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算(1)

第三个月第一周

“你是什么时候感觉老孙不愿意签合同的?”许问真问江克宇。

“我们不是上上周中的标吗,到上周公示结束,我就催他去签合同,他老是磨磨唧唧,一点都不兴奋,完全没有赢了大单的兴奋劲儿,我感觉味儿不对,所以赶紧给你打电话,你过来给他一点压力或许他能老实点儿。”

许问真笑了起来:“我倒不担心他不签合同,开玩笑,他付了七万块的投标保证金,不要啦?我的目的是让他尽快签,尽快下单。这张单子太大了,越早落袋,越早心安。“

小江也笑了,许问真没告诉他,这张单子其实已经被苏文娜的狙击步枪锁定了,万一出了问题,这娘们儿就会对自己一枪爆头,他脑中时不时闪现出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停了一下,他接着说:“老孙是只老狐狸,他知道我们季度末着急,所以装着不着急,好从我们这儿捞到更多好处,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问题不大。“他也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小江,还是在安慰自己。

“不太像,老大,老孙到现在没跟我提任何条件。“小江显然忧虑比他还深。

许问真便问:“第二中标人是谁?“

小江便悠悠地说:“就那么正点,第二中标人是东方圣通公司,老孙如果放弃,他们就顺理成章签合同。”

东方圣通是HOMI在监测行业最大的竞争对手,对方是直销加分销的模式,而HOMI却是百分百的分销制,代理商的投标行为自己从法律上是无法干预的。

他仰着头想了一会儿,毕竟不得要领,便说:“不管他了,反正下午要跟他见面,到时候再说吧,吃面。“说完,又开始扒拉香喷喷的葱爆羊肉拌面,左手拿起一根红柳枝羊肉串儿撸起来。

吃完感觉有点撑,XJ的拌面加烤串儿是绝配,每次来WLMQ必吃的标准午饭。就是分量太大,一顿管一天。

“你跟老孙约的几点?”到XJ他的生物钟就有点乱,这边的作息时间比内地晚两个小时,出差就比较辛苦。

“三点半。“

“那去我房间歇一会儿吧。”

下午三点,他们顶着WLMQ炽热的太阳出门了,北方的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无遮无挡地照在大地上,皮肤都能感觉到紫外线的灼痛。好在空气干燥,通风良好,并不感到闷热。

出租车停在了红十月小区的门口,这是一个巨大的小区,因为建设比较早,小区已经显得比较旧,管理也比较乱。有条件的居民都搬走了,这里大量的民居便被租给了各类公司,小区就显得更加鱼龙混杂,像个野生的大巴扎。

他们走在小区的广场上,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许总。”回头一看,却是王大陆和徐宏一人拖着个旅行箱向他们跑过来。许问真大感意外。待他们走近了,就问:“怎么是你们?“言下之意,前不久不是刚干了架吗?怎么又好得穿一条裤子了呢?

“我们刚下飞机,准备去见新通公司的王总,许总你这是要去见谁啊?“徐宏以为他问自己和小王为什么在WLMQ,便笑着回答。

“我们去找麒麟科技的老孙。”小江也回答到。

许问真便介绍他们几个互相认识,然后又指着他们行李箱问:“刚下飞机就拜访客户,不休整一下吗?“

徐宏就有点抱怨地说:“本来是想先去酒店,放了行李再跑客户的,可是这家伙今天下午约了三个客户,那样的话时间不够,所以只好先跑客户了。“

许问真有点被触动了,小王这家伙还真勤奋。嘴上却说:“小王,你跟人家徐宏学学,好好的新衣服,被你穿得窝窝囊囊的。“大家便一起笑,王大陆一身新衣服的确皱巴巴的。

小王便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西区出差快一个月了,衣服也没来得及熨。“

许问真不禁悚然动容,在他看来,出差一个星期就算苦差事了,这家伙居然连续在外跑一个月,况且是这么热的天,况且拜访客户的频率这么高。

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王大陆的肩膀,示意他们先走。

新通公司老板王新义的办公室里,摆满了自己淘的各种宝贝,有自称在和田捡的玉石,在罗布泊捡的奇形怪状的树根,墙上还挂着据说哈萨克人送的牛头骨。

王新义同志书读到一半就出来做生意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学历;财富爆发了一点也卡住了。在显摆的时候就不知道往那边靠了,模模糊糊的就想显得自己有底蕴,以为摆的东西越离奇,底蕴就越深厚,就像菜越硬越下酒一样。

果然,这些东西一下就把王大陆给震蒙了。想狠狠地夸几句,语言却像王新义的财运一样卡住了,心中尽是想法,想直抒胸臆,想法却卡在嗓子眼里,挤不出来。只好发狠说:“好,真好。”本来还想说一句“真他妈好。”显得自己很江湖,又怕王新义真他妈不高兴,就憋住了。

趁着王大陆憋出内伤这会儿,徐宏赶紧组织了一支语言的杂牌军,说到:“王总文化很高哦,还有雅兴搞这些,得花不少功夫吧?值不少钱吧?监测圈儿里,你应该是独一份儿。”

王大陆佩服地看着徐宏,这个马屁拍的多好,自己怎么就没这份学问呢?

果然,王新义一下精神焕发。他这点东西,懂行的人不屑一顾,遇到技痒难耐的还时不时给他上课;不懂行的呢又完全没兴趣听他倾述。像对面两位这样,比自己还没见识的,真是人才难得,不仅发自内心夸奖,还评论了一下,得赶紧引为知己,否则人才就流失了。便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用心而已,用心寻觅,用心把玩。他们不是物件儿,是有生命、有灵性的,你得跟他们产生量子纠缠。”

王新义对自己这段临场发挥非常满意,准备记在心里,作为自己的理论知识储备起来。然后抓起一块石头,开始向他们唾沫横飞地介绍自己如何辛苦地寻找,又如何识破当地人故意贬低,想低价收购的阴谋,从而完璧归家的故事。

徐宏和王大陆便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配合。王新义讲了快一个小时,感觉意犹未尽,可是能用的词儿却越来越少,像月光族到了月底,消费的欲望倒还是很强烈,可银行账户里小数点前面的位数已经没有后面长了。只得回归正题,就问:“你们这次来有何贵干啊?”

王大陆便赶紧说:“小王还没见过王总,所以过来拜访一下,还有就是我们公司新代理了一款霍尔美达的手持机‘刀锋绅士’,想跟王总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说完,便拿出那对已经包浆的样机,放在桌子上。

徐宏也赶紧从旅行箱里掏出自己的样机“刀锋名士”,也摆在桌子上,王大陆便帮着介绍:“徐哥他们的产品跟我们有互补,王总在推项目的时候可以搭配着推荐给客户。”

“是的,请王总多支持。”徐宏也赶紧说。

王新义便把两款机器拿在手上比较,明显对“刀锋绅士”更感兴趣,便说:“发一对儿样机过来吧,我试着推一下。”

王大陆便赶紧打广告:“我们正在搞季度促销计划,要不我发10台给你,算你半价如何,王总。”

王新义赶紧拒绝:“不要,还是先发样机吧。”他自己就是空手套白狼的高手,没有单子他是不会囤货的。

“那行,我跟公司申请一下。”王大陆比较犹豫,心想再考虑考虑吧。

徐宏却积极地说:“我也给王总发一对儿样机吧,王总帮我们也推推。”跟王大陆比,他虽然是老江湖,开拓市场却比较肉,缺乏大陆那股生猛的勇气,所以就跟着大陆跑,借他的力量踹门,也能蹭‘刀锋绅士’的热点。

王新义不置可否,算是默认了。随即又说:“这两天挺热闹啊,霍尔美达的许总和东方圣通公司能源行业的老大都在WLMQ。”

徐宏便接口道:“是的,我们刚才在楼下碰见许总和江哥了,他们去了麒麟科技。”

听说许问真他们去了麒麟科技,王新义若有所思地一笑:“有好戏看啰。”

王大陆觉得很奇怪,笑着问到:“王总,看什么好戏。”

王新义双手把玩着石头,故作神秘地正要回答,手机却响了,于是赶紧接电话。

麒麟科技孙卫红的办公室里就没那么多欢声笑语了,表面气氛平和、国泰民安。底下却都已经开始下套子、使绊子、扔石灰粉、撩裤裆、抠眼珠了。

许问真知道,对方如果真的放弃,自己除了道义谴责外,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只能打感情牌了,因此一见面就说:“孙总,恭喜中标哦。”

老孙便略显尴尬,没有立即接话,而是掏出香烟给他们让,许问真一拱手示意自己不会,小江接过烟,顺手给老孙点上,自己也点燃了,然后顺着老大的话说:“这次中标,孙总费老鼻子劲儿了,客户的厂子在独山子,招标又在山东,我陪孙总去山东投标都去了两次,去独山子现场交流的次数就不计其数了,我陪他们工程师写标书都熬了好几个通宵。”

许问真很欣赏小江的眼力价儿,听起来是夸对方付出的努力,其实是提醒对方我也付出了那么多心血,你如果要放弃就太王八蛋了。

孙卫红见对方上来先把自己给绑架了,扔到了道德的高地,如果现在跳下去有点疼,只好先在高地上呆会儿,便说:“这个项目本来就是你们发现的机会,转给我的,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再说,你们花了那么多心思,小江帮我跑客户,写方案,许总帮我们争取了那么多资源,我们要不拿下对得起谁啊。”

许问真见对方上道,就更要堵住他的嘴,绝不能让他把那句话说出来,便进一步升华感情,说到:“那当然,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嘛,孙总跟我们合作又不是一天两天,想当年小江入行的时候不还是你带出来的吗?我们不跟你合作跟谁合作?”

小江读懂了老大的思路,就接口说:“我当时加入HOMI的时候,什么都不懂,来孙总办公室话都不会说,就知道一支一支递烟,还是孙总手把手把我带出来的。所以当我们拿到重油化工这个项目的线索时,想都没想就给到孙总了,我去请示老大,老大还骂我一顿,说能源行业的项目你转给孙总还请示个屁啊,以后都照此执行。”

老孙心里冷笑一声:这是在架柴,准备要烧我了。算了,不能兜圈子了,绕得越远越难往回拉,丑话反正要说,晚说不如早说,再这么下去,保不齐被这两个家伙说哭了。于是沉吟着说到:“许总,正好你过来了,我正好当面跟您沟通一下,有些情况我们事前没有了解得太全面,现在看来这个合同我不能签。”

不给商量的余地,不留转圜的空间,这是老孙早就想定的事,一旦说就直接说死,不留一丝余地,不能搞出一个谈判的局面。

许问真的心一下沉到深渊,想不到对方语气这么坚决。中午还抱着比较大的希望,认为对方不过是想再敲诈自己一笔。所以他跟小江设计的预案都是应付对方提条件的。现在看来对方是防着自己破釜沉舟——万一他提的条件自己一口答应他就没法再张嘴了。所以抢先使出了破釜沉舟,倒让自己无舟可沉了。

哎,他在心里一声长叹,该来的总归会来,天下套路,无有不破,唯坏不破。对方只要将面皮一抹,打定了当坏人的主意,你再多的谈判套路,再怎么聊感情也都没用了。

小江却不干了,脸一下憋得通红,使劲吸了一口烟,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略带愤怒地质问到:“为什么呀?你不想做早说啊,新通公司王总当时也想投这个标,我都没让他去。你这不是拿我们当猴耍吗?”

“小江你别激动,我当然想好好做这个项目,可是我有几个朋友在重油化工上班,他们说这个客户收款很困难,资金风险很高,所以我不得不慎重考虑。”

“你的朋友在哪个部门,叫什么名字,我打电话问他们。”小江不依不饶。

老孙就有点狼狈,嘿嘿笑了一下:“小江,都是江湖中人,规矩大家都懂,这个怎么可能给你。”

小江继续质问到:“那上次跟财务部门沟通的时候你在啊,这是国有资金投资的项目,客户的资金是有保障的,而且我们可以在签合同的时候注明付款条件,超期我们可以起诉他们啊!”

“小江,你想的太简单了,客户想不付款,有很多套路的。”

“孙总,小江是很简单,你说合作我就真心实意跟你合作,你说配合我就竭尽全力配合,没有那么复杂。那孙总你倒是说说,这个事情究竟复杂在什么地方了,你让小江死个明白好吗?”

老孙没想到小江动了三味真火,倒一时愣住了。

王新义今儿很愉快,总算有人认真倾听了他的演讲,便想找找什么话题再聊会儿。打完电话,突然想起刚才王大陆的问题,便卖关子似的往椅背上一靠,随即又直起身子,上身趴在桌子上,凑近了他们,故作高深地说:

“许总他们去麒麟科技不就是为了重油化工那张单子吗?其实最开始我也有机会参与,但是小江说麒麟科技资质比我高,投标更合适,就劝我退出了。本来我还想去投东方圣通的产品,但东方圣通要自己投标,我就没辙了。上上周麒麟老孙他们就中标了,按理说他应该跟霍尔美达的人商量签合同的事吧。可这周我两次看见他跟东方圣通的人鬼鬼祟祟在一起,两次哦,兄弟。你品,你细品。“

徐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王大陆却不以为然:“那有什么呀,老孙他们投标肯定品牌型号都写死了,东方圣通还能作什么妖。“

王新义一脸坏笑看着王大陆:“你还是个雏儿,兄弟,只要老孙放弃,就轮到东方圣通签合同,懂吗?“

王大陆恍然大悟,脸都惊白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王新义见他吓得这样,便打趣说:“江湖险恶,吓死宝宝了,是吧。其实也没那么凶险,江湖有自己的道义。按我们XJ话说,做这种事这叫卖钩子,你做一次,江湖名声就坏了,你想想:你帮他,他算计你,你敢跟这种人合作吗?反正我是不敢。所以啊,老孙且得好好琢磨琢磨。”

许问真很乐意看着小江先折磨一下老孙。同时也看看小江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他基本上已经确定老孙叛变的原因了,他想看看小江是否也卷入其中,目前来看小江的义愤填膺不是演的,不过还得再找机会试探试探。想到这儿,他便一言不发地看着对面这老家伙,看他怎么回答。

老孙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掏出一支烟,却没点,右手捏着过滤嘴,左手两根手指夹着烟卷从上到下一遍遍地捋,半晌才说:“小江啊,你想多了,真的就是考虑到资金风险啊!开公司不怕亏损,就怕钱收不回来啊,这么大一张单子,我得先垫100多万进去,万一收不回来,公司就垮了。”老孙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便苦口婆心给他们算起了账:“100万的资金,一张单子亏10%,我还可以亏10张单子;但如果钱收不回来,我一张单子就死了。”

老孙觉得自己说得有理有据,许问真却认为这是对方的狐狸尾巴,便一口把话给他封死:“嗨,孙总原来是担心这个,没关系的,我可以让总代来垫这个钱,你只管进货,什么时候收到客户的钱,什么时候再付总代的钱。”他其实知道没有哪家总代愿意这么干,但既然是演戏,那就照死了渲染吧。

果然,小江崇拜地看着他,心里想:看你老孙怎么应对。

没想到老孙也是老江湖,立即说到:“这不好,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就把总代也拖下水,大家都是兄弟,以后还怎么见面。“

树大无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许问真倒想不到老孙这么不要脸,假戏居然也演得慷慨激昂。便又给他堵回去:“放心,孙总,我能搞定总代。”

“我搞不定自己的良心。”老孙也把门封得死死的。

嗬!刚出卖了良心,又面不改色、振振有词地跟你谈良心。做坏事做得这么硬气,做得这么睿智,真是天上人间,极品上仙。许问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坚持不要脸”。

戏已经演到这个份上,许问真知道已经唤不醒装睡的老孙了,也不想再纠缠,便开始总结陈词:“孙总,既然你谈到了良心,那说明大家都是有良心的,如果你有困难咱们就说困难,但是今天你根本就没给我帮你解决困难的荣幸,我真的很遗憾。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真相,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欺天、欺地,欺不了自己。你也不要再说了,孙总,咱们再考虑一晚上,明天如果你的决定还是要放弃,那我也就不再勉强了。”讲完他不禁悲从中来——与其说是给对方一次机会,不如说想再自欺欺人一个晚上。

老孙很愤怒,对方的话简直就是在直斥自己是个骗子,可谁让自己真的是个骗子呢。听着对方悲愤、悲凉、悲酸的话,他不由自主地说:“好吧,许总,我再权衡一下,明天告诉你。”

看着电梯缓缓下行,孙卫红站在电梯口一动不动:得罪霍尔美达后果很严重啊!但现实的利益也太诱人了:东方圣通承诺,只要自己退出,除了赔自己投标保证金,还承诺补偿2倍HOMI给的利润,等于自己什么也不用做,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怎么权衡呢?

再看看把,如果能够悄无声息的退出,那当然最好;如果被许问真他们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老老实实签合同以免后患。还有,出卖也得卖个好价钱,自己担这么大风险,得把今年一年的收益都赚回来。

想到这里,他拨通了东方圣通行业客户部老大的电话。

从王新义办公室出来,大陆便掏出手机,准备给许问真打电话,徐宏知道他的意思,赶紧把他按住,问道:“你要干嘛呀?“

“给许总打电话报警啊!”

“许总用得着你报警啊!人家自己不会判断啊?”

“可是,说一下总归是好的呀。”

“你有证据吗?”

“老孙不是跟东方圣通的人在一起吗?”

“你亲眼看到的吗?再说了,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人家在一起搞对象呢?你管得着吗。兄弟,听哥哥一句,咱们都是小小的打工仔,这几家咱们谁都得罪不起,要相信许总自己能搞定的。”

大陆心有不甘,但还是把手机慢慢揣回了兜里。

小江领着许问真又来到WLMQ的大巴扎。从老孙那里出来后,他们没怎么说话,都感觉很疲惫,情绪低落,却又不愿意回去独自呆着,总感觉两人在一起白天就没结束,明天还很遥远。且是不愿意一个人面对那份空落落的寂寞,像冬夜的乞丐,虽然两个人在一起还是个冷,可看到一个能喘气儿的活人总还是可以感受到一丝人间热乎气。

大巴扎就是维族人的大集市,是许问真爱来的地方——江湖的西域很大,进了XJ就是;现实的西域很小,进了大巴扎才是。

这是国内几乎算得上唯一的有异国情调的地方,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们在此聚集,热情邀客。充满异国情调的店铺里,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跟内地风格迥异。烤肉串的香味直扑鼻腔,带给味蕾跟内地烤肉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在内地几乎不吃烧烤,就是因为有机会来这里享受正宗的味道。热情的老板打招呼的腔调是熟悉的、语言是听不懂的、意思却是明白的,总能让人会心一笑。头戴格子方巾,身穿民族服装的维族大妈总给人回家的感觉。

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姑娘从他们身边走过,皮肤白皙,不是欧美人那种雀斑衬托出来的白,而是那种健康的凝脂一样的白;五官精致立体,眼窝深邃,眼睛湛蓝;鼻梁又长又直,不像林智渊那种又高又直却又不长的鼻梁给人一种方面阔口的感觉;小巧的鼻孔下是厚薄适度的嘴唇,上嘴唇中部微微上翘,像一张宝雕弓,仿佛随时都顽皮的微笑着,此刻更是掩饰不住满脸的笑意,应该是在热恋中吧!

姑娘从他们身旁走过,小巧精致的靴子轻快地点着地面,青春的身体发育得正好,有着李依依一样绽放的张力。她的头顶刚好从许问真鼻子下划过,隐隐飘过少女的体香让他身子一颤。

美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情愉悦,许问真的心绪开始好转起来,对小江说:“要在过去,这姑娘是要被贡献给皇上的吧。”

小江倒没怎么注意,大概经常见着,没什么新鲜感吧。听他说话,把背上的电脑包换了一个肩膀,问他:“老大我们去吃什么呀?”

现在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点事做,别让脑子闲下来。许问真便随意指了一家环境还不错的烧烤店,说:“就这儿吧。”

点了一份烤包子,一人五个肉串、两瓶夺命大乌苏。却没有什么胃口,只是相互让着喝酒。

小江知道,老大的处境比自己难受,毕竟这件事发生了,老大也见证了,对自己来说就算过去了。可老大还得面对公司的问责,还得想办法弥补这个大窟窿,现在都季度末了,大家都绷得紧紧的,谁还有多余的数字来补啊?

他觉得应该安慰一下对方,便说:“老大,你最后对老孙说的话很有力度,他应该会好好琢磨琢磨。”

许问真却突然盯着他说:“兄弟,我想逼老孙进点儿其他通用的产品,把窟窿补点回来,你觉得应该让他进点儿什么货呢?”

小江愣了一下,这倒是大家常玩的把戏,单子丢了,就让代理商进点畅销的产品,只要价格合适,很容易卖掉的。他理解老大为了追回数字做的妥协。但这也太便宜老孙了,等于就这么放过他了,这王八蛋不仅洗脱了罪犯的身份,还会以劳模自居;闹不好还能小赚一笔。自己这口鸟气怎么出得来,想到这里,他不禁涨红了脸,有点激动地说:“我不同意,老大,这样太便宜老孙了,如果你觉得跟上面不好解释,我来给公司解释,让我做检讨、给我Warning Letter我都认了。”

许问真笑了,这是他唯一能接受的小江的反应,如果对方一口答应,或者试探、犹豫、半推半就他都会认定他跟老孙有勾结,那他当场就会翻脸。自己的区域发生这种事情,业绩事小,丢脸事大;丢单事小,清白事大。此时此刻,百分之一百保证团队的纯洁才是头等大事。

他举起酒杯,跟小江重重碰了一下:“解释个屁,检讨个屁,你以为国企啊,丢就丢了,丢了再做。你说的对,我们已经丢单了,不能再丢人了。”说完,一仰脖喝下一大口。夺命大乌苏真不是浪得虚名,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

小江哪里知道自己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老大的话让他有几分感动,他却不善于煽情,只是善意地劝说:“老大你慢点,我们XJ酒烈,千万不要以为是啤酒就猛灌,我们这儿还有一种红酒,有五十多度,要照你这个喝法,还不直接喝成老年痴呆。”

远处,徐宏和王大陆也在吃饭,他们却吃的是手抓饭,酸奶,烤肉串儿,本来想约代理一起吃,不巧的是大家都有安排,只好作罢。

徐宏吃着烤串儿,问王大陆:“兄弟,我看你下午不太愿意给王总他们放样机,为什么呢?”

“对了,我还奇怪你为什么要给他放呢?白放在那里,虚耗资源,而且老王也不是太有兴趣。”小王慢慢变得成熟起来,生猛之余也开始全面想问题了。

“那你见过列车员卖盒饭吗?”这一看就是要上课的节奏。

“当然见过,火车经常坐嘛。”小王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觉得他们生意好吗?”

“不好,反正我基本不买,都是提前买好吃的带上车。”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叫卖呢?他们傻吗?”徐宏抛出了问题。

王大陆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对方,等他公布答案。徐宏果然自己说到:“这其实是一种生意方式,叫‘正好你饿,正好我在’。列车员要的,就是当你饥饿的时候,我刚好在你身边,那买我的盒饭就是最快、最方便的解决方案。

我放样机也是这个道理,当老王遇到合适的机会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我的样机,那他推荐我的机器就是顺理成章了。我知道成交的概率很低,但总是有的,我就是要把这些可能的概率尽数收割了。

我不像你,兄弟,单身没家庭,可以满世界跑。所以对我来说,放样机就是最适合的销售方式,虽然会浪费一些资源。“

这也是一番道理,小王觉得,徐宏虽然没什么激情,但还是有些门道的,有些东西,自己还真得跟他学。

突然,他看见了许问真他们,便指给徐宏看,说:“走,过去打个招呼。”

徐宏一把扯住他:“脑壳有包,躲都来不及,你还主动往上凑。”一着急,四川话都出来了。

王大陆不以为然:“打个招呼,一起喝喝酒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那一会儿人家聊起那个单子,你说不说实话,不说算不算欺骗许总。还有,许总终究会知道的,老孙怀疑是我们说的你怎么办。”

王大陆不说话了,徐宏就下了最后通牒:“要去你去,我先回去了。”说着准备往外走,他知道小王肯定会跟过来的。

果然,王大陆回头望了几眼,还是亦步亦趋跟着出来了。

孙卫红第二天照例睡到10点过才起床,在XJ,这个时间也不算太晚。早上是不吃饭的,照老习惯,先泡一杯红茶,据说喝红茶养胃,尤其头天喝多了酒,就更有用了。一杯热茶下肚,果然暖烘烘的十分受用,然后点起一支烟,开始想事情。

昨晚的收获超出预期,东方圣通刚推出高端防爆产品,急需成功案例,重油化工这个单子对他们是完全没法抵挡的诱惑,再大的代价他们也愿意付,最后给自己开的价码是:赔投标保证金,赔所有客户费用,再加上投标额30%的利润。这对自己也是无法抵挡的诱惑。

目前来看,霍尔美达的人肯定怀疑自己的动机了,这么明显的事对方要是不怀疑那才有鬼。不过那又怎么样,捉贼捉脏,捉奸拿双,只要没按在床上,提起裤子谁他妈认啊!

今天也不打算见面了,多麻烦,一会儿直接发信息告诉他们最后的决定吧。

许问真按照内地的作息时间,8点不到就起床了。他住在黄河路上的鸿福酒店。早上先去了街角的马有布牛肉面馆,吃了一碗汤色浓郁的牛肉面,然后回酒店的早餐厅吃水果,喝一杯红茶,就回房间了。

今天心情稍好点,他已经想透了,重油化工的单子肯定没救了,好在云计算的项目进展顺利,已经在走流程了,估计下个季度能收单。昨天把承诺的事情想得太严重,脑中总是闪现苏文娜那支黑洞洞的枪口,其实对苏文娜来说,云计算这张单子重要级别要高得多,对她来说,重油化工的单子就是一个数字,哪儿都能补起来,云计算这个项目却是一个政治命题,能帮她在公司站稳脚跟。

所以呀,大不了三季度被屌一下,四季度就能扳回局面,那支黑洞洞的枪口自然也就消失了。他想起李云龙常说的那句话:“旅长他凭什么枪毙老子!”

孙卫红看了看表,11点,时间正好,XJ人刚开始上班,内地人快要下班了。便拿起手机,给许问真发了一个微信:

“许总,我考虑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不签这个合同,实在抱歉。“

发完,往躺椅上一靠,等着对方回信,不过不回也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告知了。

11点,许问真正在处理积压的邮件,信息到了:

“许总,我考虑了一晚上,还是决定不签这个合同,实在抱歉。“

他不禁笑了笑,这家伙见面都懒得见了,这样也好,多省事儿。然后按照早就想定的主意,给对方回了一句:

“好的,孙总,祝你好运,你多保重。“

发完他笑了,这两句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祝福语又得让对方琢磨半天了。

他把对话截屏下来,给小江发了过去。

12点,准备去吃饭了,又想起这是XJ,还不到吃饭的时间,而且中午小江还要过来找自己。便笑了笑,又坐回电脑前。

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李依依的,难道是云计算的事,不会提前了吧,那自己跟苏文娜就更好交代了。上帝真是个好人,刚关上一扇门,立马就打开了一扇窗。

“老大,我刚接到刘处的电话,说我们的项目在经信委被叫停了,说是苟文明找人告了状,说我们这样的项目影响招商引资,不应该批准。“

仿佛一记重拳暴击在太阳穴上,他脑子嗡嗡作响,耳边又响起了呼呼的风啸。眼前一片眩晕,几乎站不住脚,李依依后面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上帝这是关了一扇门,顺手就反锁了一扇窗,还把窗帘都拉上了。一点活路都不给自己留啊。

“天灭我也。“他想,此时此刻自己应该吐一口鲜血,可是没有,只是喉结滑了一下,干咽下一口唾沫。

他感觉自己就像棒打老鼠游戏里的老鼠,刚从一个洞里逃出来,在另一个洞口刚要喘口气,突然又被一锤暴击,正中头部,只能软软地掉进洞里。

好想找个人说说话,即使不聊单子,闲聊会儿也好啊!可是找谁呢?同事?不管下属、领导、同级,好像还没有谁熟到可以排遣心里话的程度;朋友?更不可能,他们首先就无法理解外企管理层这种两头受压的处境。

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四边不靠:高兴了、适意了,吆五喝六、纵酒高歌,感觉朋友一大堆;失意了、落魄了,只能是忧愁来了自己排解啊!

他突然想起赖斯理对自己的评价。

那是跟信息办、先秦数通最后沟通的那次。当时他们高兴的走在春明市的大街上,暖风拂面,志得意满。

他跟赖斯理一边一个,李依依走在中间,高原的夕阳霞光照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上空,被分割成斑驳陆离的光影,逆光看去,像一幅巨大的陕北剪纸画。

他正陶醉其中,却听赖斯理突然说:“老许,你这个家伙做项目真不含糊,灵气儿十足,想象力丰富,在我看来无人能及;而且才华横溢,很有感染力。”

自己当时直接笑着打断他:“别拍马屁,直接说‘但是’。”

赖斯理也笑了,“我说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你知道我是直男嘛。”

他和李依依都笑了:“直男还这么啰嗦。”

“但是,你有点太爱卖弄了。“这次很直接。

记得自己当时为了躲一辆自行车,差点碰到垃圾筒上,一下就站住了,有点接受不了,从来没想过‘卖弄’这个词会跟自己联系到一起,有点癔症似的看着赖斯理。

却听赖斯理接着说:“当然你不是不懂装懂的显摆,的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但是你不分对象的摆弄学问,像林主任这种水平跟你相当,甚至水平比你高的人容易欣赏你,跟你共鸣,甚至引为知己。但是有些水平不如你的人就容易讨厌你,甚至仇恨你,认为你穷显摆,臭卖弄。“

李依依大为惊异,想不到“脑残人士”也能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她佩服地看着赖斯理,附和道:“对的,我觉得苟文明就非常仇恨你,他就是这个项目里的一个不确定因素。“

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已经忘了,好像是有点触动,但也不太服气,尤其对李依依的话不以为然。

哎,别说赖斯理,自己的见识连李依依都不如啊:果然被苟文明坏了事。“卖弄?”他又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我有吗?“

他的思绪从回忆回到现实,首先要面对的就是怎么跟苏文娜交代。本想一白遮百丑,可白没了,丑不就显得更丑了吗?那支黑洞洞的枪管又出现了。

这事儿要是放在郝海都头上,顶多一顿臭骂、然后数落十分钟,这一篇就翻过去了,大家有信任基础嘛。

可自己跟苏文娜正在建立信任的关键时候啊!

那自己又做了哪些事?可以增加她的信任呢?

这一自问把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苏文娜入职公司两个多月,自己竟然没有主动打一次电话给对方,反而是对方给自己打了一次。以前还给自己找借口说不会跟女人沟通,其实完全就不是男女沟通的问题啊!自己压根儿就不会对内沟通啊!打工20几年,自己其实还是个职场白丁啊!

他想起跟海都共事的时候,沟通也很少,打电话也就是公事公办,不是报喜,就是报丧。仗着海都英明大度,不跟自己计较,哪里是什么信任基础,而是海都的人品风格包容了自己。

可现在这位是新来的啊,而且是个女人,女人小气,而且多疑,自己现在这个做派,无论如何都是在自掘坟墓,业务顺的时候人家姑且包容了你,业务不顺就得拿你开刀。

想通了这一点,略微定住了神,可究竟该怎么办呢?直接打电话给对方报丧,而且两件丧事一起报,即使不被当场爆头,“志大才疏,平庸无能。“几个字的评价那都是现成的。

嗯,赖斯理是个好同志,跟自己还比较说得来,也是苏文娜带到公司来的,自然也说得上话。先让他跟苏文娜疏通一下,把云计算项目的困难和风险都铺垫足一点。自己再给苏文娜打个电话,把截至到上周西区的进展给她汇报一下,再跟她说说团队里每个成员的情况,以及自己对西区工作的设想都跟她聊聊,就像拉家常一样,女人应该吃这套吧。等她对自己有家人的感觉了,再找机会缓缓把两件丧事分别告诉她。

到时候先汇报重油化工的丧事,云计算的项目可以再缓缓。他的意识深处,还存在着一丝希冀。

直到小江打电话叫他下楼吃饭,他才意识到自己一动不动坐了一个半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