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日极则仄

金谷园

江离睁开双眼,只见床边挂着蝉翼一样的薄纱,透过薄纱,江离看到案几上置着一个香炉,几缕青烟袅袅,香气沁人心脾。江离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她不知自己是在人间还是仙境,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醒了醒了!”江坷三步作两步地跑过来,眼含热泪地看着江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江离慢慢抬起手,替妹妹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

一个年长的医师掀帘而入,坐在床边,给江离诊着脉搏。另一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青黑色小帽,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走过来看着江离点点头。良久,医师起身点头对中年男子说道:“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加上身子虚弱,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侯爷稍等,待我去开一方药来。”说罢起身提箱,转屏风而出。

江离问小坷:“这是哪里?”

中年男子面带和善的笑容答道:“这里是我的府邸,我是安阳乡侯石崇。”

江离知道对方身份显贵,急忙要坐起来欠身道谢,怎奈全身没有力气,勉强抬起身。石崇见状,俯身托住江离的头说道:“你的身体还很很虚弱,好生休息罢!”

“多谢安阳乡侯!”江离重新躺好。

石崇抚摸着江离的额头问道:“听你的妹妹说,你们是汝南王府的人?”

江离看了一眼小坷,心中很不是滋味地点了点头。

管家走进屋告诉石崇:贾谧来见。

石崇点点头,起身想了一下对江离说道:“你们安心在这里住下,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下人去做,你和你的妹妹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就像保护自己的孩子,在洛阳没有比我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石崇的脸上表现出最大的关心和善意,但江离还是能够感受到一种不安和恐惧,石崇越是表现出对任何危险都不屑一顾,就越是让江离感到眼前的石崇比任何人还要危险。

石崇走后,江离看着心喜的小坷问道:“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秦婴大哥救了我们,把我们送到这里的!那个侯爷人很好,给我们准备了很多吃的,问了我很多话。我从没见过像他这么和善的有钱人!”

“能让小坷第一次见面就感到和善,真的很厉害!我睡多久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都睡了一天了!”

“不知道司马公子在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小坷一听姐姐问起司马瑾,欢喜的脸上立马皱起了眉头,气恼起来,恨恨地说道:“他好的不得了!他自己早就逃出洛阳了!根本不我们死活!姐姐你不要再想他了!”

“如果没有司马公子,我们早就已经死了呀!”江离提高了声音,虚弱的身体因此不免咳嗽了几下:“司马公子和秦婴大哥对我们都有救命之恩,我们都不能忘!”

江坷心中虽不情愿,但看着躺在床上的姐姐,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洛阳城

孟观、李肇二人来找楚王司马玮。在几个诸侯王中,楚王最为年轻也最为重义,孟观、李肇想先说服楚王,然后让楚王去说服梁王,这样即使梁王不同意,也不会出卖楚王。如果连楚王也说服不了,那就更不要说年长的梁王了。

楚王司马玮刚过弱冠,时年二十一岁,喜欢舞刀弄枪带兵打仗,现任洛阳西营的统领,因曾在禁军历练过,所以与禁军出身的孟观、李肇交好。孟观、李肇秘见楚王,然后将皇帝的手诏交给楚王,楚王看罢,倒吸一口凉气。

孟观陈述当前利害道:“当今杨氏一族独揽朝纲,百官多依附于三杨,杨骏挟天子以号令百官,皇室宗亲大多被杨骏排挤在外,晋国的江山社稷已经出现了危机,长此下去,他必将会成为又一个曹操,即使他现在没有篡权夺位的想法,等到他拥有那个实力的时候,他手下人也会把他推上位,由不得他!”

楚王仔仔细细地听着孟观说的每一个字,思虑良久后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何尝不忧虑呢?可是我的手下只有不到五百人,那杨珧掌管两千禁军,杨济手握一半的京畿戍卫军的兵权,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杨骏虽然势大,但是羽翼未丰,我们手握皇帝的手诏,外有汝南王、齐王,内有皇后贾氏一族及楚王殿下,再加上驺虞骑的力量,只差一个有威望的人。”

“你说的是梁王?”

“没错,梁王司马彤乃是当今圣上的叔父,为人恭敬谨慎,颇有威望,且手中掌管着一部分京畿戍卫兵的兵权,如果能说服梁王,一同举事,则大事可成!”

“那谁去说服梁王呢?”

孟观、李肇没有立马回答楚王的问题,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后,孟观率先答道:“非我二人胆小,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二人又从未与梁王有过交往,冒然前去,不仅不会得到梁王的信任,可能还会误了大事!平乱成败与否,只在梁王!”

“既然成败在于梁王,”楚王看着手里的诏书,慢慢将诏书紧握在手心中,紧皱的眉头变得舒展,犹豫的眼神变得坚定:“我现在就去见他!”

楚王司马玮直到傍晚才从梁王府回来,孟观、李肇见到楚王的脸上既无欢喜,也无颓丧,一时间捉摸不透,于是问楚王。

楚王皱着眉头说道:“我与梁王密谈很久,本来已经说服了梁王同意举事,但是不知道他见了什么人,转头再见我时,说此事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以备周全!”

“什么意思?什么叫从长计议,以备周全?”李肇有些摸不透梁王的话。

孟观却明白了梁王的意思,说道:“定是他听了手下谋士的意见,梁王是个老狐狸,同意举事只是敷衍楚王殿下,从长计议,以备周全不过是推脱之词,作壁上观才是梁王真正的意思,他既没有立马拒绝,也没有完全同意,就是想明哲保身罢了!”

李肇气愤道:“这个梁王,真是老狐狸!他完全不担心司马氏的江山社稷,真是枉为司马氏的子孙!”

孟观道:“算了!梁王虽非俊杰,却很会审时度势,杨骏在朝中的势力太大,就连汝南王司马亮不也是逃出洛阳了吗?眼下除非有英雄在世,否则谁敢以弱抗强?也许杨骏在十年之内,还不敢篡权夺位,甚至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他也怕像汉朝吕氏、窦氏等外戚一族,弄不好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也许他只是想学曹操吧!”

李肇道:“那汉朝的吕氏、窦氏外戚专权,如果没有人带头诛杀,恐怕汉朝的天下早就姓吕或者姓窦了!等到杨骏成为下一个曹操,那时还有谁能与之抗衡呢?那杨骏就是看汝南王离开洛阳,欺司马氏无人!”

“谁说司马氏无人?还有我司马玮!”楚王司马玮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血气方刚,听到孟观、李肇谈论司马氏的江山将要被人夺走,而司马氏一族却没有人敢挺身而出,如何能忍?

“我十七岁封王,十九岁为将,父皇临终前委我以重任,守卫洛阳,父皇曾抚我额头对我说,诸子之中唯有我领兵打仗有皇祖遗风,哥哥司马衷生而愚钝,保卫社稷之重任全在我肩!身为先皇的儿子,司马氏的子孙,我司马玮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那杨骏谋朝篡位!别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别人不能杀的人,我能!如今既然有诛杀乱臣的诏书,加上我手上的五百甲士,那就拼上性命赌一次!即便兵败,也不枉父皇对我的信任和厚爱!”

听到楚王的慷慨激昂,孟观、李肇对视一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三月三日这天,群臣登太极殿议事,洛阳城内熙攘繁华,皇宫内外并无异样。

因惠帝难以一人坐朝,所以一般惠帝上朝都有皇后贾南风相伴,而太后则独坐于屏风后面,形成一个皇帝,两后垂帘的怪象。太傅杨骏带剑上殿,坐在百官之首的位置,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宣事太监代皇帝突然宣读了一纸诏令,梁王由平东将军,转为安东将军,镇守青徐。同时下令命楚王司马玮三日后归藩。

楚王司马伟一听诏书,心中大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直接启奏惠帝,恳请月末离京。

“楚王岂不闻皇命难违?圣上刚刚即位不久,所下的诏令就要被臣子驳回,这样合乎礼吗?”

“正因为陛下刚刚即位不久,我才不能立马归藩,我与陛下既是君臣,也是兄弟,此时归藩,实在不忍!”

“诏令已下,楚王就无需多言了吧!”杨骏冷眼看着楚王司马玮,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楚王怒视杨骏,杨骏却得意洋洋,此时梁王见楚王与杨骏相持不下,怕楚王一时冲动把那杨骏逼急了,赶紧叩头高呼领旨谢恩。楚王见梁王已经领旨,环顾四周,朝堂上一半是杨骏的人,一半是敢怒不敢言,楚王自知势单力薄,最终无奈,也只好叩头领旨。

政事议毕,本来照例由太监询问百官有无奏疏,若百官无事启奏,即可退朝。偏偏今日惠帝开了口,要问太傅杨骏一件要事。

杨骏大感意外,平日里皇帝坐朝一般不问任何问题,不知今天圣上突然想要问什么。皇后贾南风则又惊又怕,不知这个憨货丈夫会不会捅娄子。

杨骏拜道:“不知圣上垂问何事?”

惠帝一本正经道:“太傅可曾见过我池长?”

杨骏听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愣了半天,不得不反问惠帝道:“池长?何谓池长?臣不曾闻。”

惠帝十分惊讶地看着杨骏道:“朕前日在池塘边抓了一只官蛤蟆,见它声音洪亮非比寻常,故朕封它为池长,还让人告诉太傅来着。”

杨骏继而问道:“什么是宫蛤蟆?”

惠帝得意道:“朕听说,生在宫外的就是私蛤蟆,生在宫内的就是宫蛤蟆……”惠帝认真地看着杨骏问道:“难道不是吗?”

杨骏听罢心里又气又恨又笑,气的是自己在众人面前被一痴儿愚弄,恨的是皇帝身边那些太监宫女胆敢拿皇帝寻开心,笑的是这半痴半傻的外孙竟蠢笨至此。杨骏想了想,最后还是在百官面前答道:“很是,很是!”

众百官听后欲笑而不敢,偶有几个实在忍耐不住的,都使劲掐着自己大腿上的肉,发出奇怪的声音。杨太后在屏风后面“噗嗤”一声,赶紧用手帕捂住口鼻,差点笑出了声。只有皇后贾南风面红耳赤,根本笑不出来,看到杨骏得意,心里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

楚王见皇帝被百官嘲笑,心中怒不可遏,不等太监宣退,愤然起身,径直走出了太极殿。

皇后急忙告诉宣事太监宣布退朝,然后拉起惠帝的衣角,匆匆离开了太极殿。

散朝后,杨骏到太后寝宫去见女儿杨芷,杨芷道:“今日之事,可谓贻笑大方了!”

杨骏道:“何止是贻笑大方,不久整个洛阳都会传遍皇帝封了个宫蛤蟆做了池长!”

杨芷不无担忧的说道:“我听说月满则亏,日极则仄,父亲您已位极人臣,朝廷要职皆出于你的手,我杨氏一族也已经显贵于洛阳,我听说朝野间已有怨言,今日皇帝被人笑话,会不会增加一些人的不满?如今又得罪了楚王,我们是不是应该收敛一些,留心防范于未然?”

“这你就不懂了!自古一族显贵,外人岂有不眼红的?那些身死族灭者,都是因为失了权势,如汉之何进,魏之曹爽,皆因他们不懂得一个道理:越是显赫越是应重权在握,不能松懈。眼下宫廷内外,洛阳城内之要职都出自于我的门下,只要为父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力,就绝对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

“父亲说的是,只是在朝廷之外,还有许多藩王,手握重兵,很有势力,像汝南王司马亮、成都王司马颖、齐王司马囧,难保这些藩王不会有想法,这些人还是很危险的!”

“齐王、成都王还很年轻,与楚王一样,不足为惧。至于那汝南王嘛……”杨骏若有所思道:“我只怕洛阳城内有人串通那汝南王,弄一个什么手诏来号令天下诸王,这是我唯一所担心的。不过我已经花重金招募死士去刺杀那汝南王,只要汝南王死了,我们也就少了一个心腹大患。”

杨芷点头道:“如此最好。”

太后杨芷又与杨骏聊了母亲、兄弟、姐妹等家中琐事后,杨骏离宫。

楚王离宫后,急忙找到孟观、李肇二人,商议对策。

“杨骏要我三日后归藩!”

“难道是杨骏听到了什么风声吗?”李肇既惊且怀地问道。

“如果真是那样,不仅你我二人很快就要人头落地,就连楚王恐怕也很难安全地回到封地!”孟观眉头紧锁,如临大难。

“你是说,杨骏想要杀害楚王?”李肇有点不敢相信。

孟观点头道:“如果我是杨骏,在楚王归藩的路上,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李肇急忙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也像汝南王一样逃走吗?”

楚王摇摇头道:“如果杨骏想杀我们,现在想逃,已经晚了……既然他有害我之意,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事不宜迟,今夜我们就动手!”

“不觉得太仓促了吗?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皇后那面还没有联系,我们与杨骏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了,成功的机会很小!”李肇有些踌躇。

看到李肇踌躇,楚王倒是显现出决心。

“按照我们原来的计划,成功的机会又有多大呢?即使再准备一年,也不存在十全的把握!害怕那就对了!杨骏掌权以来,无时无刻不在严加防范,今日杨骏在太极殿上解除了我和梁王的兵权,心中得意,就会疏忽大意,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时机,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杨骏自以为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们就偏偏在此时起事,来个出其不意,定能一举成功!”

孟观对李肇说道:“楚王说得对!没有万全的谋划,只有笃定的决心!我们当初决定起事的时候,难道没有准备好死吗?”

李肇点头道:“怎么会没有准备好呢?自从受先帝之恩的那一天起我就准备好了一切!那就干吧!赌上性命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