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并无张思曷,只有万顺,他的左右是服毒的高才,和陈恬久寻未果的玉玺,称王的凭证。
“殿下来了。”万顺的面色苍白,和他发紫的唇成了鲜明对比,虽然仍是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但却透着死气。
“你在等我?”张姮擦拭着手中的逐离,说道:“为什么?我已经被皇帝下召赐死了?”
万顺笑道:“可殿下您真的会听他的话吗?恐怕这世上,只有皇后才会,所以她结局凄凉。”
张姮看着他道:“我一直受公公的照顾,连我出生,也是倚仗公公的筹谋才能顺利离开,苟且偷安十五年,可现在......你觉得我这算是恩将仇报吗?”
万顺又笑道:“奴才,只是为了答谢旧主。何况,也是我后来帮殿下将长阳搅和成了浑水。只可惜,我错在为了一己私欲,发泄了私愤,也毁得殿下过得那么苦。”
张姮没有言语,万顺从某种角度来讲,和何净柔对等,万幸的是,他们彼此不屑与之联手,最后才道:“何净柔和齐国间谍的事,你知道多少?”
万顺咳出一口黑血道:“知道与否,殿下也都猜到了,能肃清的,奴才也代您清除了。不过长阳城破时,赵国质子趁乱逃离了,他不是一人。”
张姮道:“是那齐国间谍将他带走的?”
万顺回道:“是,魏国元气大伤,即便他趁乱夺位,这个破败不堪的国度,也难以为他所用。但此人阴险,城府及深,直到那一年庄氏不幸被误杀,奴才才借由鲁佶发现了他的踪迹。殿下可怪奴才不顾旧情,冷眼旁观。”
张姮摇头道:“事过境迁,且始终不能凭几之力查到真凶,是我的罪过。你将我从乱局中解救,我没理由恨你。”
万顺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自知时辰已到,撩开袖子,露出那承载玉玺的盒子道:“这玉玺,奴才物归原主......并且,奴才并无家眷,尸身,殿下不必手下留情。只是我这徒弟,他从不过问前程,只听命行事,我,不希望......他死后,背负骂名,请殿下开恩......”
虽然毒素侵蚀得万顺浑身发紫发青,可面容始终安详,张姮唤人来进殿,除去将玉玺妥善安放大晟殿看护,便是让人好好安葬万顺和高才,理由是他们忠心为国,死守玉玺不被歹人玷污,以忠仆厚葬。
讨伐军陆续清理宫苑,但始终不见张思曷所在,张姮也不急着追寻,料定他就在太平宫里;这是他爱恨交织的地方,他既然回来了,就绝不会再离开。
果然来人禀报,说西城墙忽然出现个怪人,已经有不少讨伐军折损他手,可不见他逃离只端坐在城墙上。张姮淡然一声知道,便往西城墙去。此时的讨伐军正围拢着背对着的张思曷,可谁也不敢靠近,直到张姮来此,他们才稍事退后。
西阳垂落,天际难得火红一片,看着残阳,张姮只觉得和入目的一切十分契合,惨淡无边。但靠近张思曷,他的一呼一吸,反而给绝望带来了生机。
“张思曷。”张姮唤他,对方似乎在回味这声音,并不见回应,张姮又唤一声,他彻底无声无息了。
时间流逝,夕阳变成了残阳,逐渐淹没在远处的高山,被渲染的天空也开始褪色,余晖早已不再。忽然张姮拔出逐离猛地向他刺去,却临近时反被张思曷攥在手里,鲜血直流,可他面色始终淡然,转过身说道:“你记住,我今日死,不是死在你手里,我是......死在康月的手里。”
他除此再无遗言,或许该说的该做的,都已经完成。紧接着,他引着匕首扎进腹部,竟是自戕。张姮想抽离却不得,只见张思曷惨笑着,然后撤手摔落城墙化成一滩血泥。
血还有温度,张姮并没有去看城下残酷的一幕,只目空一切地眺望着远方。
她明白,这一切不是结束,只是另一个开启。可目前的一切,都该像张思曷一样,需要个完美的落幕......
太庙,自叛军攻陷后就一片破败,可主殿的轮廓还有。
张姮命人重新设摆,但没有先祖先帝的神龛,只一个供桌,上面庄立着数块牌位,其中有元家长子长媳元稔和萧晴,次子次媳元浺和严琦,寍王张启元,林氏三女婉青,剩余皆是永州沦陷死守却遭害的各守关武将。
这些,皆是张思戚和张昱的桩桩罪责。等最后张姮将李珌的头骨也放在其中,张昱和张思戚前后也被拖来。
张昱尽管饱受折磨,可他还一息尚存,勉强睁开双眼,似乎也恍如隔世。直到张姮用冰冷的话语招呼:“宬王叔,久违了。”
“张,张......”张昱的口齿早已腐烂,喉咙也发不出音,但他明显比张思戚清醒,知道什么是大限将至。或许陈恬攻入太平宫时,他就如梦方醒。
张姮讽刺道:“我不想再数落你的劣迹斑斑,你现在唯一的价值,就只有向这些被你害死的臣民恕罪而已了。”
张昱只觉有人将他提起,折叠起了他早已废去的双腿,做出下跪的姿势。
他明白张姮的意图,口中一直发着抗拒的声音,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允许他像卑微的臣属,做出有违他身份的行为。尽己所能地挣扎,可最终无济于事。
此番请罪不光有他,还有张思戚。他一路沾雪,犹如囚徒,等被扔进太庙,才看到他熟悉的人,迫不及待地朝着张姮爬去,口中念叨着他像事先背熟的台词,可谁又会听呢?
张姮见人已到齐,便对两人说道:“对魏国的忠良,谢罪吧。”
说罢她来到他们身后,然后按着张思戚和张昱的头,对着李珌的头骨,那些牌位一一叩首,直到对方血污沾满颅头。
——对君者而言,对臣下扣头请罪,这或许是天大的屈辱吧,可这又是他们该受的!
昏君,佞王,纨臣,奸妃,难道他们不该跪下,给魏国尽忠身故的人赔罪吗?!难道他们真的不可自拔,昏庸不醒了吗?!呵,就算是,他们,也必须给惨死的他们赔罪!
张姮不奢望他们有悔过,一切都是场必不可少的行事,然后,才是他们真正要面对的审判。
“都还活着吗?活着,那我们来探讨一下,复位之事。”张姮看着已是毫无声息的二人,突然询问,果然权利的驱使让他们即使濒临死亡也立即转醒,虽然口不能言,可二人眼中的欲望拼命诉说着他们是正统的身份,多么讽刺。
张姮站在他二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说道:“虽然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可......”
她故意停顿,引得张思戚和张昱呼吸都停滞了,父子二人或许也才知道身边人是谁,不约而同地相望,还不及追究旧恨便又转而有了新仇。
张思戚被逼宫退位是因为张昱,张昱被迫沦为阶下囚则是张思戚的旧孽,循环反复,现在除了讽刺,倒又图添了一丝可悲。
张姮接着道:“可也没有一国两帝的先例,你们,懂我的意思吗?”
二人皆是一愣,然后张思戚支吾着据理力争,张昱也争夺最后的生机,张姮却自顾自收好李珌的头骨,直到她站在主殿门前,才下达了最终给两名旧帝的最后审判:“军权现在在我手上,叛党也是我诛灭的,拥立谁重新登位,我有绝对的话语权。可军国大事,我一介后宫人如何左右?所以,你二位不妨在此好好商量,过几日,我再来听候旨意......”
殿门随即关闭,犹如与世隔绝。昔日旧帝的恩怨,张姮留给他们自己去决定。
毕竟他们是帝,不是吗?
张姮将轻抚着装有头骨的布袋,这一路来,是安慰,是激励,是扶持,也是警示,她不能止步不前,因为一切还没有结束。
大晟殿,廖祈等人回禀此次征战的损失和战果。俘虏重新统计,共计八千二百六十七人,攻城损失的器械约有两百架,可缴获的足有两千。另外轻伤有四千人,重伤者三千一百人,均已按吩咐安置城中隔离治疗,然后死亡人数约有一千八百四十二人,分批缴获金银财宝无数,目前尚在统计。
张姮让廖祈暂时安顿讨伐军,部分在宫内的暂时撤出太平宫侯旨。此时温沨和两名传讯兵也进来回禀,后者带来了夷州东南二郡的战况,张姮见温沨并无焦急之色,暂时让传令兵先讲目前的局势。
“东郡蓟侯后方势力已经尽数伏诛,孙将军抄没其田亩家奴私产无数。南郡郑国公负隅顽抗,已被元枞亲手斩杀,目前大肆搜捕郑国公的三族,听候殿下发落。”
“好。”张姮道:“讨伐军劳苦功高,即日起传令驻扎城内,但不可寻衅滋事,违者一律军法处置!所关押的旧臣,负伤者暂且单独安置。但像蓟侯父子,宜城县马此类的叛逆,没有特赦。另外你二人传我令,让吉州将军孙虓和元老将军,务必将叛臣党羽全部押到长阳来,至于他们的家私,理清好后,一半拨给讨伐将士充作军饷,其余的全部充公。”
传令兵领命后,又立即这番回了东南二郡。
张姮又唤来营尉薛怀贞道:“现封你为金陵军督总,分你四千兵马,暂替巡防总署之职,尽快将城内维护起来,并且将畅青园包围,不管里面如何都不准有人进出。”
张姮随即又吩咐阜平:“你擅长统计,带五百人现在开始清点长阳城内的损失,务必要给我一个大概的呈报。”
阜平也应承下办理,但宫内尚存人息,他出宫后又派人去通知还在城外驻扎的人,让他们尽快进宫也开始统计伤亡。另外五赢山山道,长河府改建为祛疾院,水金寺安置俘虏,接留守于外的王荟等人来长阳,将开国郡公和宋国公一门请来长阳,通缉外逃的叛党等等,待诸事暂有人员接管,已是两个时辰后。而等候的温沨却不堪疲惫,先一步昏睡而去,也被人先他抬回旧邸休息。
张姮离开大晟殿,见徐悒在殿门外等她,虽然已是三更早该歇息,可诺大的宫苑却显得那么陌生,并未有能使人安眠的地方。于是,张姮和徐悒一路默契般走出太平宫,看着只燃火把未有灯启的皇城,除了感慨可惜,也别无他想。
忽然张姮问徐悒:“你说,表舅他想看到害死我母亲的人吗?”
徐悒顿了一步,又与之并肩,歉意道:“徐家的恩怨,我从不知道。”
张姮道:“我没有怪你,其实生而为人,谁都想活得轻松愉悦一些。猛地被扣上生死离别和新仇旧恨,谁都会抵触。毕竟那些是前尘,我从未接触,却要我接受,真的很难。”
徐悒忽然牵起张姮的手,继续前行道:“但是,生在尘世,就逃不开这样的联系,除非你超脱世俗,可那样反而觉得无情无义。或许,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彼此的起伏,要么去抚平,要么去解决,要么去复仇,要么视而不见,总归是......唯心而已。”
张姮走在雪道上,再无言语。
远处忽然有人提灯前来,是王洐。他等长阳稳定下来就进城往初霁书院去,那也是他在长阳唯一称得上落脚安身的地方。而林景臣,鲁唯昌,吕冲等旧臣,此时也正安顿在那。眼下无处可去,张姮也就决定今夜宿在初霁书院;长阳的干净之地,实在是不多了。
三人踏进书院,借着房间缝隙看了还在踏上将养的数人,王洐在一旁低声道:“殿下的那些箭伤都未及要害,攻门后又解救的及时。只是本身的刑伤过深过重,得需要长时间休养。”
张姮沉默着,仔细端详,但其中并不见姜濋,怀疑他是以身殉国?还是先一步辞官返乡?又忽然想到什么,对王洐道:“王夫子,朝廷可用之人已经寥寥无几,有些我会尽快召回。但也想问夫子,你可愿入朝开仕?”
王洐并未急着应承,只跪下道:“殿下之命,草民不敢不从。但草民还需问询,您若要草民入仕,是用什么身份?什么命令?是公主的令喻?还是......君王旨意?”
张姮看在他,语气阴沉:“......你知不知道你方才的话,足够株连九族?”
王洐又道:“若草民是受公主之命入仕,那确实会受株连。但若是君上之言,草民便无性命之忧。”
张姮沉默不语,也正如她一直忧虑的问题,这个江山,再不能落入张思戚和张昱手中。
可若禅让他人,这国库空虚,人口不足,国土被吞,物资匮乏,物价飞涨,民心不安,疫病频频......到处都是问题的魏国,又有谁能将其复位归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