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柳记澡堂事件

那个青年造访位于上野山下的S博士的律师事务所,是在某个夏夜的九点半左右——那时,我正好在楼上老博士的房间里,和他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向而坐,听他给我讲着一些最近的案件,希望可以从中寻找到小说的创作素材。写到这里,大家可能会对我们的关系感到好奇,博士是我多年来的忠实读者,每次我去拜访时,他都会主动给我提供一些耳目一新的小说素材。老博士是位颇有声名的刑事案件律师,并且在法学、文学、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因此,比起去读那些禁不起推敲的侦探小说,我更喜欢听老博士讲他多年来接手过的案件,特别是各种各样罪犯的秘密。

如前所述,那个青年敲响房门,是在某个夏夜的九点多。当时房间里,只有我跟博士两个人。鬓角微白的博士和蔼可亲地微笑着,电风扇从背后吹拂着他肥大的亚麻质上衣。我则手肘抵着窗边,望着远处上野山上常盘花坛处的灯光,吃着博士给我的冰淇淋。我们俩正在就最近报纸上刊登的龙泉寺町杀人事件进行着讨论,谈论着很多大家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可能是因为我们两个聊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完全没听到青年上楼梯时很明显的脚步声。所以,当房门突然被敲响时,我们两个都感到有些意外。博士向房门处瞥了一眼,简单地说了一句“请进”,然后想跟我继续刚才的话题。可能博士以为是事务所的勤杂工有事上来找他。我也是这样想的。事务所的其他工作人员,到了晚上几乎都回家了,这个时间,除了住在楼下房间里的勤杂工外,应该不会有人突然上到二楼来。然而,门把手一被转开,就传来如拖拽重物般的重重的脚步声,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踉跄着进了房间。

“啊,这、这肯定是个犯了重罪的犯人。”看到青年的一瞬间,我心中不禁涌出这样的感觉。连我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博士肯定比我更早注意到。实际上,当时青年的表情,比戏剧、电影中的人物还要凄惨万分。单从他那双瞪得凸起的黑眼睛,就能感觉出他肯定是一个不正常的罪犯,甚至外行都能看出这一点。博士和我同时变了脸色。我慌张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的博士,轻轻向我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动,同时沉着而谨慎地凝视着青年的方向。

青年向前走到距离我俩坐的桌子两三步远的地方,停在了那里,站在那儿沉默着瞪着我们。

“你是谁?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吧?”博士温和地询问道。

青年依旧瞪着眼睛,没有马上回答的意思。不对,其实他是想要马上回答,但是由于呼吸太过急促,因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他急促的呼吸、发紫的嘴唇和乱得不能再乱的头发来看,估计他是一路狂奔,逃到这里来的。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一只手抵在猛烈跳动的心脏处约两三分钟,努力想要让兴奋的神经镇定下来。

青年大概二十七八岁,——虽然因为穿着一身脏衣服而看起来略显老气,但是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穿着瘦长的旧西服,没戴帽子,稻草一样的碎发凌乱地散落在苍白的额头上,脏兮兮的衣领上系着波希米亚风的领带。一开始,我根据他上衣肩膀处沾着的颜料渍,推断他可能是油漆店的工人,但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一般工人不可能有的高雅气质。不管是他长长的头发,还是那条波希米亚风的领带,都显示出他有一种接近于美术家的气质。青年的呼吸慢慢趋于平稳,青紫的嘴唇也逐渐有了血色,他再一次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迷离,仿佛正在做梦一样。他没有看博士的脸,而是微微垂着头,一直将视线停留在桌子上。桌子上面只有我刚才吃到一半的冰淇淋和一部座机。他一直用很稀奇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冰淇淋杯的方向。他刚才一直呼吸急促,现在渴了,所以想吃那里面的冰淇淋吧——有一瞬间,我这样想到。可是,下一秒,我就发现这种推断是非常错误的。这么说,是因为青年盯着冰淇淋的眼神,从“很稀奇”,很快变成了“深深的怀疑”,转眼间他的脸上就弥漫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之情。打个比方说的话,他就好像看到了妖怪的真身一样,用一种害怕而又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那杯化得有些黏糊了的冰激凌。然后,他又向前迈了一步,更加仔细地盯着冰淇淋杯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放下心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博士一直静静地观察着青年的这些不可思议的举动(至少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好像就是在等待这个时机一样,再一次用温柔的语气问道:“您是谁?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吧?”

博士对他的称呼由“你”,改成了“您”,应该是和我一样,注意到了这个青年不像是一个低贱的工人吧。

青年咕咚一声吞了下口水,大大的眼睛向上翻了两三次,随即好像突然感到危险在朝自己迫近一般,朝刚刚进来的门口处小心翼翼地张望,仿佛身后有可怕的东西在追他一样,惴惴不安。

“未曾告知就唐突来访,非常抱歉……”说着,青年慌忙低下头,草率地鞠了个躬。“您是——不好意思,请问您是S博士吧。我叫K,是一个画家,家住在车坂町。我刚才去了前面的澡堂,在回家的路上找到了这里……”

怪不得青年的右手拿着一条毛巾和一个肥皂盒。他会穿着西服去澡堂,应该是除了这件衣服以外,没有换洗衣服的缘故吧。但是,他只有长发的发梢带着潮湿的水汽,除此之外,无论是手还是脸,都没有那种刚刚泡过澡的水润清爽的色泽。

“……我必须要马上见到您,所以从澡堂拼命地跑了过来。我本想先托人通报一下的,但是不巧,楼下一个人都没有……而且,我太惊慌了,所以擅自闯入了这里,实在是非常失礼,我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

青年的语气稍显镇静,但他眼中的不安仍然没有消散。可以看出,他越是焦急地想要镇静下来,精神反而变得越发亢奋。他把右手拿着的肥皂盒放到了口袋里,一边用两只手拧着湿毛巾,一边用极其嘶哑的声音,快速地说了以上那些客套话。

“那,您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呢?——来,到那边坐下慢慢说,可好?”博士劝他坐到椅子上,然后回身看看我,说道:“这个人是我极其信任的人,你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谢谢。有件事的确要恳求您认真听我说,但在我说之前,必须拜托您一件事。今天晚上,我可能犯下了杀人的大罪。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清楚地判断我到底有没有杀人。我刚才听到很多人指着我,喊着‘杀人犯、杀人犯’。我没有理会那些声音,急忙逃到了这里,一会儿我们说话的时候,后面可能会有人追上来。可是,再回想一次的话,我又觉得那些都是无迹可寻的梦境,只不过是我的一些幻觉。如果我今晚确实杀了人,那这中间不合逻辑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且,我以前就经常出现幻觉,所以我也不知道今晚的事,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也有可能真的发生了杀人事件,而凶手不是我。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杀人事件。‘杀人犯、杀人犯’之类的叫声,还有我身后一直追着我的人,可能都只不过是我的错觉。我说这些,绝不是为了逃脱罪行。我会对您坦白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请您来判断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令人憎恶的罪犯。如果今晚的杀人事件是事实,并且凶手就是我的话,我也恳切地拜托您,能为我证明,我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我犯下的罪行都是幻觉导致的。我要先拜托您,万一真有人追到这里来,您也要先听我把话说完,再把我交给警察——像我这种病态的人,在某种不可抗力的威胁下犯了罪,我相信能够理解这种心理进而为之辩护的,除您之外再无其他人了。即使没有今晚的事,我也早就想来拜访您了。您能答应我刚才的请求吗?事情说起来可能有点儿长,在我说完之前,请您让我藏在这个房间里,我发誓,说完之后如果发现自己真的犯了罪,我会毫不犹豫地去自首……”

青年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老博士温和又不失锐利的眼睛。那一瞬间,博士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显出了头脑清晰的学者才具备的威严和权威。博士一动不动地注视了那个青年一会儿,感觉到,毋容置疑的是,无论他是不是真的犯了罪,都算是一个诚实的年轻人。于是,以极其宽容的态度对他说道:“好的,在你说完之前,你的人身安全由我保证。你现在情绪非常亢奋,别着急,先冷静一下,慢慢说。”

“啊,太感谢您了。”青年用感伤的语气说道。之后,他终于坐到了椅子上,和我们两个一起围在桌旁,慢慢地诉说起来。

“我一直在想,今晚发生的事,它的前因到底应该从哪儿开始说比较好,这件事到底始于何地、何时呢?越想越复杂,感觉必须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要想详细说明今晚这件事的性质,必须向你们毫无保留地讲述我迄今为止的人生。甚至,我从小到大的成长历程,和我父母的特点,都需要详细说明。但是,那些事情说起来太过冗长,可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我就只简单地讲几个要点:我的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我从十七八岁开始到现在,一直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我现在虽以画油画为生,但是说来惭愧,我的绘画技术很拙劣,所以过着贫穷的生活。您提前了解了这几点,再认真听我往下说,我想您就能明白我所看到的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还有我所经历过的苦闷了。

“刚才说过,我的住处位于车坂町。具体是在正念寺——一座净土宗寺院的后院。我租下了寺院后面的杂院,去年年末开始,和一个女人一起住在那里。那个女人——是的,从我们关系的亲密度来讲,我应该叫她老婆的,但是她和我的关系,和普通的夫妻有很大不同。所以我还是叫她‘那个女人’吧。不,还是叫她的名字——琉璃子吧。因为下面我一定会经常提起她的。

“说实话,我是因为琉璃子,琉璃子是因为我,才落到如今这么穷困的境地。事到如今,我是没有后悔,但是她似乎有很多不满,对我心生芥蒂。她总想着当初在日本桥做艺妓时的日子,要是没和我这样没用的人私奔的话,现在一定是和有钱人在一起,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我现在仍旧疯狂地爱着她,但生性风流多情的她,似乎已经厌倦我了。她不时故意找茬和我吵架,之后一溜烟地跑出家去,还时常找理由去她的男性朋友家做客,深夜才回来,要不,就做一些挑起我强烈嫉妒的事情。每当那样的时候,我就会变成一个真真正正的疯子。我自己很清楚,我那种疯狂的样子有多恐怖。勃然大怒、气血上头时,我会一把抓住她脑后的头发,拖着她的身体像陀螺一样扭来转去,对她拳打脚踢,很多次都险些将她打死。但是琉璃子并不是害怕这种事情的柔弱女子。我也曾经跪着哀求她的原谅。但我的这种态度,最后不过是加剧了她的傲慢和任性。当然,她变成这样,我也有责任。大概从去年开始,我除了神经衰弱,又得了严重的糖尿病。因此,我虽然有心沉溺于与她的肉体欢爱,却越来越力不从心,不能完全满足她的欲望。我觉得这肯定也是我们之间矛盾升级的重要原因。事实上,这对她那样一个健康多情的女子而言,可能是不可忍受的苦恼。不知从何时开始,原本健健康康的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越来越容易焦躁、发怒。看着她原本粉嫩富有活力的脸庞,渐渐变得苍白瘦弱而衰老,我心疼的同时又感到很高兴。我心里就是变得这么颓废、病态。琉璃子的歇斯底里使我的神经衰弱加重了一倍。您应该知道,糖尿病和神经衰弱的关系有多么密切。而且,您应该也知道,肥胖的人患上糖尿病的话还没那么可怕,像我这样的瘦子患上糖尿病的话,最是无可救药了。于我而言,我也分不清是糖尿病加剧了神经衰弱,还是神经衰弱加剧了糖尿病,总之,这两种病叠加在一起,每天腐蚀、折磨着我的身心。我脑子里充斥的,全是关于琉璃子的各种幻想,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我都仿佛置身于奇怪的梦境之中。其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害怕琉璃子会杀死自己。我到现在也没有放弃我的艺术信念。尽管沉溺于对琉璃子的爱,但既然到这世上来了一回,我还是希望自己至少要留下一部伟大的作品再死。我坚信,与生活上的堕落、颓废无关,艺术的生命是不朽的。如果我不幸被她杀死,那我在这世上存在过的痕迹,就会永远消失。这对我来说,才是最恐怖的事情。我总陷在‘今天我会被杀么?明天我会被杀么?’的恐惧当中。还有各种可怕的幻觉威胁着我,有好几次,这些幻觉吓得我几乎要昏倒。比如,有时候半夜睁开眼睛,会发现琉璃子不知何时悄悄地骑到了我身上,手里拿着一把剃刀抵着我的喉咙,有时候,血会从我的眉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还有时候,会发现被褥边上不知何时被人涂上了不可思议的麻药。琉璃子从来没有武力反抗过我,虽然她是一个性格乖僻又狠毒的女子,但在被我责骂时,总是任我踢打,毫不反抗,嘴边挂着讽刺的微笑,显得像个死人一样疲惫不堪。她这样的态度,使得我的心更加狂暴,更加残忍。看她极力忍耐、满不在乎并且毫不畏惧的样子,我感到更加恐惧。她偶尔异常温柔地待我,却使我对她更加提防。甚至她拿给我的一杯酒、一杯开水,我都不会马马虎虎地轻易喝下。我考虑着,与其这样最后死在她手里,不如先发制人将她杀死,这样我才安全。是我被她杀死,还是她被我杀死呢?我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事实,我们两个之间,正在酝酿着不可避免的血腥犯罪。

“我原本打算以琉璃子为模特创作一幅裸体画作,送去参加今年秋天的展览会。那种情况下,当然无法顺利完成这个作品。上个月末开始,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吵架,我完全没有提笔作画的时间。由于工作的不顺利而产生的自暴自弃,进一步刺激了我病态的大脑,我对生活更加绝望。这半个月以来,我每天反复做的,就是打骂她、宠爱她、崇拜她、哀求她。我对她的感情,在一天之中,就像猫的瞳孔一样,会经历几番激烈的变化。我毫不留情地打她,下一秒就可能不顾一切地抱住她潸然泪下。如果她还是不听我的话,我就接着打她。一番吵闹之后,她一定会跑出去半天、一天的,经常整晚都不回家。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已然没有哭泣或发火的力气,只能抱着麻木的头躺着,在无意识中静待时间的流逝。

“就在四五天前,我们又大吵了一次。这次争吵比以往更激烈,我自暴自弃地想着,如果就此疯了的话那就疯吧,于是,更加狂暴。争吵大概是傍晚开始的,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多,我把她折腾得半死。她突然倒在檐廊的地板上,披头散发。我斜眼看了看她,然后就从家里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在附近徘徊。我从家里跑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一会儿琉璃子一定会离家出走,我讨厌看着她离开,所以就打算先发制人。我记不清自己当时去了什么地方、是怎么去的,只记得,穿过上野森林黑暗的深处、从动物园后面走到池之端的时候,我终于有些清醒过来,呼出一口长气。可能是因为我发热的头脑想要接触更凉爽的空气,我朝着行人稀少的方向走去。经过纳凉博览会[1]的前面,穿过了观月桥之后,我基本恢复了知觉,对于自己在什么地方有了一个模糊的印象。同时,感觉到身上的各个关节都很疼,如同刚从高处掉下来一般。这肯定是我刚才野蛮发狂的后果。我的意识仍然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脑子里就像刚刚刮过暴风,卷走了我所有的情绪,只剩下麻木。刚刚的争吵中,琉璃子被我折磨得半死的样子,如同远处传来的响声一样,不时地浮现在脑海中,但即使一直盯着她的那个样子,我也感觉不到一丝爱恋或悲伤。一会儿,我走到了一条灯火通明、人流拥挤的街道。‘哎,我这是到哪儿了?’这样想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上野广小路的电车道。夜店林立的街头,我在拥挤的纳凉人群中挤来挤去,毫无目的地走着。——那天晚上可能是摩利支天[2]的庙会日,要不然就是周六晚上什么的,总之来博览会游玩的人非常多。虽然那里一直是很热闹的地方,但是我总觉得那天晚上的人群很特别。——在那天的我的眼中,那条街道非常繁华。那种繁华,多少有点儿令人眼花缭乱,但绝不是那种搅乱神经的繁华,而是像听交响乐一般,给人一种辉煌而又美丽快感的繁华。我本来不是那种喜欢热闹的性格,但是那天晚上,可能是因为神经有点儿不正常吧,才会出现那种感觉。左右吵嚷晃动的各色行人、色彩、声音、光线等,都没有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丝毫明确的印象,只是犹如幻灯片般朦胧地滑过,肯定是因此,我才会产生那种顺畅舒服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像我一个人站在令人胆颤的高处,俯瞰下面喧嚣时的感觉。很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吧,孩提时代,每当被母亲斥责或是由于什么原因,边哭边跑出家门后,泪光中,过往的行人变得非常模糊,看上去感觉非常遥远。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就是那种风景。

“之后——对,我在那儿站了三十分钟左右,后来,便回转,向车坂町家的方向走去。当然,我并不是产生了清晰的意志想要回家,只是信步而行,或许一会儿又会转向浅草公园那边。想必您也知道,车坂町的车站向右拐,沿着电车道走十米左右的左手边,有一家柳记澡堂。走到那家澡堂门口时,我突然有了想进去泡一泡的想法。以前,每当脑子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就有去泡澡的习惯。对我来说,精神的忧郁和身体的肮脏是完全相同的感觉,心情低落的时候,就会感觉身上很脏,散发着恶臭。心情极度低落时,会感觉无论怎么泡怎么洗,都洗不掉身上的污垢和恶臭。这么一说,听起来我像是那种总去泡澡、有洁癖的人似的,但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浑浑噩噩的,连去泡澡的精神都没有。长期以来,我的精神一直处于忧郁状态,我已经完全习惯了这种状态,甚至已经开始享受身体肮脏的感觉——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懒惰,像是污泥一般浑浊肮脏的感觉——我甚至对这种感觉产生了一种依恋。但是,那天晚上走到柳记澡堂门前时,我突然想去泡个澡,哪怕一会儿都好,至少纾解一下我这半个多月以来的灰暗心情。

“澡堂也好,理发店也好,我从来没有固定常去的地方。我的习惯是在路上随便找,看到哪家就去哪家。那天晚上很幸运,经过柳记澡堂时,正好口袋里有十块钱硬币,我就进去了。请您相信,这绝对是个突然的决定。我进去一看,就知道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来过的澡堂。不,老实说,那天晚上经过那里之前,我完全没注意到过那儿有一个澡堂。或者可能我也曾经注意到过,但后来完全忘记了。还有,我必须事先说明一下,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大约是九点多,之后又转了几个小时,我觉得至少三个小时。虽然是夏天,但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而澡堂里却像天刚黑时那般拥挤。厚厚的水蒸气笼罩下,四周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澡堂的大小。冲洗处的木板和桶子都滑溜溜的,感觉不是那么干净。当然,可能是因为时间已至深夜,已经有很多人进来泡过澡了,所以才变得这么脏。由于客人太多,连拿到一个小桶都要费一番工夫。浴池里更是无比的拥挤混杂。裸体的客人们像待洗的芋头一样挤在一起,一边寻着肩与肩之间的空隙,一边等待着挤进去的时机。我周围有五六个人一直抓着浴池的边缘。我稍微愣了会儿神,然后开始用租来的毛巾舀出热水擦洗我的后背。过了一会儿,我终于发现正中央处有一小块地方空了出来,于是就使劲儿挤了过去。浴池里的水好像微温的唾液一样,缓慢地流动着,污垢的臭气扑鼻而来。雾气中,身边浴客们的脸和肌肤都朦朦胧胧的,让我想起了卡里埃[3]的画,不知为何给我一种无数幻影漂浮在四周的感觉。我挤到的地方,正好是浴池的正中央,除了朦胧的水汽,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抬头看天花板是水蒸气,前方也是水蒸气,左右都是水蒸气,甚至连离我很近的五六个人,也只见其轮廓,而且看起来像幽灵一样模模糊糊的。如果没有男女澡堂的人声喧哗,没有高高的圆形屋顶反射出的杂音,没有包裹住我身体的微温洗澡水的感觉,如果没有这些东西,那就和进入到深山里山谷间的浓浓雾霭中一样了。实际上,和在广小路的人群中徘徊时一样,那时浴池中的我,同样感觉到了那种奇妙而孤独,像梦一样轻快舒畅而不可思议的感觉。

“泡到浴池里,会愈发感觉到这个澡堂不是很干净,不论是池子的边缘,还是底部,还有里面的洗澡水,都有一种黏滑的感觉,就好像含在嘴里的东西一样黏浊。这么一形容好像我感觉很不舒服似的,但是实际上,我没那么讨厌这感觉。首先,我必须要坦白我的一个怪癖,没有理由的,我天生就很喜欢接触黏滑的东西。比如魔芋,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魔芋,但并不是因为它味道好。即使不把它放进嘴里,只用手去触摸它,看着它,或者仅仅是看着它那抖动的样子,都会让我产生快感。还有凉粉、糖稀、软管装的牙膏、蛇、水银、鼻涕虫、山药泥、肥胖女人的身体——无论是吃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能挑弄起我的快感。我喜欢上绘画,恐怕也是因为对这种东西的喜爱逐渐加剧的结果。看看我画的静物,您就知道了,我只擅长画一些像阴沟里的污泥,或者是像糖一样有黏性、滑溜溜的东西,因此,朋友甚至送了我一个绰号,叫‘黏滑派’。我对黏滑物体的触觉非常灵敏,芋头的黏,稀鼻涕的黏,腐烂的香蕉的黏,对于这类东西,我闭着眼睛摸一摸,就立刻可以知道它是什么。所以,那天晚上,我泡在有点脏的、黏糊糊的水里,脚触碰到黏滑的浴池底端时,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快感。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黏滑起来,连在我附近泡澡的人们的身体,都如同这池水一样,仿佛闪耀着黏滑的光泽,让我想试着触摸一下。我刚一这样想,脚底一下子就变得如同湿紫菜一样滑腻。我仿佛踩到了一个黏糊滑溜并且如鳗鱼一般正在游动的物体上。就像一脚踏入古沼中踩到了一只死青蛙一样的感觉。我用脚尖试着碰了碰那黏滑,结果,那东西仿佛海藻一般向我的两条小腿缠了过来,然后,一个更滑腻的流动的块状物,突然轻拂过我的脚指甲。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皮肤病患者的膏药或者外用药之类的,和绷带一起沉入池底,溶化了。但是摸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那不是个那么小的东西。我踩着这个流动的物体,走了两三步,感觉脚下变得越来越黏滑,最终,脚底接触到一个如橡胶一般黏滑有弹性的、沉沉的隆起。那个和橡胶很像的物体表面,被类似痰的黏液包裹着,就算试图用力去踩它,也会哧溜一下滑下来。尽管如此,我还是踩着它向前走去,感觉沉沉的隆起膨胀得越来越高,表面有多处凹陷,然后,它又开始蜿蜒扭动着膨胀,大概延伸至将近两米长,阴沉沉地漂在浴池底部。这情形太怪异了,所以我想要把它拽上来看看,但在那一瞬间,突然,一个可怕的联想掠过我的大脑,令我毛骨悚然,不由得抽回了手。难道缠住我小腿的,像海藻一样的物体,是女人的头发?这种想法那时突然闪过我的心头……女人的头发?没错,那确实是缠在一起的女人的长发。如此一来,那个沉沉的、橡胶一样的物体,应该就是人的身体。浴池池底,漂着一具女人的尸体!……

“不对,不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现在除了我以外,不是还有很多人在这个池子里面泡澡吗?大家不都很平静吗?尽管我尝试着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绪,但还是能感觉到,小腿依然被黏滑的东西缠绕着,脚下踩着的沉沉的物体在慢慢膨胀。我异常敏锐的触觉,即使是脚下的触觉,也绝对不会判断失误——我断定那是一具人的而且是女人的尸体。为了以防万一,我又试着从头到脚踩了一遍,果然是一个女人的尸体。像头一样圆形物体的下面,是细长的凹进去的脖子,再下面高高的宛如山丘一般隆起的,是胸脯,然后是乳房、肚子、双腿,这绝对是人体的形状。我在心里问自己,我是不是在做梦啊?如果不是梦的话,不应该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不知自己现在在何处?有可能正盖着被子睡觉呢吧。这样想着,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依然被朦胧的水蒸气笼罩着,依然能听到嘈杂的人声,前后两三个泡澡的人,轮廓模糊,如同朦胧的幻影。那朦胧的水蒸气的世界,模糊中带着淡淡的飞白,让人觉得全部都是梦。是梦,是梦,一定是梦,我这样想着。不,说实话,我多少有些半信半疑,但是,我狡猾地强迫自己相信这是梦。我在心里祈祷,如果是梦的话,请不要让我醒来。再让我看一些如梦一般不可思议的光景吧,再让我做一些更有趣的,更不合常理的梦吧。一般来讲,祈祷从梦中醒来,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正好相反。我是那种觉得梦很有价值,并会相信梦的人。说得极端点,我是一个依靠梦而非现实生活着的男人。因此,我虽然已经意识到了那是梦境,却并未因此突然失去真实感。在我看来,做梦,和吃好吃的东西、穿漂亮的衣服一样,会产生一种真实的快乐。

“我以一种贪图梦中快乐的心情,继续用脚来回摆弄那具尸体,不幸的是,那快乐没有持续很长时间。这样说,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恐怖的事,即使这是一场梦,也过于恐怖了!我脚底敏锐的触觉——啊,是一种多么令人憎恨的、宿命般的触觉啊!这触觉不只告诉我,这是一具女尸,还提示着我她是谁!那些如海带般、黏腻地缠绕在我的小腿上的头发,——量多得惊人,披散着,像风一样轻柔的头发,这不是她的头发又能是谁的?当初我之所以爱上她,也是由于这头长发。我怎么能忘呢?不仅如此,她那如棉花一样柔软,如蛇一样滑嫩的身体——皮肤的触感,就像涂了葛粉汤[4]一样黏腻——这不是她的身体又会是谁的?不一会儿,我的脚尖触碰到了她鼻子的轮廓、额头的形状、眼睛和嘴唇的位置,我清楚地感知到了,是的,无论如何也无法隐藏的一个事实,那一定是琉璃子,琉璃子死在了这里。

“那时候,于我而言,这个澡堂给我的不可思议的梦幻感觉,一下子都消散了,我果然不是在做梦。我遇到了琉璃子的幽灵。一般情况下,幽灵会威胁到人类的视觉,然而,在我身上,它威胁到的是我的触觉。我觉得,我一定是触碰到了她的幽灵。我从家里跑出来之前,把她折磨得半死。我一定是在那时候就不小心把她杀了。她扑通一声倒在檐廊上,没有再爬起来,实际上,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死了。然后,现在在这个浴池中,以幽灵的形态出现。如果不是幽灵,那这么多洗澡的人,不应该没有人注意到她。我终于还是杀人了!有一天必定会犯的罪,终于在今夜犯下了!——这种想法涌上来的同时,我突然从池子里跑了出去,也没好好洗洗身子就逃到了马路上。外面依旧那么热闹。纳凉的人群熙熙攘攘,一辆辆电车呼啸而过。这些,似乎都在证明着,除了我以外,这世界没有任何变化。

“琉璃子扑通一声倒在檐廊上的样子,还有沉在澡堂浴池里湿漉黏滑的尸体的触感,两者结合在一起,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之后的两三个小时,直到深夜的马路彻底安静下来,我一直漫无目的地在路上徘徊,我的心情有多么惨淡忧郁、不知所措,想必不用我解释,您大概也能理解。最后,我决定回家去确认这件事情的真相,如果确定了我的确杀了人的话,明天我一定果断去自首。虽说除我以外,这世界好像没发生任何变化,但至少我不得不相信,琉璃子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实际上,那时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如果琉璃子还活着的话,如果沉在池底的尸体不是她的幽灵的话,那才不自然呢。

“然而,那天晚上我很晚回到家,发现琉璃子居然还活着。如果在平时,争吵之后她一定会跑出去,但是,那天晚上,可能是我下手太重,她连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没有往外跑。她和之前一样,趴在檐廊的地上,还没缓过来。刚才提到的浓密的头发,蓬乱地披散在她身上,——但是,她还活着。实际上我也曾想过,没准儿家里这个也是幽灵,但是第二天天亮之后,琉璃子仍然在,没有消失。当然,我没有对她或任何人说起澡堂里发生的事。我想,如果这世上有生灵[5]这种东西存在的话,那昨天晚上的一定就是生灵在作祟。我又想,迄今为止,虽然我已经出现过很多奇怪的幻觉,但把昨天晚上的尸体简单地归结为幻觉的话,未免有些太过不可思议了。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有过这样不可思议的幻觉吗?

“从那天开始到今天晚上,我连续四天都在同一时间去那个澡堂。那具尸体居然每天晚上都在浴池正中央的底部漂着,还是那样黏糊糊、滑溜溜的,还会舔我的脚底。澡堂里仍旧和往常一样,熙熙攘攘,十分嘈杂,冲洗处被蒸汽笼罩着,朦朦胧胧的。终于,我忍不住了,之前都只用脚触碰她,今晚,我用双手插进尸体的腋下,把她从池底拉了上来。于是——果然我的想象没有错,那就是她的生灵。她身上闪烁着黏滑的水垢的光泽,眼睛和嘴都大张着,湿湿的头发像黑海带一样浮在水面上,那副死人脸,毫无疑问就是琉璃子的模样。……我慌忙将尸体再次按到池底,然后不顾一切地从浴池里爬出来,急忙换了衣服要往外跑。这时,浴池那边突然变得嘈杂起来,之前一直平静地洗着澡的澡客们都站了起来,大声喊道:‘杀人了!杀人了!’我还听到有人叫着:‘是他杀的,就是那个穿着西服要走的家伙。’我很吃惊,一路狂奔,绕了很多圈子,终于跑到了这里……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而且绝对没有撒谎。我一开始以为那具尸体只是个梦,后来,又怀疑它是幽灵,最后我断定它是一个生灵。但是,今晚,它引起了那么多人的骚乱,从这点看,它既不是生灵也不是幽灵,应该真是她的尸体吧。我真如他们所说的那样,杀人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到底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手段把她杀了的呢?难道就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犯下了如此大的罪行吗?即使如此,她的尸体又怎么会沉在澡堂浴池的底部呢?如果那具尸体这几天一直在那儿的话,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别人发现它呢?还是说,这几天的事情都只不过是我的幻觉?我难道真的精神不正常了?——博士,请给我解释一下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吧。即使我真犯了罪,也请帮我向法官证明,我说的句句属实。我今天晚上从澡堂跑出来的一瞬间,突然想到,博士您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处境,所以就这样贸然跑到您这里来了。”

青年的陈述到此便结束了。S博士听完之后,对青年说,必须带他回到柳记澡堂去看看,不然没办法得知真相。然而,还没等我们启程,追踪而来的警察就冲进了事务所,带走了青年。据警察讲,这个青年在柳记澡堂的浴池里,突然紧紧抓住了一个男人的要害处,最终致其死亡。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喊出声音就断了气,沉到了池底。青年杀人的过程极短,澡堂里人多又嘈杂,再加上水蒸气的笼罩,人们都没注意到这件事。青年将尸体从池底拽出来的时候,一个澡客一下子看到了,然后大家才叫嚷了起来,引起了骚乱。

青年的情人琉璃子当然并没有被杀害,她随后作为证人被法院传唤。S博士担任了这起案件的辩护律师。据S博士说,琉璃子在法庭上的陈述,成为了证明青年是一个非正常人的有力证据。

她对青年平日里的行为做了如下陈述。

“我讨厌他绝不是因为他没工作,也不是在外面有了其他的男人。实际上,是因为害怕他一年比一年厉害的疯癫。他最近总对我提些奇怪无理的要求,还因为一些毫无根据的事虐待我,折磨我。并且,他折磨我的方式很怪异,比如,他会把我压在身下,用沾满肥皂泡的海绵把我的五官涂得黏黏滑滑的,或者在我的身上铺满黏糊糊的海萝,然后用脚踢我,再或者把油画用的画具插到我的鼻孔里,总是用这种荒唐的法子来虐待我。如果我老实地任他摆弄,他就会很高兴,但如果我稍微表示不满,他就会突然生气,变得十分暴躁。因为这些种种,我越来越讨厌他,已经无法忍受和他住在一起了。”——

琉璃子看起来并不像是青年描述的那种风流多情的女人。据S博士的观察,她应该是一个性情温和、正直的女人。

那个青年没有被关进监狱,而是在不久后,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首次刊载于《中外》1918年10月)

注释

[1]纳凉博览会:将娱乐设施与消暑纳凉结合在一起,吸引游人消费、娱乐。相当于现在的避暑纳凉节。

[2]摩利支天:印度的神。原指春夏季节因日光照射而升起于地面的阳气。在日本被视为武士的守护神。

[3]卡里埃:法国画家。作品多以母子为题材,色调暗淡,具有梦幻色彩。作品有《母爱》和《接吻》。

[4]葛粉汤:在葛粉中拌入白糖,用开水调成的食品。

[5]生灵:活人的怨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