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康大功不顺心的事情逐渐多了起来。去年公社都开过会了,会上宣布把“公社”改成了“乡”。那时,他只差没有骂出口,他是受了大半辈子“公社”阳光雨露滋润的,心中有一个非常坚定的信念,那就是“人民公社好”,他平时尽管不多言语,但要让他说起“人民公社”的好处,他能三天三夜不眨眼睛。如今为什么一个会议就把“公社”改成“乡”了?这不是又回到了旧社会是啥?
尽管他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这个决定也没有人非让他康大功同意不中。那天,生产队长会议上,李支书宣布了这个决定。会议还没有结束,他便起身往会场外走,还没有走出多远,李支书就在后面喊住了他,说是会后有几句话要对他说,让他先不要离开。
康大功从骨子里面自以为是,他完全意识不到,在自己的所谓强有力领导下,苏家屯人过着“泥巴房,泥巴床,泥巴锅里没有粮……”的悲惨生活,经历了30多年贫困的苏家屯也急切的面临着“穷则变,变则通”的现实,不但如此,他还顽固的认为,是他康大功给苏家屯人带来了幸福的生活,带来了“农业学大寨”先进集体的荣誉······。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1982年1月1日,中国政府以一号文件形式批转《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明确指出,“目前实行的各种责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额计酬,专业承包联产计酬,联产到劳,包产到户、到组,包干到户、到组,等等,都是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生产责任制”。1983年、1984年,党中央又连续下发了一号文件,把包干到户和包产到户为主要形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到了全国农村。到1984年底,全国569万个生产队中,99%以上都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这569万个生产队中的1%就有苏家屯。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这是因为“改革”顺应了历史发展规律。“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大包干打破了“大锅饭”,把农民的责、权、利紧密结合起来,做到了有统有分、统分结合。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生产关系一经理顺,极大解放了束缚着的生产力。亿万农民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迅速扭转了农业生产长期徘徊不前的局面。1984年,全国人均粮食拥有量达到393公斤,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我国农村开始向着专业化、商品化、社会化生产转变。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上下同欲者胜”。改革顶层设计和基层探索有机结合,我国农村经营体制实现了根本性转变,以家庭承包经营为基础、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逐步确立,并不断得到巩固和完善。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改革开放”从农村到城市,从试点到推广,从经济体制改革到全面深化改革,激发出亿万人民的创造活力,迸发出万众一心的磅礴力量,创造了举世瞩目的“中国奇迹”。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亿万中国人正以崭新的姿态奋进新征程,他们又一次扬眉吐气,用革命战争年代的那么一种干劲儿,那么一种拼命精神,思想在不断的解放,步子在不断的增大,以势不可挡的英勇壮举继续走向未来·······。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这是因为中华民族一条心,坚持实事求是,尊重人民的创造精神,把选择权交给了农民自己,由农民自己决定,而不是由政府代替农民选择的人类文明和进步。
康大功那里会知道?
“唯改革才有出路,改革要常讲常新”,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
康大功真的不知道:
人类的生存问题,首要的是“吃饭”的问题,唯有这“改革开放”,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才能够解决人们的“吃饭”问题。
康大功真的不知道:
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
康大功十分不情愿地拐了回来,等到会议结束,李支书把他叫到办公室里说:“功,乡长叫我给你捎个信····”,李支书说到这里停住,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确认他此时此刻不会暴跳如雷的时候,又说:“乡长叫我给你说说,全乡的土地都分到户了,就剩你们苏家屯了,恐怕以后县上的人要是问起来·····”。
还没等李支书把话说完,康大功就打断了他的话:“问起来就叫他问我,我不叫你担责任······”,康大功一边说,一边悻悻地朝门外走去。
康大功之所以那样强烈的抵抗分地,原因非常清楚,自己兄弟几家几十口,几十年来都没有下地干过活儿,一旦地到了各家各户,再不去地干活就要饿肚子了。
······
人是最有灵感的动物,这个人世间每每要发生牵扯到众生命运的什么改变,就连空气中也会显现出将要改变的韵味,连最普通人的心里都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大概就在1975年代,生活在960万平方公里的普通老百姓都对未来的改革开放有所预感了。
苏家屯的那个“醋缸库”建成后果然在省报上进行了宣传,上级接连在苏家屯召开了三次现场会进行了表彰,当时有着非凡的政治意义。
在那吃不饱饭的年代,那三十四万斤小麦诱人的系数是可想而知的,人们也都知道那是康大功用来在县,公社两级政府面前炫耀自己的政治资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但从1975年代,或者是再早些时间开始,邻居的几个大队的,有眼光的干部便开始觊觎“醋缸库”里的小麦了。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便不断有外大队的干部,或者那些外大队干部托上头的某位领导向康大功传话,让他发扬“龙江”风格,借“醋缸库”里的小麦以饱本大队社员的口福。
每每这个时候,康大功都会在“龙江”风格的鼓舞下打开那“醋缸库”,把里面的小麦借给那些所有有要求的人,至于借走以后都弄到了那里?都便宜了谁?康大功从来不去过问。
那几年,“醋缸库”里的小麦都借到了那几个大队?借出去了多少?苏家屯里的乡亲们谁也不敢问?只有望“醋缸库”兴叹的份。
得到小麦的大队,付出的最大的代价就是为苏家屯演一场电影,在电影开场之前让康大功讲一通关于发扬“龙江”风格的豪言壮语;或者给康大功的屋子里挂一面红色的,发扬“龙江”风格的锦旗。
那种事,那种形式,几百口饥饿的苏家屯人不会没有反应,不会没有怨言,不会没有骂人的声音,但他们也只能就那样任事情往前面发展着。
也许康大功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也许他捕捉到了人们的脸色,但他的意志非常坚定:
“醋缸库”里的小麦连一个麦子儿都不能让苏家屯的人多吃,那些小麦尽管是苏家屯人的劳动果实,但不能让他们吃好,吃饱,不然,他们就不会听话,甚至造反······。
那一晚上,康大功把薛老喜叫到他的屋子里,说是该做思想工作了,他叫薛老喜把村子里对“醋缸库”里的小麦有想法的人挑出十几个人来,要办一个“纠正思想”的学习班。
薛老喜自然能够领会他的意思,能唯他的马首是瞻。
薛老喜立刻在村子里挑出十几个平时自己不顺眼的,平时有乱说乱动的人,把名单交给了康大功。
康大功审阅之后表示同意,他让薛老喜通知这十几个人到“醋缸库”处进行现场露天思想改造,接受教育。
形式是康大功和薛老喜讲话,对象静坐反思,一天一回报,口头保证以后一定不再乱说乱动……。
这样的学习班共进行了三期,每天都是按时到达,规定的时间下班,为了加深印象,中午不得回家吃饭,有家里的人把饭送到那个“醋缸库”处。
这样的形式,尤其是中午给大人送饭的那几个孩子心灵深处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伤害,他们心里那一道阴影陪伴了他们一生一世。
那时,在小学的二楼上就能把“醋缸库”处学习班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参加那学习班的有二毛子的爹大毛子,还有哭一天的爹爹李随有,哭一天是哭半天的哥哥。当时,苏老二和他们弟兄两个人的教室都在那二楼的最东端。
二毛子和大毛子有共同的遗传基因,都有大大咧咧的优秀品质。那一段时间,每天二毛子到了那个教室的时候,他总是面对着窗户和他那个参加学习班的爹爹大毛子打个照面,然后两人都呲牙咧嘴的笑笑,好像是在对对方说:“没办法,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心事最重的就是哭半天的哥哥哭一天。
小的时候,凡是有谁惹了哭半天,她一哭就是半天,她的哥哥哭一天的气性更大,谁惹他了,他一哭就是一整天,因些,人们都用“哭半天”和“哭一天”这样叫他弟兄俩,真名有很少人记得。
自从哭一天的爹爹被薛老喜叫去参加了那个学习班,他的脑袋就没有抬起过,那个胖校长有时课堂上提问他什么问题,他总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原来哭一天的学习还算是智的,自从那件事以后,他的学习便一落千丈了。
再后来,初中都没有毕业,哭一天便不上学了,他究竟去了那里,谁也不知道。
一直到了十三年后的1985年。一天深夜,苏老二忽然听见有人推大门,他起身把门开开,见是哭一天站在门外。
苏老二连忙把他让到屋子里,灯光下,他看到哭一天土脸模糊的,看样子是在什么地方的土石场干活了。
他俩就站在屋子里,哭一天问苏老二:“俺爹这几年吃亏沒有”?
苏老二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就告诉他说:“早几年都不兴了弄那了”。
“那都中,俺爹也是这样说的,我还以为他诓我嘞”。
“你这几年都在那里了?咋都没有你的音信呢”?
哭一天迟疑了一下,对苏老二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
“你咋不回来呢”?
“老二,我再也不会回苏家屯来了,你是知道的,俺爹就是因为家里的日子难,在黑眼沟边儿开了一耙宽的荒地……”。
哭一天说到这里,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那天晚上,苏老二还了解到,哭一天也就是因为他爹参加那个学习班离家出走的。
哭一天的爹爹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回家,也许他爹去世就不算什么事了,人嘛,都有那一天的,只要活着的时候不光“吃亏”,哭一天的心里都是安宁的。
也就是在外大队疯狂朝苏家屯的康大功借麦而一发不可收的时候,康大功就是利用这种形式杜绝了苏家屯人的闲言碎语。
当借出的小麦都如石沉大海的时候,康大功面对面如黄土,饥饿难耐的苏家屯人还是没有半点的怜悯之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刮起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康大功和薛老喜便心生卖掉那“醋缸库”里小麦的奇思妙想了。
······
那是一个周六的傍晚,康大功愤愤不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有好几个人给他打招呼他都懒得答应。
当他就要进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压上了西山的山头,整个村子都开始静下来了,不知道是谁家的那几只老鸡子早早地飞到了那棵枣树的树枝上,把脑袋使劲儿往脖子里缩,露出那紧紧闭着的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在有意的不想看他康大功。
路边几户人家那土墙缝里往外冒着炊烟,分明是去年玉米秸杆烧火做饭的产物。
康大功这时觉得肚子有点空了,他加快了脚步往家里赶。这时,他迎面碰上康素贞推着他那辆“飞鸽”自行车从家里走了出来。
康大功盯着康素贞问:“黑了去哪里”?
“去大塔村看电影”,康素贞说。
“回去”!康大功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愿多说。
康素贞从爸爸的表情和语气里感觉到爸爸的心情不好,她连忙调转了车子就回到了家里。
康大功随后进了大门,他把那厚实的木门摔出了很大的响声。
看样子,芬芳在等他吃晚饭,但那烦心的事让康大功又没有了任何的食欲,他刚刚坚定了“就是不分地到户”的决心,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但又被刚才康素贞那一个举动掀起了波澜。
当他发现了康素贞在看《第二次握手》的时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的闺女不知不觉的长大了,忧的是他的闺女为什么不趁着读书的年龄好好的读几年书,长大了过一辈子体体面面的日子呢?
后来,他从家里人的眼光和话语中知道贞贞经常和苏家那孩子私跟,并且他意识到那些人的眼光在提示他,贞贞和苏家那孩子有谈婚论嫁的可能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非常自信地从心底里迸出一句:太阳是不会从西边出来的!
康大功让苏家那孩子去学校里当民办教师,是因为康素贞让她妈妈给自己提的要求。有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那高中是苏家那孩子考上的,因为家庭出身没有叫他去上学,康大功心里稍有歉意,让他去当民办老师,他的心里便没有了任何亏欠,也算是自己高看了苏家的孩子了,那苏家的孩子想娶自己的闺女当媳妇,那便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再后来,那天村里给苏家屯发了四张电影票让队委们去看电影《少林寺》,他给了薛老喜两张,自己留了两张,他是原打算让他的哪一个媳妇去镇上看电影的。后来,从薛老喜和学校校长那里证实,那两张电影票是康素贞用去了,还是和苏家那孩子一块儿去的,并且是骑着自己的那辆“永久”自行车的,还回来的是那样的晚。
此时此刻,康大功那颗喜忧参半的心只余“忧”的一半了,“喜”的一半已经所剩无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