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姮回到小屋时,廖祈来了,不过他并未多说,只是转交她一封信就离去了。
张姮认得那字迹,还有边上那一朵蒲公英——是李珌事先写好的,也是意外的遗言,怕很多来不及和想说的人讲。
当张姮打开的时候,好像李珌,牵着楚骓就在她面前,和那一年在围马林初次相遇时一样,爽朗而富有朝气,还有那眸中对于心仪之人的渴望。
他对张姮道:“姮儿,我不知道你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境遇下看到这封信,可我却是庆幸的,因为至少你还活着。郢关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但对峙齐国,即便能躲过一劫,也不会有太好的结局......我也从未想过活着,因为就要失去你,我便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是个胆小鬼,自私,又狭隘。那一年,你忽然说你选择了别人,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多么愚蠢,甚至想踏平长阳,只将你一个绑回来关着,只让我一个人看着你。后来我也才明白,对你有多大的恨,也就表示自己对你有多么不舍,我根本做不到让另一个人去爱你,只在后面照顾你守着你。后来我想,或许那时我真的不顾一切,可能你也不会过得那么苦了。
姮儿,原谅我,我从来都不是心胸宽阔的人。可我真的希望你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天,一个时辰。我相信你也会活下去的,因为你还有很多未了的事,只是我不能再陪着你了。西彰公,你记住以后若遇到难解之事,西彰公一定会帮你,相信我,他不是朝廷想象的那样。在这个魏国,谁都可能背叛和算计你我,但他绝对不会,如果以后......你一定相信他便是。
姮儿,允许我最后在这样叫你,我也真的很想一直这样叫你,不论身在何时何地。可是前途渺茫,我看不到一丝曙光了。但你记住,也只记得我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千万也别忘记我。
另外还有金陵府,我有个习惯,对于珍视的东西,我都会放在那。可因为我一时之气,很多我都毁了......所以,我承诺的那些只能不作数了。你也不要去了,毕竟......那里也没有我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张姮只觉得仅剩的一丝温度也逝去了。所谓一言一泪,也不过如此。周围静寂了,只剩下仿佛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离开了,一切都静止了。
信封里,其实还有两撮头发,红线绑缚,将她们纠缠着。寓意明显,可是,谁也没说过提起过,这点卑微,终究只能化成尘埃。
——原来,他们两个,都是那么卑微而渺小的。可就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在一起相互舔舐伤口。
张姮捂着唇,尽量不让吐出的血污浊了屋内。跪在地上,紧咬牙关,吞咽了下去,满口的铁锈血腥,逼得她根本压制不住。染红了枯手,湿润了地面。
屋外的徐悒登时就想冲进去,却被余南卿扣住视意他不要去打扰,身后的觉明也只静静打坐黏着佛珠;这是张姮自己的战役,生与死,只能在她的一念之间。
齐觉寺很早就来支援郢关,虽然除去医药和信念加持,并无其他助益,可对此觉明却坦然:“众生若都不在了,那修佛还有何意义呢?”
在这个人间炼狱的地方,死比生更容易,很多因伤而残废的士兵,揪着宋钰和雁回谷的人求他们赐死的画面,早已让佛祖仙家都麻木了。他们留在这儿,也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命运的审判,其实对谁都一样,区别只在于,她阻挡不了人们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不管目的是什么,总会挣扎多一分的机会。
时间不知过去多少,屋内依旧安静,静的让外面的人以为张姮真的......但与此同时,木门却开了,在曙光降临的时候,张姮走了出来。忽略她嘴角那点血迹,与平常无二。见徐悒他们都在,只淡淡道:“元将军他们在哪?”
徐悒忙要去找,可张姮执意前去议事厅;一个破败不堪的城门楼。
当她出现的那一刻,很多人都惊讶了,齐光侯孙弢并未获旨入京,所以没有见过张姮,但经过元枞介绍,忙跪下行礼。张姮摇头不必,但口出惊人:“我想到一条退敌之策,目前齐军虽然退兵,可只是短暂的。郢关务必尽快将两边的天然屏蔽击中火力炸毁,以此彻底逼退齐军的最后一击。”
她这话说得没轻没重,很多身经百战的武侯都很有异议,可元翦却站出来道:“殿下这样说,一定有把握,属下相信殿下。”
孙弢犹豫不决,毕竟郢关坚守至今,全靠着两座山壁,若轰然倒塌,简直是给齐军天赐良机。张姮明白自己说得有多离谱,解释道:“方才,我在屋中烧纸,发现有风向是顺风,我想,郢山连脉,之所以在这里选关就是为的庇护,可也阻挡了顺风向。若将此炸裂,在引火攻,方可退敌。”
孙弢道:“可是,这样做冒险,万一风向大变,那岂不是引火焚身?!”
张姮答道:“我知道侯爷顾虑的什么,可目前,几万大军近在咫尺,侯爷还可有后援支撑?”
孙弢不答,毕竟朝廷的漠视态度,他心知肚明,其实闯过一次次劫难,私下他也曾犹豫......是撤离还是继续。撤离无异于投降,可投降也就意味着殉国。可继续,他也没有底气了。
张姮继续道:“坚守郢关,为的是魏国还剩下的人。可我想请诸位不要在狭隘,我们守的,再不是那个昏聩的朝廷,一群渣子。他们对不起从庐岭到郢关,沿途被齐军碾压的生灵。所以与其坚守等待,不如最后拼死......至少,要打到大安关外。”
“我同意炸毁峭壁。”元桵从外面费力的进来,他撤离时受了重伤,是被元翦背到郢关,也瘫在郢关两个月,他桵的命,是宋钰几天几夜不休抢回来的。可大难不死,清醒了就冲上墙头与之厮杀,身后还有元琅,这个同样黢黑,却眼神炯炯的小男孩。他和启元同年,可已经在生死边缘挣扎,张姮看到他,就想起惨死的元稔夫妇。
元枞最后也劝孙弢:“侯爷,关内已是强弩之末,末将也认同公主的决策。朝廷......朝廷在我们拼死厮杀的时候,坐落远方勾心斗角,他们已经不在乎魏国军人对于家土的守护。若有意外,我元家,绝不会有一个人从战场离开。”
孙弢最后妥协,选择背水一战,下令即刻准备剩余火药和引火之物。一场决定生死的恶战,即将开始。
张姮临出会议厅时,唤过贺兰氏低声道:“严琦在大安关外三十公里的一处山洼,我离开时,她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可我没敢告诉严家父母,所以不管这场战役如何,都要将人找回来。”
贺兰氏没想到元浺保住了严琦,何况还牵涉她元家的血脉,自是点头应允。
张姮说罢就又回了小屋,在徐悒的帮助下亲笔书函,言明利害,派遣善于游说的余南卿觉明等人去请夷州各处诸侯支援。
朝廷是不能依靠了,只能以长河公主的名义,请求他们支援郢关,眼下能否渡过难关也只有靠他们了。虽然她不保证会有多少人响应,可有嘉志公的先例,谁也不会有侥幸,会是个意外。哪怕贡献一袋米,也是前沿挨过冬日的保证。
“扣扣。”木门响起敲击声,但很温柔,怕是打扰了屋内人。张姮去开门,发现屋外的是刘窈,端着一碗米粥,看着垂涎欲滴。
刘窈将碗放下,便直说道:“殿下,您来了郢关就没有吃东西。”
张姮摇头:“我不饿,也不想吃。”
刘窈却将碗推到她面前道:“可这一碗粥,您必须吃下去。守关的金陵军知道你来,他们每个人就省下最后一口粮食,他们说,金陵王说过,只要殿下活着,就是他活着。你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吗?他们需要支撑,金陵王是,而殿下现在也是!难道你要他们最后的希望落空?”
张姮看在热腾腾的米粥,胡乱擦着眼睛道:“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只有安承是。可我把他丢了,却连报仇都不敢,我凭什么是谁的支撑。”
刘窈忽然蹲在她面前,攥着她的手道:“可不管你愿不愿,你在我们心里都是了!殿下,即便你否认,可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支撑着我们走过来了。郢关所在的每个人,你以为他们如此牺牲,食不果腹衣不着体在这死守真的是为了朝廷?!为了魏国的疆土?!为了平民百姓吗?!不是!他们也只是普通人,会怕,会哭,会怨,会恨。可我们没有人愿意离开,因为我们知道你要守住这里,我们也觉得为你付出是值得的!”
张姮只觉得喉咙被堵住,刘窈又道:“这世上,没有谁对谁非要做到生死相依,可事到临头,偏偏就这样甘愿付出了。有人说,这其实是人骨子里的一种执念,对生机和伴侣的执念,也是一个意外。平日困在内心,但只要不臣服,那终有朝一日,便能挣脱束缚,重回九霄......殿下,还想臣服多久......”
刘窈何时离去的,张姮不知,只一直端着手里的凉粥。她从没对任何人有过生死相依的瞬间,只有别人付出后,去追逐,亦或悔恨。
她对不起李珌......但她要活下去......她要替他成为金陵府的支撑,这个魏国的支撑。
炸毁两端峭壁的消息,并未在郢关掀起多大波澜,只要为了能抵御齐国,魏人已经无所顾虑;永州生灵已被踏平,更没有任何顾虑。
孙家以最快的速度配置了新火药,寻到了只有魏国人才知的峭壁弱点,虽然量度不足以踏平,可只要能引起顺风入境,绵延大山,绝无任何外敌再敢踏入。隔火带在最短的时间,以齐国部署的那般调度砍伐形成,而随着轰隆声巨响,滚石的掉落,郢关几乎遭受了灭顶之灾,可好在人员早已撤离。等一阵飞沙走石后,迎面一股山风扑面而至。
天然屏障已去,这就说明战况刻不容缓,也是都做好了最后的准备出其不意。孙氏一门,元家和金陵军,一切可战的人,全部将火势燃起,在风势的辅佐下,让它们朝着齐军而去。而张姮,则坐在郢关城墙之上,再度吹响了哨音——这一次的山火,突然而迅猛,不管齐军驻扎哪里,有多少刺探斥候,都逃不掉这上天降下的攻势了。
齐军大营,自那一日奇袭后撤到了郢山中段才停下。如此与郢关简直是相隔千里,对此,从伤痛中苏醒后的夏侯延,便日日在怒火中谩骂。可现在,齐军的主帅,已然是夏侯玉祁了。主力将军伤亡惨重后,他便立即调用了自己的人手补上。除去夏侯延,竟一时没有内讧之事,依旧是固若金汤。只是后方山火让他们在撤退时吃了些苦头罢了。
目前一众大军,安营在山河水脉边。
或许是猛兽的突袭给他们带来了阴影,这一次的布防,将大营围得牢固,连带地面也撒了山鼠虫豸排斥的药物。只是最近几日,有些耳尖的人听得土下总传来些声响,可细听又消失,只当是草木皆兵了。
主帅营里,众将正商讨对策,夏侯延自然是主战派,再度夺回胜券,可夏侯玉祁自是持反对意见:“夏侯延,你率军一路开拔,可却早已把齐军的后路断绝,后方山火未灭,撤离你能撤去哪里?那些城池的水被你污染,城池一片废墟满目疮痍,我军连防御工事都做不得。你是想让我齐军被一马平川吗?”
夏侯延怒不可遏:“你!你住口!我齐军所向睥睨,绝不是你口中的懦夫,你如此消极对待,是你让我大齐蒙羞!传令下去!全给我整军再夺郢关!”
夏侯玉祁不怒反笑:“夺?你以为攻城略地,就靠人多碾压吗?你知不知道目前齐军伤亡多少,还有多少将官能为你阵前叫嚣?”
此时有军需督总也劝:“元帅息怒,目前齐军后方的物资营因山火损失惨重,纵然有隔火带,可依旧摆脱不掉。五十余座营地,目前仅剩下两处没被波及。若大军在调,首先时日不及,就是勉强送至,也支援不起七万大军的行程了。”
夏侯延想反驳,可却被一口气堵住咳嗽得呼吸不畅。夏侯玉祁不禁讽刺:“狂妄自大的后果就是如此,你不留后路,只一味征战杀伐,殊不知战局瞬息万变,稍有不顺,我齐军转瞬就变得被动。”
“你!咳咳!你!”夏侯延面容发紫发涨,夏侯玉祁却转身对众将下令:“齐军伤亡,目前已不宜在进山攻伐。传令退至裴城,那里尚可有建筑抵挡,等山火平息,再做打算。”
“不准!”夏侯延拼着一口气站起来阻止:“谁!谁也不准退!魏国咽喉就在近前,齐国还有七万大军!只要一鼓作气,定能拿下!不准你私做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