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0章 草虫愈

离宫之日到了,仿若心中的大石已去,张思戚深感欢愉,带着宫妃和张姮,一路浩荡前往了畅青园避暑。

此行他留下两千禁军留守太平宫,其余则全部跟随保护。或许是这权利在握,让张思戚久违春光,身心皆硬朗起来。连着一日的喧嚣刚定,又下旨大肆聚宴,以示君臣同乐。

过了这夜,就是女郎花月,算是一年中最为浪漫的节月。兴许是六月诸事烦扰,很多宫婢在畅青园难得放松,摒弃压抑,私下里做戏玩耍,闹得与守岁无二。

张姮坐在席中,看着舞曲,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只因李珌又与前年一般,也进都城进驻。

这一理由调动,倒显得名正言顺。只是她和李珌偏不能光明正大的来往,原因还不是那随时借题发挥的张昱也进驻畅青园休养。许是他的痫症是真,否则这一行,不可能将那孤星大师带来。

不过突兀的是,这方士并不介意自己的特殊身份,竟公然到大全殿上恭贺。张思戚久不见他,倒也顾及大局没过多在意。只是落在些耿直的朝臣眼中,对这个仙风道骨的老者颇有微词。

自从长河公主回城,皇帝身子大安,那些跟风的朝臣就敛了炼丹的心境,不管他们是看着朝廷的枰称观望,还是慑于这位嫡公主的权势,总归是件好事。但孤星大师表面依然一副端正之态,他带着药童竟脱口说道:“臣恭喜陛下,自成闭关,研究先师典籍一月以来,已经窥得了长生不老方。”

他此言一出,宴席的气氛立时生变。可张姮看张昱那浮于表面的神情,就知道这长生不老方,不过是他构架的新骗局。

但张思戚显然被蒙蔽住了:“爱卿此言是真?!”

孤星大师道:“臣以性命和先师之威名作保,千真万确。只是长生不老丹的配置,炼成,服用三步皆过于繁琐。且接触前,必须服用定量的辅助,以此补全万寿无疆的不足,若近皆完美达成,方可万无一失。”

张思戚已被这诱惑瞬间失了心窍,可很多朝臣,特别是太医听来简直是胡言乱语,须知古往今来多少明君,却因晚年沉迷丹药而自毁英明?!再者人长时间服用丹砂金属类的物质,根本就是在服毒。

可朝臣还未谏言,张昱反先站起来请缨:“父皇圣体尊贵,乃设涉及之根本,万不能有闪失。何况长生不老丹如此固寿之物,炼制定需要数年方成。既然大师说服用前必须服用另一种辅助药,那为了父皇,儿臣愿意服用一阵,以示真伪。”

他这话大义凌然又孝义全沾,简直是臣子忠心的表率。不过张姮倒觉得张昱以身作则另有意图。

宬王先天病体,宫人有目共睹。可他为了迎奉突贺,身体“突然转好,”必定是郭通给他配置了禁药支撑。但如此行径当然不能让皇帝知道,所以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进补。想必有此不入虎穴的计划,一来是丹药来历不明,谁也不敢主动冒险。而皇帝有感他的孝义,前程过往也会一笔勾销。

此时有朝臣纷纷称赞宬王此举,简直是古今孝道的典范。更有甚者挺身直言,要代替宬王为皇帝身先士卒。这番表露忠心,似乎也有意让皇帝分辨忠奸。

张姮看着吴盛等人,迫于局势就要站起。率先站起行礼道:“长生不老,实在是人之福泽。可大师所言,需服用者方以药物调理身子,诸位大人这般争先恐后,虽说忠心。但怕要皇祖父误会几位大人,也想尝尝长生不老丹了。”

原本一番肺腑之言的表露,瞬间静寂下去。张思戚本在喜悦中,猛地被人提醒,立时正襟危坐;只怪长生不老实在诱人。

张昱此时遮掩:“长河殿下此言差矣,只因需要父皇亲试,众位大人才义愤填膺,你怎么可以如此揣测人心。”

张姮忙对朝臣躬身行礼,这番举措如何还能让朝臣安坐,立即跪下叩首,偏偏张姮道:“幸亏王叔提醒,否则伤了众位股肱栋梁,真是过意不去。不过......这只是长河冒犯,可不代表皇上对臣下有意见。为了表明众位没有僭越之心,不如这丹药从今日,由长河代皇祖父服用。”

“公主此举万万不可!”这次倒是贺兰氏先冲动起来,跪下道:“皇上,公主尊贵,又是嫡宫唯一血脉,千金之躯万不可有闪失。而妾身出身草莽,身糙肉厚,愿为公主一试。”

张姮笑道:“贺兰夫人多心了,其实本宫如此,也不过是为了王叔心安一些。”

她话说得直白,张昱顿时脸色不好,可对方偏又说道:“王叔是皇祖父的倚重爱臣,若身子有损,也是朝廷的损失。何况您这样自作主张,王嫂的立场又摆在哪呢?对了,今日怎么不见她?难道王叔还怕长河冒犯她?”

张昱见张姮用那半死不活的蛮夷婆压他,心中十分不悦,可众目睽睽也不想失了体面,只搪塞道:“她要处理家务,便留在府里了。至于这药的事,殿下思虑周全,倒是本王冒失,引得宴席停顿。”

张姮甘愿为皇上试药,何况立场表明得明明白白,朝臣上下没有僭越,皇帝也没有多疑。只是这丹丸对于病体之人犹如重负,张姮到底是天之骄女,似乎她亲试也过分了一些。

但外人皆不适合服药,张思戚又不想操之过急,这时万顺劝慰道:“陛下隆恩,乃至臣子臣服,子息孝顺,当陛下之喜。既然长生不老丹已经问世,那不妨由大师炼制,至于这辅助丹丸,陛下让人交给太医院检验,找些试食宫人先尝试几日,若无问题,再由皇上定夺不迟。”

他此言甚合张思戚意,何况外来物的检验本也就是太医院的职责。张昱见目的被阻,俨然怀恨在心了——那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却又难以启齿的宿病痫症,居然在夜深人静时开始爆发。

这让他如临大敌,也万没想到元容的不公,在她死后又缠绕回来;将她自身的隐疾竟遗传给了他一人!

但痛恨之余,张昱还是有一点为人子的自知。

他不像哥哥和妹妹,对于张思戚的父爱是渴望而珍惜的。他不想走到逼不得已的那一步,他要的是认可,是关心还有重视!可最是无情帝王家,他给予的太少,还来不及让张昱感受到,就又被弃之不顾了。所以他才想用所谓的长生不老丹扳回一局,可现在......

张昱之后再不多言,只静静观看歌舞,可他眼神中的暴虐已是遮掩不住。张姮明白,这位宬王爷的最后一根为人的标杆,已被她彻底折断了。

但整场宴席,张思戚充耳不闻,也视而不见,如今充斥他神经的,只有那长生不老丹了。纵然年少时,他也言明此物荒诞不羁。可今时不同往日,他迫切延年益寿,妄图以此延续魏国的命数。

宴席悻悻闭幕,朝臣们日后除去上朝,无召也不能再踏入。

张姮在夜幕下往鹿寿堂去,半途已是繁花似锦。而且为了夜间观赏,宫灯也是五彩斑斓。已有不少萤火虫穿梭内外,更是美丽。

只可惜她们的生命,只有短短二十一日......

张姮感慨着,本打算驻足片刻,可突然一旁的静室内传来一道声音。张姮一顿,只吩咐说乏累,到屋内去坐坐,便侧身进了屋子。

这是间两边都有门窗的通屋,可少了花香四溢,反而叫张姮心悦加激动起来,跟着一股力量猛地将她拉进纱帐中,彼此感受久违的思念。

李珌半月前入宫后,就因军务回了驻地,原本担心张姮,心中总是不安。可廖祈的身后事不能不告诉师母,而且他离开金陵府也已太久,若被宬王的人抓住把柄,更会对张姮造成影响。不过好在皇上顾及他们,又因庐岭元氏离开,这番避暑是一定会叫他来的。

两人依偎在一起,虽然不过十几日,可好像过了十几年。良久,张姮道:“虽然看不见,可明显感觉到你瘦了。”

李珌道:“你不在身边,食不知味。”

张姮叹气道:“真想回到前年,那时候一切都在,我也......廖老将军的事,已经妥当了吗?长途跋涉,你又吃了不少苦,一身的伤也好些了?”

李珌扶着她的手贴在脸庞,安慰一切都好。可怀中人的体重偏偏又轻了,心中不由得对皇帝这些人责怪了几分。

可两人温存没多久,张姮忽然看见窗外,有一只萤火虫飞舞的极快,可细看却认定那不是虫,该是人,且是个女人!

聆鸟宴上,飞舞的鸟洒下的荧光粉,并非只是助兴的道具。即便头发和衣着事后清洗就能去除干净,可发簪饰物就不同了。很多边边角角,或者落到角缝里,在日光灯光下很难察觉,今夜混在萤火虫中更会混淆不清。

李珌见她朝外看,张姮忙低声让李珌带她出去,并尾随那特殊,却有运行轨迹的柔光点去,直尾随到畅青园最西北角偏僻的詹星塔处才停。

只是她口中的殿下......除了长河还有谁?答案在对方转身时,一目了然——居然是张昱!!

张姮不可置信,若非李珌在旁提醒,险些发出声音。又听张昱也暧昧地回唤一声珍儿,这下,张姮更是大惊失色。张昱一个亲王,阮珍儿一个妃嫔,一个子臣一个父妾,竟在大宴后,皇帝的园里,如情意绵绵的情侣互作衷肠。

李珌可也觉得不妥,毕竟两人有着辈分阻隔,越是身份尊贵,也更该顾及礼义廉耻。

张姮低声道:“你错了,越是这样的人,才越看不懂廉耻二字。”

而且这两人若单单只是真情意切,为世俗忧心倒也罢了,偏偏张昱经历今夜事,性情已是大变。

过了一阵,他忽然哆嗦起,阮珍儿担忧想扶他坐下,可只听惨笑:“珍儿,我的病好不了,上天注定我张昱这辈子只能辜负你了。”

阮珍儿却安抚他:“你这样说,是下决心弃我于不顾了?”

张昱缓了病痛才道:“我不愿,可也无可奈何。自出世起,身边所谓的亲故,不过是利用你的陌生人。父皇,更是因我身体而漠视,倒如今唯有你愿意听我说话,为我留意,甚至救我性命......”

张姮没想到张昱高高在上,偏偏对阮珍儿软声细语,和颜悦色。不过对张昱而言,一个知书达理又柔情蜜意,事事将心放在他身上的女子,确实值得他珍视。只可惜这样的女子,偏又是他求而不得的人。如今能不顾世俗礼教与阮珍儿这般,怕已是他最大的勇气了。

阮珍儿在夜色下看不到面容,但语气平缓,甚是温柔:“这若是你真实的意愿,我自然也会顺遂你意。但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记得有一个人在宫里看着你,想着你。”

阮珍儿没有一句嗔怪,反而这番深情渗透着张昱,张姮甚至听到他哽咽的声音,此时竟也忍不住同情起他。可感受到身边的李珌,张姮又猛地清醒过来——张昱固然可怜,可这也不是他为所欲为的理由!

何况阮珍儿早已被人教唆透露自身的身份,那她今夜如此也就有故意之嫌,何况惹的人还不止张姮,更有姒玉;就在两人花前月下的时候,在另一旁的树下,包裹厚衣的姒玉就在那里直直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