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雁河

雁独一不喜动物进谷,所以楚骓只能拴在谷外。但它富具灵性,即便没有雁回谷弟子和护卫管束,也能自给自足,不见数日,竟还长膘了,而且跟这山谷里的野鹿也熟络起来。李珌抱着张姮来时,它正跟几头鹿转圈圈。看见主人,直接跑了过来。

楚骓一见张姮,甚是想念,竟直接伸头过去舔她的脸颊。

李珌忙带人躲开,可楚骓却追逐不放,差搞得张姮直晕,最后忍不住上手轻抚,这才叫它安静下来。

李珌见平日火爆的坐骑瞬间乖得像家犬,撇嘴嗔怪:“还真会卖乖。”

张姮轻笑回道:“随主儿。”

李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难得张姮露出笑颜,李珌也就不和楚骓“计较。”

之后张姮坐到楚骓背脊上,李珌牵着,一起漫步到大雁湖。这一路不管是人还是马,都是万分小心,深怕颠簸间,又让张姮的腿无法承受。

可她被这番恬静时光拴住,已然忘却了身上的伤痛。毕竟她一直所渴求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岁月静好。

最后两人到了大雁湖边,此时节还不见大雁归来,可叫人难得安心,躺在软软的河边草上,看着天,享受阳光的洗礼。一安静,张姮便想起当初乔家名下的药铺也是以雁回为名,听阜平讲原是陆大夫自己改的,也不知他和雁回谷有没有渊源,倒是徐悒说过雁独一名下弟子不少,陆大夫也应该曾经受教过,心中感叹世间缘分的奇妙。

良久,张姮对李珌说:“这儿真好,人就躺在这儿脑袋空空的,真好。什么都没有,什么也都不用去想,也什么都不去管,难得轻松。”

李珌同样躺在草地上,对此恩了一声,并无多余话讲。可张姮偏偏喜欢这样;即便相顾无言,只要彼此相伴身边,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而这一放松,叫张姮又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被饿醒。可睁开眼,入目的就是李珌;他早已坐起身,也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因为张姮的睡颜太叫他沉迷,实在不忍心打扰。又见彼此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同样,两人心中都有着说不出的欢喜欣慰。

——多少个日日夜夜,这份奢望掩藏在内心不得人知,如今,却在这样的安宁下实现了。

“醒了?这里不必比床铺,却难得叫你睡得安稳,我也没敢打扰你。”李珌扶起张姮,对方道:“也幸亏你没打扰,我头一次知道,原来草地比床舒服。”

李珌笑笑道:“你喜欢,那我干脆拔些回去给你铺着。”

张姮嗔怪道:“亏你这郡王放得下身段,先是替我摘花,现在又要拔草,我说一句种菜,你就扛上锄头,就连针线你也要抢。”

李珌抱起她道:“在你面前,我就是花匠,是草工,是下地的农夫,做针线的老妈子。你若愿意,以后你穿衣吃饭我也应了,你要我往东,我就算要西去,也得从东面绕。”

张姮看着他,似乎久违的神采重新回到了眼中,心也开始感受到跳动,紧紧抱着他——她这根生命中唯一的浮木。

李珌带张姮回到谷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但安歌和应思意还是准备着膳食等着他们,难得的余有琊也在一旁,他还是老样子,故而叫张姮一眼认出是那年的“旧相识。”

“余道长。”张姮淡淡招呼,这叫余有琊是猛地回神,暗怪自己只顾着眼中西施,忙跪下道:“殿......啊,大姑娘!您还,还记得小人啊......”

张姮笑道:“余道长的戏法和为人叫我哪能轻易忘记呢。”

余有琊冷汗直流,不过张姮又道:“但那都是前事,旧人也早已化为尘埃,没必要放在心上了。”

余有琊心领神会,忙将一碗粥和一碟凉拌野菜奉上道:“我知道姑娘您大病初愈,吃不得荤腥,所以做了碗素粥和爽口凉菜,您尝尝。”

李珌先接过肉末粥喝了一口,咸淡适宜,这才给了张姮,又尝了尝小菜,开口夸赞道:“道长做饭的手艺挺不错的。而且之前,也算是道长误打误撞,也原该我先说声谢谢。”

余有琊简直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虽然我做事荒唐,也是别的本事半斤八两,但这做菜不夸张地说绝对能拿得出手的。那啥,既然两位喜欢,那我就自作主张,以后的饮食我就都包在身上,就当是,也是对那天的冒失赔礼道歉,还请二位给我个机会。”

张姮有些莫名,虽然与余有琊不过片面之缘,但也知道这人遇事是能躲就躲,今日竟毛遂自荐起来。果然安歌努嘴视意让她看应思意,对方一脸冷漠,余有琊又偷偷看她,就心知他八成是对应思意有了心思。

可她知道应思意对这般不着调的男子多少有些抵触,若应允了只怕余有琊更有理由天天缠她,也不好替人做决定,刚想谢绝。可李珌不明就里先开了口道:“我实在不擅烹饪,倒是姮儿吃着喜欢。既然道长有心,那以后就麻烦了。”

余有琊简直欢欣鼓舞,张姮看应思意眼神有些不愿,心中叹气,又道:“不过余道长也是谷里的客人,我们也不好强占主人的面,而这食材也都是谷主人的,如此会不会......”

她还没说完,徐悒这时拎着个篮子插话道:“不妨事,姑娘尽可放心吃,这谷里统共就那么几个人,难得来了客人,岂能小气。而且这菜品向来单一清淡,有余道长掌勺,我们也能换换口味。”

如此,张姮也不好在说什么,徐悒这时将新摘的山莓放在桌上道:“三四月的山里鲜果不多,但这个莓子酸甜可口。我特地敢在日出前摘的,你尝尝。”

张姮看着鲜红的莓果自然垂涎欲滴,可才要尝一颗,却被李珌半路截胡,说道:“你才吃完饭,叫肚子缓缓再吃。”

然后也不管外人在,直接将她手里的吃到自己肚里,搞得张姮顿时红了脸,徐悒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看着李珌似带挑衅的目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自此之后,两人就好像较起劲。清晨起来,徐悒就带着谷里的早点等在客房外,李珌带张姮去大雁湖散心,他也时常“凑巧”的与两人偶遇,午饭一起吃,下午也带各种鲜花说给张姮换换心情,然后又是各种天南地北的趣闻,堵着李珌跟张姮独处的时间。而且这人的身手连廖祈都拦不住,李珌眼巴巴看着他捣乱是无济于事。

但是那莓子张姮确实喜欢,有些来不及吃也制成了果酱,手艺比安叔他们做的还好,徐悒对此明显得意的很,与张姮熟络起来,便直言道:“这酱果是我爹做的,他在谷里闲来无事,就钻研这个。谷里人人都喜欢极了,他有一次喝醉酒跟我絮叨,说他以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也最喜欢这个。那时候为讨她欢心,可是下足了功夫,就为了她一个笑容,只可惜......”

他没在继续,张姮也不敢细问,总归是美好再不复以往,都化成了心中那点惆怅。

大雁湖旁如今已是三个人共处,可偏偏这般和谐落在陶瀞眼里是那么刺目不合伦理。原本她就对张姮在谷中养病很是抵触,如今徐悒越来越明目张胆的加入他们,这样的危机感叫她寝食难安,但他对自己的劝解置之不理,于是就去找徐悒的父亲,徐评。

陶瀞如此有恃无恐,实则也是因为徐评即便身在谷中也深居简出,诸事无不谨小慎微,似乎很怕有人知道他这个人存在一样。如今他的独子与外人来往过密,何况还将他失言的事也透露出去。所以必定会严加阻止,介时徐悒再有想法,碍于父亲,也一定不会在跟外人有来往。

可是,当徐评找来时,看到张姮忽然愣住了,眼神瞬间从不可置信,变成了惊涛骇浪,似乎沉寂如死灰的精神,从新燃起了火花。抛却以往谷内人对他的认知,第一次行为激动,止不住颤抖,一步步走向正要回客房的人。

“娍儿,娍儿!”徐评忽然大吼,直接冲着李珌怀中的张姮而去,连徐悒都阻挠不住,大喊着这个陌生从未听过的名字。

李珌和张姮不知所措,但眼前的老者已是激动地流下泪水,徐悒忙劝道:“爹你怎么了?”

徐评想是被儿子的声音拉回了现实,可他始终盯着张姮,最后抓着她不松手,逼问道:“你,你,你母亲,你母亲是不是姓徐?!”

他没有问张姮的姓名,而是问张姮的母亲,这点叫她诧异又怀疑;难道这个人,知道她用的姓氏的来历?

徐悒拉开父亲歉意道:“不好意思,惊扰你们了。”转而又对徐评道:“爹,这位姑娘是跟咱们一样的姓,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徐?!你也姓徐?那你......不,你不姓徐,但你母亲是,对不对?对不对?!”徐评不顾徐悒的阻拦,坚持问道。

“......你认得她吗?”张姮忽然反问,哪知徐评好像得到了答复,惨笑道:“认得她吗?呵呵,我认得她吗?我......我该认识吗?!”

他话语越来越叫人糊涂,徐悒怕他有闪失,忙将人搀扶回屋里,之后又来给张姮赔罪。可她回想着那老人的言辞,以及姓氏的特别,虽然这姓氏并不是那么特别,但对她来说确实不一样。何况东君曾经说过,徐家受牵连家门不幸的时候,是有一个人逃脱的,难道会是......

张姮看向徐悒,可却觉得他们并无相似的地方,若说是机缘巧合,可也不该巧合到这份上,只暗自摇头自己多心。但是入了夜,徐评竟然又来了,他特意遣走徐悒,明显是想跟张姮单独谈谈,李珌纵然心有顾虑,可还是随了张姮的意。

“招待不周。”张姮斜靠在床上,示意自己腿脚不便,徐评心知自是不说破,坐在床边,就像她打量徐悒一样,也那么定定看着她。

这一看,似乎看透了多年的风霜,也像是找到了归宿,良久,轻声说道:“你的眼睛像她,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肯定你和她一定有关系。”

张姮轻笑道:“她是谁?”

徐评反问:“你不知道我说得是谁吗?”

张姮又问:“那你能说出她的名字吗?”

是啊,就算知道,他能说吗?一个徐家的余孽,哪怕四下无人,躲在僻静的深谷中,也依然能毫无顾虑地说出当年的那些人和事吗?

当年......徐家的女儿,原本默默无闻,就该平淡一生。可偏偏被一朝皇后选中,成为东宫的女侍,然后成为良娣,甚至即将成为后世的太子妃和新朝的皇后,成为他可望而不可求的人。这其中你可以说是命运捉弄,也可以说是天命垂怜。但纵然荣耀万千,终究难抵世事无常四个字,最后徐娍还是走了,不明不白,一转眼快二十年了,除了留下那场灭顶之灾,什么也没留下。而这一切也只有徐评独自一人饱受着疑问,不甘和担忧。

月夜后的雁回谷,更阑人静,可徐评的话音还是很低,似乎这隐匿许久的肺腑之言只能说给张姮听。最后她释然道:“我很庆幸,原来在这世上,我还有亲人。只是你怎么肯定我就是你猜到的人?万一我不是呢?”

“我不会认错。”徐评肯定地说:“我躲到这里,就是不想再看到其他人,所以她的音容笑貌,我是记在心里绝不会忘,也不会改变的。”

张姮嗟叹半晌,又道:“......可你知道我谁,我也知道你是谁,但这层关系,始终不能再被人提及。毕竟皇家,不会因为你失踪多少年就会放过不谈。”

徐评也道:“我当然知道,但是你来了,不管目的如何,我也当了这层遗憾。至少她还有后人留着人间。”说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道:“徐家已经不能做你后盾,但有些东西,我还是决定交给你。”

张姮接过小盒子,打开看,里面是一把赤铜钥匙。徐评见她不明,解释道:“你外公,在事发前可能预感到什么,为防不测,将徐家几代积攒的财产都给了我。可我这些年已经不想再跟外世有半点牵扯,存着也只是浪费,既然你回来了,那么也就交给你。”

张姮看着钥匙道:“这笔钱......应该留给徐家真正的后人。”

她指的是徐悒,可徐评却摇头道:“他跟金银无缘,给他,也只会叫他糟践。你身份又特别,虽然钱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却或缺不可,给你,比给他好一万倍。而且你是她唯一的孩子,这个,也全当是徐家留给你最后的一点念想吧。”

他话语决绝,张姮也就不再拒绝,收起钥匙,权当日后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