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姮对主仆二人的评价并不知晓,她回到长庆殿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至少隐匿在暗处的安歌直觉上相信,她已经不在自怨自艾和自暴自弃,她真的变了。
张姮来到她身边轻声道:“安歌,你派人通知老师,他已经离开朝廷太久了,眼下皇上的万寿他们温家不能不在。”
安歌并未直接答复,反而问道:“如果你只是一时之气,那恕我不能从命,很多事不能冲动。”
何况温沨他们查到的事实在是太大了,如果让张姮再心生恻隐,被张啓之的三言两语哄走,那到时候生灵涂炭的结果可不容张姮去后悔。
张姮听到安歌的话,并未生气只是自嘲;之前自己的性情已叫人无法信任了啊。缓缓坐到梳妆台前,语气平缓的说:“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我也不奢望现在我说的话能换取你的信任。现在开始,你就尽管按照本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问你,也不会阻止你。但同样的,我所做的,你也不必知道。”
安歌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此刻的张姮背对着她,但依然可以从铜镜内看到她的脸,虽然仍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但那双眼眸却引起安歌的一丝恐惧,尽管她受出身的影响已经很久没感受到恐惧这个词了。忽然脱口而出一句抱歉:“属下不该怀疑您!”
可张姮轻声道:“不,你的怀疑是对的,我现在也需要有个人怀疑我,提醒我。”然后通过铜镜,张姮直勾勾盯着安歌道:“去吧,做你认为对的事。而我,也该做我认为对的事了......那一个月的准备,我绝不会让它就此浪费的。”
安歌深吸一口气,最终听了张姮的话,不过临走之前,她又问道:“槿绵,你打算怎么办?”
张姮淡淡地说:“不着急,我留着她还有很大的用处。”
安歌不在言语,室内也随即安静下来,张姮盯着铜镜中的自己若有所思。后鸪儿端着茶进来低声道:“殿下,槿心她让奴婢转告,她已经查到槿绵跟宣王传递消息的侍监,并且顺藤摸瓜查到了宣王安插在宫内的其他眼线。”
张姮轻轻点头,忽然用手砸了茶碗怒道:“你是怎么办事的!连杯茶水都烧不好!去!本宫不要你个笨手笨脚地伺候,去叫槿绵来!”
鸪儿立即哭了出来,声音响亮的引来不少人,槿绵也被推搡着进来了。
看她战战兢兢的,张姮竟好言安抚:“本宫知道你昨晚受委屈了,也幸亏你机敏,提前让宫人去禀告皇上,这才让人免了口舌是非,冤枉说本宫妒忌,让长庆殿故意给杜小姐难堪,能保住这份名声可多亏了你了。”
槿绵心里莫名,她昨夜何时派人去禀报皇上了?虽然昨晚宫内昏暗,远处的世家小姐看不到,可她在边上是清清楚楚的,明明是那些侍监宫婢故意将杜若挤到水里,怎么到她口中这黑白就颠倒了?!忙道:“殿下!这,这从何说起啊,昨晚明明,明明是他们......”
张姮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打断道:“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你向来不喜欢独占荣光。昨晚除了你的机敏,其他人也肯定出力的,难为你能如此为别人着想。不如这样,皇上既已下旨这月内廷司发下来的俸禄加倍,那你的那份就分发给别人吧,权当是你体恤他们的一番心意。”
槿绵听罢目瞪口呆,不曾想一觉醒来,自己不但被杜若记恨,就连俸禄也不保,刚要申辩,哪知张姮起身对宫人道:“你们可要好好记住槿绵的一番心意,万不能就此骄傲,让人家说长庆殿得了恩赏就忘了本分。还愣着作甚?还不快谢谢人家。”
宫人忙对槿绵施礼道谢,对方却被搞得不知所措。
可这还不算完,张姮又转身对着还哭哭啼啼的鸪儿,略带厌气道:“你在长庆殿伺候也不短了,怎地这点小事还办的稀里糊涂的,可见本宫太纵容你了!你这个月的俸禄就免了,另外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槿绵,好好跟她学学该怎么做事!听到没有?”
鸪儿抽泣着自然不敢忤逆,槿绵又是一番遭受雷击,浑身瘫软。
她被堂而皇之地监看,宫外的人也未尝不是。
只在这样的月份中,谁也不会将关注只停留在微不足道的事上,除了五方衙门主审的位子。
自从周邰等人被惨忍屠杀,五方衙门几乎是一座空府,这可是朝廷从未遇到的事,所以朝会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主审的补缺上。可是朝廷官员的任用又关系着帝王对权力的制衡,所以事情耽搁到现在也是情有可原。
张姮请安的时候,见书案上摆满着奏折,就知道这其中利害,说话也更加谨慎。因为清晨时,张啓之命人送来一封信,那里的内容虽然还是软语温存,可目的实在明显。
张姮自动略过那些没用的诗词只看最后一张,果不其然兜兜转转为着一个意思:今亦将荐己者,烦与上谏哄旁言,事得可必成。
她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将纸扔进了香炉焚烧,心里倒赞叹张啓之的厚颜无耻;难为他忍着性子写出那么多诱惑之词,这麻痹完人心,谁还不会拜倒在他赤裸裸的目的下呢?
当时张姮问阜安:“如今在朝上,被推崇的热门候补人选都有谁?”
阜安说:“一共有四个,中令于勐,奉令吕潘,将尉皇甫闫,以及......内史谢舷。”
张姮手下一顿,谢舷?还真没想的这个人竟也在其列,又问道:“都是下九卿的官员,怎么?光鹿院的没人举荐吗?”
阜安道:“听御前侍监说皇上本有此意,可很多朝臣一反常态反对,不知是不是因今年科举候补的文生都是新人的缘故,揪着他们资历太浅为由,一面倒地阻止皇上的意思,闹得局面很僵。”
张姮想若是局面一面倒,那这其中必有人在背后把控,再问道:“除了谢舷,剩下的三个是不是都和丞相沾边,可有查过他们的底细?”
阜安道:“奴才查过了,奉令吕潘是谢珖的母家亲戚,另外中令于勐是谢家二公子谢矜的岳父堂弟的儿子。至于那个皇甫闫,他倒不和谢家沾亲带故,只是宣王此前在朝上提过一句,这才得了人旺。”
张姮明了,那这个皇甫闫就是张啓之真正的目的,剩下的三个怕只是迷惑人心的工具而已。他深知帝王对丞相的猜忌,其他三人断不会用,那自然这威望也不差的皇甫闫将会成为新任主审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皇甫闫不做这个位子,那其他三人上位对张啓之也没坏处,这如意算盘打得还真是好,随即吩咐阜安:“做得好,剩下的就不理会了,你继续注意那个谢舷吧。”
阜安疑惑道:“殿下不查查那个皇甫闫吗?”
张姮摇头:“只要为官,就一定有劣迹,派人去查只是浪费时间,不必在意他,左右这人绝不会成为新主审就是了。”
再说回成望宫,此刻的张思戚正心烦透顶,见张姮来了才缓和一时之气。见她还捧着个盒子,好奇问道:“长河,你身后的是什么?”
张姮不答,只是轻轻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副别出心裁的寿字;还是被各种寓意吉祥的繁花促成的大字,四周还有抄录的经文,说道:“皇祖父的万寿,长河一直想聊表心意,只是这金山银海怕皇祖父都看腻了,于是做了这样一副献寿图,又摘抄录了佛经,祈愿皇祖父万寿安康。”
张思戚本就喜爱张姮的墨宝,只是这两年事多,他因着张姮的伤也不好意思问,如今见到这寿字图新颖,自然大喜过望爱不释手。
万顺感慨道:“殿下真是贴心的人,您一来皇上什么烦恼都没了,就是奴才看着也心悦啊。”
张姮谦虚道:“公公谬赞了,长河自问没有别的长处,只会写写画画,皇祖父不弃乃是大幸。”
张思戚道:“万顺向来只说实话,长河你确实不错。慈献皇后的美德不夸张地说,你都承袭了八九,朕欣慰还来不及。只一晃你竟这么大了,唉,朕也到底是老了,看你出落得那么好,可总有人妄图欺你,皇祖父在世或能帮你抵挡,可以后怎么办?若没个人照顾,让你一人面对那些宵小,那朕可怎么对得起皇后的在天之灵呢?”
张姮自然知道他又要用她的婚事做文章,只这一次她不在抗拒,见张思戚有所感触,好言相劝:“皇祖父如此感伤,是长河的不孝,只是您何必动不动就牵扯到一个老字呢?虽然现在长河还攀不到照顾二字,可您说得何尝也不是长河所担心的。思及之前种种,也确实是心有余悸。”
她说罢竟擦拭自己的眼角,这让张思戚大为感触,说道:“既然你明白,那皇祖父也就跟你明说了,自从你竞陶姑姑和亲,你的事就一直在皇祖父心上挂着。但长河你向来识大体,又是嫡宫之后,皇祖父自是不想你远嫁,所以决定在世家子弟中为你寻个可心之人,也免去了长途跋涉相隔千里的思念之苦,你看如何?”
张姮淡淡点头:“长河多谢皇祖父,想您为了朝廷之事就够烦心的,还要操劳长河的终身大事,长河真是愧疚。既如此,那就全凭皇祖父做主了,只是......”
张思戚见她不反对,心中便敲定了主意,但她故作为难,遂让她放心大胆地讲。
张姮道:“长河终归是皇嗣中的小辈,论理,宬王叔也早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纵然皇祖父忧心长河的将来,可长河万不敢乱了规矩失了先后。所以斗胆恳求皇祖父,先为宬王叔择一门亲事,以免天下人说长河恃宠跋扈不懂礼教,让皇祖父失了颜面啊。”
张思戚本以为她会借故推辞,没想到张姮竟如此顾念亲缘,深感欣慰道:“难为你这孩子想的周到,不过这你不用担心,你宬王叔的事朕也早有安排。”
张姮笑道:“还是皇祖父想的周到,虽然以王叔之才,一般的世家小姐都配不上,可到底身边有个人能时时照顾,也省得皇祖父惦记。只之前长河听宫外人说,宣王有一日不慎在大街上被歹人袭击,凶徒至今都未抓获。所以恳请皇祖父您在为王叔挑选妻室的时候,最好给他配个懂武艺,能保护他的人,否则这在怎么近身的侍卫,也不如枕边人来得谨慎啊。”
张姮正说到张思戚的心坎里,回想之前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确实叫他背脊发凉,万幸那时张昱在宫里,外有禁军内有御前侍卫保护,这要是日后成亲出宫立府,他还不得日夜担忧。连连说道:“不错,你说得不错。而且你一提到前几个月的事,倒是提醒朕了,谁能想到堂堂天子脚下竟有匪徒当街行凶,实在是胆大妄为。而且眼下诸国使臣还在,若不抓紧排查,日后还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万顺!你快去传刑部的人来!”
万顺即刻去传旨,张姮又道:“皇祖父不必着急,虽然这件事让人心惊,可相隔这么久,凶手难觅,也不是说查就能查清的。好在万事除了刑部,也还有五方衙门的周大人,他再怎么说也是皇祖父褒奖的忠臣,人又耿直,屡破奇案,皇祖父责令他加紧追查就是了。”
张思戚这才想起张姮还不知周邰已惨遭毒手,怕说了吓到她,劝道:“这些事自有朝臣去办,你就不要跟着瞎操心了。”
张姮不想让张思戚含饴弄孙的愿望来得快,何况事关朝政更不能操之过急,于是接下来也只是陪着闲聊,等鲁唯昌被召来,便自觉退出了成望宫。
虽然主审之位仍没有决断,可至少朝廷以后不会再只围绕一件事纠结了......
事情也果不出她所料,翌日早朝,就有刑部的人将宣王当街被截杀的事重提,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张思戚自是顺便抛开目前头痛的主审人选问题,张昱也是连连疑惑不解,将谢珖提及的话题几次给绕了回去,让他十分窝火。
而最头痛的还属张啓之,他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还有人想以此做文章,料定是张昱的诡计,要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好转移目前候补人选的视线。可一时又没证据,总不能让府里那些隐杀士再设个局,那岂不是不打自招?所以对前来问询的刑部官员,除了借口敷衍别无他法。
可偏偏这时候他还不得不继续安抚元裳,那个脑袋空空的人自从被皇上下旨思过,竟变得愈发矫情,一天不下三封信的来,他碍于元家的势力又不能不回,忙得是焦头烂额。
另外抛去元裳,这天他才下朝回府,又见杜若满手伤痕地跪在大厅,旁边是还剩下大半完好的七星锁,那不用想也知道;她已经彻底失败了。
张啓之连日压抑的暴躁,此刻被彻底勾动,上去就给了她一巴掌,那力道之狠差点让杜若昏厥过去,可饶是这样对方还不解气,最后不单是辱骂,竟上脚将人踹翻,直到人已被打得昏迷不醒,张啓之才拂袖而去。
府里人赶忙将杜若送回闺房,刚派人去寻大夫,她就悠悠转醒,身边的婢女见状哭道:“小姐,小姐你忍一忍,奴婢已经去请大夫了,他很快就来。”
哪知杜若反而生气道:“谁?!谁准你去找大夫的!你这时候找大夫是想害死我吗?!”
“小姐?!可,可是你被王爷打得好重......”
“糊涂东西!表哥生气打我是应该的,谁让我这么没用中了人家的计。你这时候找外人来,难道是想我的这份没用被全城的人都知道吗?!”
“可是,可是......”
“滚!你要忠心,就给我把大夫赶走,我现在要的不是大夫,而是解开七星锁的办法!你明不明白?!”
“小姐!”这时府里另一个丫鬟来禀告:“小姐,王爷让奴婢来问您怎么样了,还能不能下地行走?”
杜若听是张啓之派人来问,立即忍着伤痛强挣扎起来急道:“表哥!表哥他还是关心我的!他心里是有我的!你告诉他,若儿没事,若儿能去见他,让他不要心存愧疚。”
哪知门外的丫鬟却道:“不是,王爷没问您这个,他让奴婢来是想问您还能不能起来去大厅见客人。方才少廷有人来了,他们是想问您关于贝珠花钿的事。如果您不方便,那王府就不留了。”
“少廷?”杜若一时还沉浸在打击中,但碍于张啓之的颜面,赶紧让婢女为自己梳妆,看着还过得去,便在搀扶下来到大厅。
张啓之的面色依旧深沉,即便有外客也没给杜若笑颜,对于她的行礼也是置若罔闻,直接说道:“这几位大人来问你关于花钿的工艺技术,你照实说吧。”
少廷来人不知杜若的遭遇,笑着道:“王爷的表妹,下官不敢用一个问字。因先前皇上下了旨购取海贝,户部受旨后已经恩准督奉苑办理,左右这东西易得不日就会进京,所以下官便想先请杜小姐将工艺讲解一番,等东西一到,下官也就不用再登门劳烦了。”
杜若忍着一身伤痛,少廷说得话根本就没听进去,只看着张啓之,可见他一脸嫌恶,委屈的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
少廷官员看着,遂又将话说了一遍,张啓之见杜若不答,立即投去警告的眼神,对方竟吓得一个激灵,忙回过神。
可是关于那贝粉珠是如何制作的,她根本就不知道,原以为交给工匠就万事大吉,谁想他们会厚着脸皮来问,那她现在又去哪儿编个法子出来,忙推却道:“几位大人抬爱,小女这点雕虫小技哪里敢跟少廷和内廷司的工匠相比。等东西来了,想必几位能工巧匠,自然无师自通。”
少廷官员听罢笑道:“哎~杜小姐这是谦虚,您能想出这么精妙的首饰,我等哪敢布鼓雷门。何况圣人有云不耻下问,对于这等前所未见的首饰,我等自是该虚心讨教。小姐不愿说,怕是觉得这技巧乃是独家秘法。如果是这样,那下官大可奏鸣皇上,以重金购取小姐之技,如果还不行,那也可等日后这珍珠花钿大型推广后,所得的银钱,自有杜小姐几成股份,左右都不是大事。”
杜若见对方提出了诸多优厚的条件,虽然心急如焚,可到底这东西是长河公主做出来的,她自是不知,只打定主意再让槿绵偷出花钿的工法。于是巧舌如簧道:“大人所言已是这般,那杜若确实不该推却,只这贝粉珠需要实物小女方能制做,若单单讲解,也难成的。不如等日后东西来了,小女再行示范?”
少廷官员思索一番,觉得杜若说得也有道理,就不再追问,起身告辞离去。杜若见蒙混过一关,方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