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全殿上,李珌拟折请罪,并公然罪己。朝臣虽不敢明说,可心里猜到这园里姒玉忽然薨了,必有蹊跷,可不想竟有这么多事。
宬王心知他是故意揽罪,帮衬推脱了几句。李珌聪明,接连应承认错,谦恭的态度将故意讽刺的也尽数收下,倒让张昱有几分后悔不该多嘴。张思戚倒有几分嗔怪他对外宣扬这些,但李珌已经罪己,当着朝臣也就作罢。
朝散后,张思戚忽然问起贺参侍,万顺忙回禀:“三思署已经严厉审问,但,并无一人承认教唆殿下不轨。”
张思戚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问:“你想说什么?!”
万顺跪下道:“奴才不敢胡言扰乱视听,只觉得此事实在可疑。殿下如今思过,金陵王又管束不利惹得圣心不悦。这接二连三的出事,真不知是上天作弄,还是谁看不过眼。”
张思戚立时叫他住口,或许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最后反问:“东宫的人,都怎么样了?”
万顺道:“刑讯之下,一半儿的人已经不堪重刑......”
张思戚纵有后悔之意,可他为帝王,是不能也不想承认的,只吩咐贺参侍先暂停审讯,将已去的运出宫埋葬,剩下的,先暂压以观后效。
消息传来,张姮也不觉得轻松;终究,她还是失去了那么多。
宋钰悄悄去给那些人医治,可受刑后的残忍程度,却始终不对任何人讲述。连他都闭口不谈,那宫外徐悒等收到消息亲眼得的,又何尝能静观下去。
早先,小哲子递出此噩耗就已经让人暴躁起。先不说那充子死得蹊跷,就是张姮几乎行将就木的身子,怎么可能敌得过一个侍监跟一个绝不会坐以待毙的女子。若不是被冲昏头,这番拙劣的栽赃,一眼变得识破!
徐悒悔恨交加,他没想到内宫可以残忍污秽到如此地步,也恨透了皇帝的昏庸!但温沨这次却拦住了他冲动:“我们这些和公主有关的人不能乱!否则我们乱!就是给皇帝杀伐的借口,给有心人可乘之机!”
徐悒不忿:“难道就这样等着?!你没看到那些人吗?!他们!他们连皮都没有了!”
温沨忍着怒火,压下后才道:“等,不是坐以待毙。如今公主的命掌握在皇帝手中,那谁先沉不住气,就谁是想置她于死地的凶手!好在窈小姐已带着雁回谷的人到了长阳,你带他们尽量筹备药物,以防不测吧。”
徐悒挥开他,咬牙切齿道:“要忍你们去吧!”说完他就迅速离开了长河府,他的身手,自然无人能及,可他此刻更恨的也是如此;空有一身蛮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姮身陷囫囵......
鹿寿堂,张姮始终双手合十跪在窗前,她不懂诵经,只能这样祈求上苍,让那些亡魂早日轮回,再不受阴间审问。直到入夜,满天星斗再起。
当徐悒终于潜入鹿寿堂时,张姮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看着不忍,将人抱到榻上让其缓冲。这时张姮才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徐悒不想耽搁时间,只说带她离开这地方。
张姮第一次有些犹豫,原以为她能处理好这一切。可到了最后,她还是被这里锁住的小鬼,尽管反抗了,可还是落得被吞噬的结果。
徐悒见她不答,转而将怒火转嫁给了李珌:“金陵王呢?!他在哪儿?!他就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在这儿?这就是他的痴心?啊?!”
张姮摇头,事到如今,她真的无力了:“表哥,这件事目前谁也解决不了,趁着那些人没发现你,赶紧离开吧。”
徐悒见张姮固执,竟真的扭头出了堂屋,但只在院中撒闷气,倒霉的自然是那些横七竖八的看守中。忽然西墙外起了红光,他诧异地扒着墙头看,竟见不远处的西山头上起了大火。忙跑回去道:“着火了!快!快走!”
张姮抓着他问是哪里起火,徐悒边搀起她边说是西面。她大惊,只因那正是王璇的英慧轩,是特意挑的祛病之所。双腿一沾地便疼痛不已,只央求徐悒快带她去那里。徐悒自然不肯,硬将她背出鹿寿堂,张姮却猛地推开他,不顾阻拦,直接往英慧轩跑去。
冲天的大火昭示着英慧轩已经覆灭,闻讯赶来的宫人忙着扑火,也没发现张姮。
“娘娘?!娘娘——?!”张姮无法靠近,随着木梁的落下,一切都仿佛要化为灰烬。她绝望之际,已是想也不想,直接就冲进了火海。
热火,烟雾,折磨得张姮瞬间以为回到了那一夜的邻遥。可却来不及恐惧,也来不及思索。只一心寻找王璇,顺着记忆的方向,艰难地冲到她榻前——王璇不在此,但她身在火中,只是来不及寻,徐悒和李珌竟一起冲进来找她。拉扯间,张姮被一只手绊倒。
“娘娘!”张姮抓起王璇,另两人赶忙将她们一起带离英慧轩,出来的那一刻,轰隆一声,一切倒塌,化为了乌有。
宫人见此,忙将水泼到他们身上降温灭火,许是水的刺激,王璇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得以复苏。但她已不知身前人谁,只呢喃着三个字:“何,净柔......”
之后,再没了气息。
“娘娘!娘娘——?!”张姮大声呼唤,可王璇已经身故。这也就昭示,能遏制何净柔的最后一个人证,彻底消失人间。
张姮绝望了,只觉得一切都坍塌了,都随着这一场大火毁灭了。
李珌担心他们的行踪泄漏,立即将人带回了鹿寿堂,直到张姮被放进承装热水的浴盆。徐悒的怨火彻底爆发。
他一拳打倒这个信誓旦旦的李珌,大声质问责骂:“你!你所谓的保护,所谓的爱就是这样?!让她一个人在这儿!崩溃绝望再不像人的吗?!”
李珌没有反驳,他瘫倒地上,直到安歌说张姮已经驱了寒气,徐悒立即冲到寝室,也不顾不得男女之嫌。安歌自知无力劝解,只能将姜汤交给李珌,就退出了屋里。
李珌进来的时候,只见张姮围着被褥,沾湿的头发又落下大片,骨瘦如柴的体格,已经暴露无遗。如果她点头,李珌纵然冒着谋逆的罪名,也会带她离去。
可前提是,张姮还是以前的她。
“我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也没有力气了。我觉得好累,累得连想,都觉得累了。”她裹紧自己,忽然对任何人都感到陌生,只说想要静静。徐悒和李珌只得退到门后。
张姮看着自己的手,除了王璇,庄氏和槿灵也让她感受到了死亡。可这一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发生,慢说是阻止,就是想将真相披露,她也无能为力了——如今的她,对生命流失的感觉,真的体会彻底了。
这一番突变自是惊动了皇帝,可他没有亲临,而火势也没有控制的迹象,等将周边的树木砍去隔火,彻底将西山的火势控制,已经到了上朝时。
前后不过十日,宫中的两名妃嫔身故,张思戚不得不让何净柔“病愈”主持大局。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或许是她早已蓄谋的结果。当踏出倚秋馆的那一刻,宫人皆知,这后宫的天下,还是她宁妃的。
但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仍将一切做得尽善尽美,好像一个人顶下了所有的压力和苦难。甚至到御前复旨也无半句申辩。最后张思戚都忍不住问她:“你不怨朕?”
何净柔只是淡淡回道:“嫔妾确实也做错了,何况总要有个人为皇帝想想,这一切是否出自本心,终究是一句天命作弄。”
张思戚没有继续,究竟心中还有怎样的压抑依旧无人知——世人都看得出他错了,可是他为什么会做错事,却无人愿意知道。
张姮更不想知道。
当皇帝主动来鹿寿堂时,她还静静坐在踏上,即便万顺提醒,也仍是静坐不理,毫无礼数。她觉得可笑,试问她努力维持着帝王心目中贤良淑德的模样,可为人又有哪一样入了帝王的眼,他的心?
张思戚不去计较,今日朝散,宬王还未离去,贺参侍就特意说了关于英慧轩大火的事。有人证实,张姮和李珌当晚出现在那儿,并且看着王璇咽下气息。张昱忧心忡忡,而万顺同样将一切听在耳里,最后也不得不为皇帝去旁敲侧击。
“是,火是我放的。”张姮坐在踏上,缓缓吐出这一不可思议的事。张思戚忍不住质问:“长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姮却依旧说道:“姒玉,也是我杀的。”
张思戚忍不住道:“你还不住嘴!”
张姮却冷笑:“难道皇祖父,不正想要这样的说辞吗?”
万顺急忙劝道:“殿下!皇上知道事情突然,可他上亲自来问,就是信您的清白无辜。如今您,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张姮笑了,可表情却透着无尽的哀伤:“清白?无辜?试问这些年,发生了多少事?我哪一样是无辜的?可我努力证明清白,让自己伤痕累累,却始终抛不开下一次的事端......我累了,不想再走了,也不想再说了。”
张思戚阻止万顺,只是问她:“你恨朕!”
张姮却道:“恨,我当然恨,我为什么不能恨?!三思署,从来只看谁在什么地方,从来不问火怎么起来的?!谁扑灭的!从来只听自己所想的话,行自己认定的事!我说我无辜,他们会信?即便我认罪,他们就一定不信?!到头来,还不是为着自私的心安,重新铺平所谓的太平!可那地下,又有多少冤魂,他们从不在意!也从不叫人在意!”
张姮说道最后,已是站在所有人面前,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叫人无不惊异,只听她继续说道:“我改良了铜鉴,改良了棉甲,从不藏私,全部归还于民。我稳定了宗族,缓和了外邦,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礼贤下士,无时无刻不在为别人着想,甚至甘愿奉上我的手,为皇室尽忠。乃至于到最后我还将宫人,拿去填补所谓的罪责。可事情一件件,我仍不是无辜的......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过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不想再这种,毫无立足之地的信任里苟活了。”
张姮说完,忽然一口血吐了出来,染红了她的寝衣,化成了艳丽而残忍的花朵。
万顺先慌了,不得不去请太医。
张思戚虽然始终静坐着,可内心也如刀割针扎。等到了由御医和许院判的诊断结果,才知道张姮的命数已经到了末路。
她从来没有所谓的病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证明着她经历的磨难。之所以还站在这儿,不过是为了这鬼一样的地方,强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