第9章 为狂人而作(3)
- 荒原狼(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 (瑞士)赫尔曼·黑塞
- 4701字
- 2018-02-28 14:16:23
我立在那儿闻了一阵儿,听了股那种带有血腥味道的刺耳音乐,愤怒且无节制地闻着大厅里的味道。抒情的那一段音乐婉转而又悦耳,异常失落、伤感;但另一段却异常奔放,节奏起伏较大,情感激烈;但是,这两段音乐却又单纯和谐地合成一曲。这是一种沉沦的音乐,罗马帝国行将崩溃最后的几位皇帝在位时必然会有类似的音乐。与巴赫、莫扎特他们及正常的音乐相互比较,这类音乐纯属胡闹;可是,只要比较一下,就会明白这些其实就是我们的艺术、我们的思想、我们的那些所谓文化。这类音乐的优点在于:所图即为直白、纯真、坦诚、欢快。在这类音乐里有着一股黑人的成分、美国的成分,对我们欧罗巴人而言,黑人和美国人是那样的壮实、那样的生机勃勃、那样的纯真……欧洲是不是也能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变化已经开始了?莫非我们这些通晓并尊崇过去的欧洲、过去的经典音乐、过去的经典文学的人到了明天就会被人们抛却、被人们嘲笑,成为一小撮蠢笨的、复杂的神经官能症患者?难道被我们所称为“文化”,称为精神、灵魂、优美、神圣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一个早已辞世的幽灵,只有我们几个蠢货才认为它是真实的、活生生的?莫非从来就没存在过真正的、生机勃勃的文化?莫非我们这些蠢货朝思暮想的其实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老城区把我拉进了它的怀中,在阴暗中隐隐约约显露出小教堂的影子。突然,我又回忆起今日傍晚所发生的事,回忆起那匪夷所思的小木门,回忆起门框上那匪夷所思的霓虹灯招牌,回忆起那嘲弄似的闪烁不定的字母。那些字母所拼成的那一句是“普通人严禁入内”,另一句是“专为狂人而设”。我再次向那古老的墙面望去,非常认真地审视着它,心里暗自希望那一幕能重现,希望广告灯被再次拼出句子来向我这个狂人发出邀请,希望那门能让我进去。说不定那里会有我所追寻的东西?说不定正在演奏我最爱听的音乐?
到处一片黑乎乎的,黑色的墙壁好像滞纳在梦幻之中,冷酷地盯着我看。石墙上没有那座门,更没有尖顶拱门,甚至连个洞都不存在。
我微微一笑继续向前走着,朝着那堵石墙友善地点头问好:“继续睡吧,墙,我不把你叫醒。随着岁月的漂移,会有人把你给拆掉,或者那些无孔不入的公司会在你身上贴满各种广告。不过,至少现在你还在这儿好好地立着,现在你还那么优雅、恬静、可爱。”
正当我走到一个黑暗的胡同前的时候,冷不丁地从那儿冒出一个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那是个孤独的夜路归客,脚步沉重。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一袭蓝衬衣,肩膀上还扛着根杆子,杆子上挂着一张广告。就像市场上商贩的打扮那样,他肚子前的腰带上还挂着一个开了口的小盒子。
他看起来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从我面前经过,甚至都懒得回头看我一眼,否则的话我会跟他打个招呼,递根烟给他抽。当他路过下一盏路灯的时候,我想看看那挂在杆子上的红纸上写的是什么字,可惜那张纸随着杆子及他的脚步摇来晃去,弄得我根本看不清。于是,我就冲他喊了一声,请他让我看看那张广告。他停住了脚步,把杆子立正,此刻我才看清楚那东摇西晃的字母组成的内容是:
“无政府主义者的晚间娱乐!
魔幻剧场!
闲人莫入……”
我欢呼起来:“我要找的就是这个,您晚间的娱乐是什么内容?在那里、什么时候开始?”
他又挪动起步子,继续走路。
“普通人严禁入内。”他无精打采地冷冷应付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跑到一边了。或许他已经开始厌烦,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回家。
我跟在他后面跑着追了过去,对他大喊:“请等一下,您的小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我希望能买一点。”
那人不肯停下脚步,一边走一边机械而麻木地从小盒子里掏出一本小书塞给我。我急忙把小书接过来塞进口袋。当我解开衣服扣子打算掏钱的时候,他已经走进旁边的一扇大门,关上门就不见了。我能听到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过院子里的石子路面,走上了一道木楼梯,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此刻,我也忽然感觉自己疲惫不堪,朦朦胧胧地觉察到已经是深夜了,是该回家的时候了。于是,我步子迈得快了起来,迅速穿越附近都是高墙深院的郊区街道,来到我居住的区域。这儿住的大多是官员和较为贫困的老者,干净整洁的公寓房前有块小草坪。我穿过草地和常青藤后走过一株小板树到达了楼门前。我摸到了钥匙孔,按亮了灯,蹑手蹑脚地走进玻璃门。经过擦洗得锃亮的橱柜和盆景树,打开了我的房门——那个我所谓的小小故乡。在我的房间里,火炉、画具、躺椅、墨水盒、诺瓦利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它们都正在等着我的归来,就好似母亲或妻子、孩子、女仆、猫狗等待着其他的正常的人回家一样。
当我脱掉半湿的大衣的时候,手又忍不住碰到了那本小书,它被我取了出来。这是一本很薄的小“书”,甚至更应该被称为小本子,因为它的纸张质地和印刷质量都非常粗糙,简直和市场上廉价出售的那些小本子,如《一月出生的人》或《可以使你重获青春》一样。
我靠在躺椅上坐下,戴上眼镜,读起了这本劣质小本子封面上的书名,突然感到心中凄然,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这本书的书名是《荒原狼——为狂人而作》。
我将这文章一口气读完,越看越觉得兴趣盎然,现将其文本抄录于下:
论荒原狼
——为狂人而作
从前有个名叫哈里的人,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荒原狼。虽说他双腿直立行走,着人装,当然算是个人,可实际上他确实又是一只荒原狼。智商高的人可以学会的东西他学会了不少,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不过有一点他无论如何学不会:对自己和对生活感到满意。他从来不曾具备这种能力,他是个永不满足的人。这或许因为他心灵深处自始至终都很清楚,或者是以为清楚,自己根本不是个人,而是从洪荒世界跑来的一只狼。他究竟是不是一只狼,还是说他降临世界之前就已经被人用魔法把他从狼幻化成了人,再或者从他出生的时候已经是人了。他拥有荒原狼灵魂的天性,又或者说他自以为是只荒原狼的这种意识其实只是一种幻觉和精神疾病之类……聪明的人们可以对此尽情地讨论,比如说也可能原因如下:此人在小时候异常顽劣,不服从父母与师长的管教,他们试着想要压制住他的兽性,但这样却得到了相反的结果——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其实真的是一头野兽,只是在外面披着一层作为伪装的人皮罢了。关于这个问题,大家可以经年累月地讨论下去,甚至为此写几本书都没问题。但这对于荒原狼却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在他看来,狼只是他自身的一种病态幻觉也好,被人用魔法输入进了身体也好,或者是因为师长们训斥责打而逆反出的狼性也好,这些都并不重要。无论别人如何想,也不论他自己如何想,都不可能把狼从他体内拽出来。
荒原狼有两种天性——人性和狼性,这便是他的命运。可能这种命运并没什么奇怪的,甚至很常见。曾经有不少人,他们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狐狸、鱼或蛇一样,但是他们并没有因为这种性格而遇到什么特别的困难,在他们身上,人性和狐性、人性和鱼性之间和谐相处、互不侵犯,它们甚至还会相互帮助。有的人发展得好,被他人羡慕;而他们之所以可以获得成功更应该归功于他们身上的狐性或鱼性,并不是归功于人性。这都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而哈里则和那些人完全不同。在他的体内,人性和狼性根本做不到和谐相处、互不侵犯,反而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一个人的躯体里有两个相互作对的灵魂,这种人生是异常痛苦的。唉,每人都有每人的不幸,活着真艰难啊!
在情感上,他和一切混合生物相同,时而为狼,时而为人。但有一个方面和他人有所区别,当他作为一只狼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性总是躲起来观察、思考、抉择,伺机向狼性出手;同理,当他作为一个人的时候,狼性也是一样作为。
例如,当人性占据了哈里的时候,他会有一个美好的愿望,拥有了高尚而纯洁的情感,做了所谓善事。这个时候,他身上的狼性就露出尖牙开始狰狞地冷笑,并带着血腥以嘲讽的口吻告诉他:“你的高尚充满了虚情假意,与荒原狼的嘴脸多么的不相吻合啊,看上去显得真可笑。”因为作为狼,心里非常清楚什么才能让它感到惬意——孤独地在荒原上奔驰着追逐母狼与撕咬猎物,并喝它们的鲜血。站在狼的立场上来看,任何一种人性的行为都是异常愚蠢可笑和不合逻辑的。反过来也是一样,当哈里狼性大发,在别人面前张牙舞爪,对人类及他们的伪善、变态的行为及奇风异俗深深厌恶的时候,他身上的人性就会埋伏起来,观察狼性,骂他是野兽、畜生,破坏他的心情,使他无法过上那种朴素直白、健壮而充满野性的狼性生活。
以上便是荒原狼的特殊性格。可以试着推想,哈里的生活无法舒坦,无法幸福。不过,这并不等同于他就拥有特殊的不幸,尽管他个人确实有这种感觉。其实,这话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因为即使有的人身上不存在狼性,也并不能因此就谢天谢地。哪怕是最倒霉的人生也有吉星高照的时候,也会在戈壁的石头缝中生长并盛开出一朵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如此。通常的情况下,他都很倒霉,这点没人能够否认。当他爱上别人或被别人所爱的时候,也会使得别人不幸。因为那些爱上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人性。有的人把他视为一个文明礼貌的怪客而爱上他,可是一旦他身上的狼性出场,就立即惊恐万分,大失所望。这种情况完全无法避免,因为如同每一个动物一样,哈里希望别人把他作为一个整体来爱,在爱他的人面前,尽管他特别重视他们的爱,他也不能用谎言来掩饰并隐瞒自己拥有狼性的一面。而有的人爱的恰恰是他身上的那种狼性,爱他的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孔武有力、令人胆寒。
荒原狼虽然孤傲野蛮,可在他身上竟也有人性。有时他也会乐于让自己展现友好温良的品格,也会听听莫扎特的乐曲,或是阅读一些优美的诗歌。而身边那些人,在发现荒原狼身上的人性时,又会格外的失望和痛苦,甚至于愤怒。他们好似也被荒原狼的双面性影响了,展现出这种莫名的矛盾。
谁都不能声称自己真正了解荒原狼。就算表面上了解了,也无法接触荒原狼的内心,无法想象荒原狼那单纯又破碎的生活。所有的常规都存在例外,就好像有的时候一个恶人对上帝的虔诚要超过九十九个好人一样。在特例的情况下,哈里也会感到幸福。对哈里来说,有的时候自己是一匹狼,有的时候又是一个正常的人。作为狼而生存和作为人来思考,这两者并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它们互不干扰地共存,甚至互惠互利。对他来说,所有的和常人一样、合乎规范的存在,都是为了让自己休息片刻,并做好被上天注定的奇迹所打破的准备。世间的事,不外如是。只有闲得发慌的人才会去思考,这片刻的幸福是否会让荒原狼的灾难减少,是否会让幸福与不幸取得平衡,又或者是让短暂的幸福吸收所有的不幸?而荒原狼,只有在超级无聊的时候,才会想到这些。
值得一提的是,许多人,比如说艺术家们,就有着同哈里一样的特性。他们身上好似住着两个灵魂、展现两种人性。在他们的身体里,神圣美好和邪恶凶残共存,母性与父性共存,幸福和痛苦共存。他们和哈里一样,被这些矛盾盘踞在身体里,相互倾轧。他们在颠沛的人生当中,只能在极少的片刻感到幸福;那个时候,他们就会感到无比的陶醉,就好像被幸福的巨浪打晕,并乘浪冲出无边的苦海,闪耀夺目的光华。很多文学作品都会写到某个遭受苦难的人突然之间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迸发出耀眼的幸福,照耀于自身和周边的许多人;这些人会将瞬间当作永恒沉醉其中。文学作品几乎都是于苦难的海洋上溅起的幸福浪花。这些作品虽然名称和作者都不一样,但他们都不是实实在在的生命。或者说,他们都没有具体的形象,他们和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艺术家、思想家等其他职业截然不同。他们的人生痛苦而破碎,就好似惊涛拍岸,不死不休。他们于这样的人生之中追寻转瞬即逝的闪耀之光,用特立的行为、经历、思想照耀他们;而这些成果一旦被人无视,他们的生活就变得毫无价值。有时,他们突然生出这样的想法,即认为人类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是夏娃孕育的怪物,是失败而又粗暴的试验品;有时,他们又会觉得人类是永恒不朽的,是世间的精华,而不仅仅是普通的理性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