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教室里弥漫着新一周特有的躁动气息。我比平时早到了二十分钟,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同学。走到座位时,我发现桌上放着一杯密封好的奶茶,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旁边是一张折叠成青蛙形状的便签纸。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便签,乔昔圆润的字迹跃入眼帘:“早安!希望你喜欢芋圆口味。PS:奶茶要趁冰喝~——乔昔”我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杯身上的标签显示购买时间是七点十分——她至少比我早到半小时。
指尖触到冰凉的杯壁,一股奇妙的温暖却从心底升起。我轻轻啜了一口,甜而不腻的芋香在口腔中扩散。从小到大,除了妈妈,很少有人会记得我喜欢什么。而乔昔,才认识几天,就已经注意到我在食堂总是选择芋头味的点心。
直到早读铃响前五分钟,乔昔才匆匆冲进教室,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校服领口有一片明显的水渍。她气喘吁吁地滑进座位,把书包往抽屉里一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下雨了?”我小声问,递给她一张纸巾。
“没,早上洗澡晚了,”她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发梢的水珠甩到了我的课本上,“闹钟没响,差点迟到。”她的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红,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我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密封袋装着的草莓蛋糕。“给你的,”我推到她面前,声音比平时更小,“昨天路过甜品店...就顺手...”
乔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两盏被点亮的灯笼。“天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草莓蛋糕?”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咬了一大口,奶油沾在了嘴角。
“上周四你在食堂盯着林雅的草莓蛋糕看了好久,”我说完立刻后悔了,这听起来像是我在暗中观察她,“我是说...只是碰巧注意到...”
乔昔突然停下咀嚼,直直地看着我。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得她琥珀色的瞳孔近乎透明。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闪烁——惊讶?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邱桐,”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柔软,“你真是个...”
第一节课的铃声打断了她的后半句话。数学老师大步走进教室,乔昔只好三两口解决掉蛋糕,舔了舔手指上的奶油,迅速翻开笔记本。我注意到她偷偷在课本边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QT”——我名字的缩写。
数学课上到一半,乔昔推过来一张纸条:“放学后陪我去个地方好吗?秘密基地升级版~”后面画着一个吐舌头的表情。我点点头,好奇这个“升级版”是什么意思。
课间时分,教室里的嘈杂声骤然升高。我正在整理笔记,突然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变得凝滞。抬头一看,林雅和她的两个跟班正站在我们桌前。林雅是我们班的“风云人物”,长发及腰,五官精致得像瓷娃娃,据说父亲是某企业高管。此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乔昔,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听说你初中是三中的?”林雅开门见山,语气中带着微妙的优越感,仿佛在谈论某个偏远山村。
乔昔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墨点。我注意到她的肩膀微微绷紧,但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上了熟悉的笑容。“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好奇。”林雅意味深长地说,手指卷着自己的一缕头发,“三中出来的...都挺有个性的。”她刻意在“个性”二字上加重语气,身后的两个女生立刻掩嘴笑起来。
我握紧了手中的圆珠笔,塑料笔壳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种对话我太熟悉了——表面客气的言语暴力,每一句话都暗藏刀锋。我想说点什么帮乔昔解围,但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出乎意料的是,乔昔只是平静地笑了笑,甚至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特点嘛,”她的声音依然轻快,但眼神变得锐利,“就像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闪光点,对吧?”
林雅似乎没料到这样的回应,一时语塞。上课铃适时响起,她只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乔昔长舒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对我做了个鬼脸。
“别理她们,”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林雅就喜欢这样。”
乔昔转向我,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没关系,我习惯了。”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初中时更糟呢。”
我想问她是什么意思,但物理老师已经走进了教室。整个上午,我都在想着乔昔那句话背后的含义。这个看起来阳光灿烂的女孩,似乎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课间时,我注意到林雅频频看向我们这边,眼神中带着某种算计的光芒。
午餐铃声响起,我和乔昔正准备去食堂,林雅那伙人又出现了。这次她们直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林雅脸上挂着甜得发腻的笑容。
“乔昔,一起来吃饭吧,”她热情地邀请道,目光扫过我时却冷得像冰,“给我们讲讲三中的趣事。”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准备独自离开。这种情况我经历过太多次——被排挤、被忽视、最终被遗忘在人群边缘。但乔昔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有些疼。
“谢谢邀请,”她对林雅说,声音出奇地坚定,“不过我已经和邱桐约好了。”
林雅的表情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随你便。”她冷冷地说,转身离开时马尾辫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食堂里人声鼎沸,我们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乔昔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机械地戳着盘子里的红烧茄子,把它戳得千疮百孔。
“你不必这样的,”我鼓起勇气打破沉默,“和林雅她们一起吃饭也没关系。”
乔昔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受伤。“你以为我会为了迎合她们而丢下你?”
“不是...我只是...”我语无伦次地解释,手指无意识地撕扯着餐巾纸,“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它暴露了太多我试图隐藏的不安和自卑。
“邱桐,”乔昔放下筷子,双手捧住我的右手——她掌心的温度让我一惊,“你从来不是负担。”她的眼睛直视着我,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我慌张的脸,“你是我选择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像一块烧红的炭落在我的心上,烫出一个印记。我低头盯着我们交叠的手,害怕她会看到我眼中的湿润。多少年了,没有人如此明确地把我放在他们的选择范围内,而不是无可奈何的将就。
“而且,”乔昔继续说道,语气轻松了些,“林雅那种人我见多了。表面热情,背后不知道怎么说你。初中的教训够我记一辈子了。”
我鼓起勇气问道:“初中...发生了什么?”
乔昔收回手,拿起饮料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阳光透过食堂的窗户照在她脸上,我清楚地看到她眼角有一丝湿润的反光。
“我初二时有个最好的朋友,叫小雨。”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食堂的嘈杂淹没,“我们形影不离,就像...就像现在的我们。”她苦笑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画着无意义的图案,“后来班上转来一个很受欢迎的女生,小雨渐渐疏远了我。开始是课间不来找我了,然后是午餐时间,最后连放学都不一起走了。”
我的心揪了起来,仿佛能看到那个被逐渐孤立的乔昔,笑容一点点从她脸上消失。
“最可笑的是,”乔昔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苦涩,“我居然还傻乎乎地以为她只是太忙。直到有一天体育课,我提前回教室拿水,听到她对那个女生说...”她的声音哽住了,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她说和我在一起只是可怜我,因为我'像个黏人的小狗',还说和我做朋友是她'做过最蠢的决定'。”
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个画面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年轻的乔昔站在教室门外,听到最信任的人说出那样残忍的话。我想象她转身逃跑的样子,想象她躲在某个角落无声哭泣的样子。这些想象让我的胸口发疼。
“那后来呢?”我轻声问,生怕惊扰了这段痛苦的回忆。
“后来我学会了分辨真假。”乔昔耸耸肩,试图表现得无所谓,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也学会了在别人抛弃我之前先保持距离。”她抬起头,给了我一个勉强的微笑,“直到遇见你。”
阳光照在我们之间的餐桌上,照亮了漂浮的尘埃。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喧闹的食堂里,我们像是被一个透明的泡泡包裹着,与外界隔绝。在这个泡泡里,乔昔向我展示了她的伤痕,而我则第一次感受到了被真正信任的重量。
“我不会那样的。”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坚定得让我自己都惊讶。
乔昔惊讶地看着我,眼中的脆弱一闪而过。“我知道你不会,”她轻声说,“所以才选择了你。”
那一刻,我感觉到心里某道筑了很久的墙,出现了一丝裂缝。那是我在父母离婚后、在无数次被同学孤立后,一砖一瓦垒起的高墙。而现在,一个认识不到两周的女孩,用她的坦诚和信任,在那堵墙上撬开了一道缝隙。
回教室的路上,乔昔突然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住脚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看,”她指着树干上的一道疤痕,“这是树的伤口,但它已经愈合了。”她轻轻抚摸那道疤痕,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慰一个孩子,“而且你看,正因为有这道疤,树皮在这里形成了特别的纹路,比其他地方都漂亮。”
我看着她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侧脸,突然明白了她话中的隐喻。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和事,留下的疤痕也可以成为我们独特的一部分,甚至是最美丽的部分。
下午的课程平淡无奇,但我的心情却像坐过山车一样起伏。放学后,乔昔神秘兮兮地拉着我来到学校后门的一处围墙边。那里有一棵歪脖子树,枝干刚好伸到墙外。
“秘密基地升级版!”她兴奋地宣布,三两下爬上树干,像只灵活的猫,“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犹豫地看着那棵树。从小到大,我都是那个遵守规则的好学生,从未想过翻越学校的围墙。但乔昔在上面向我伸出手,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边。
“相信我,”她笑着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深吸一口气,抓住了她的手。树皮粗糙的触感透过校服裤子传来,树枝在我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当我终于爬到墙头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屏住了呼吸——围墙外是一片开满野花的荒地,远处是城市的天际线,夕阳把一切都染成了金色。
“怎么样?”乔昔得意地问,她的发丝在风中飞舞,被夕阳照得近乎透明。
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的感受,只能点点头。乔昔似乎理解了我的沉默,她只是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然后指着远处的一个小土坡:“我初中时经常逃课来这里。躺在那个坡上,看着云慢慢飘过,所有烦恼都会暂时消失。”
我们坐在墙头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城市的高楼之间。乔昔从书包里掏出两盒果汁,递给我一盒。“敬新朋友,”她碰了碰我的盒子,“愿我们永远不会变成彼此讨厌的样子。”
果汁很甜,带着人工香精的味道,但此刻却像是最好的香槟。夕阳的余晖照在乔昔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黄昏之一。
回家的路上,乔昔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对我说些什么。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的脚下。我踩着她的影子前进,心里那道裂缝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生长。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我好像重新认识了'朋友'这个词的含义。”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墨水晕开成一个小小的蓝色湖泊,像乔昔的眼睛一样清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