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青园内还是一如既往,即便被叛军占后也未遭到洗劫,就如何净柔也始终如一般。
她也该为她画上休止符了,可丝毫没有濒临死亡该有的情绪。哪怕是她枯瘦如柴,衣衫单薄,但还是显得富有绝佳的气质,雍容华贵。
张姮至今都难以捉摸永远都波澜不惊的她,是和张思曷一样生无可恋?
还是说,她这人所到之处,都该是特殊的?
“你来了?”何净柔的声音,苍老数倍。
“冬日严寒,无甚好花,我怕娘娘寂寞,特别送来一株白梅,希望娘娘能赏心悦目。”张姮先让徐悒带人出去,就独自坐在何净柔对面,像以前在碧珪宫一般闲谈。
“殿下的最后一份礼物,甚好。”何净柔爱抚着白梅,贪婪地吸吮白梅的花香;她第一次因花香成瘾。张姮不禁唏嘘道:“白梅不似桃李,可我觉得她握在娘娘手中,倒变得妖娆。”
何净柔呵呵笑道:“有什么不好?”
张姮不言,环顾屋内,虽然外面破败,可内里却干净整洁。
何净柔似乎因她的发现有了神采,开始滔滔不绝:“以前,哪里都是规矩,我的宫里,自己的屋子,也到处都是不喜欢的东西。可现在,这里都变成了我希望的样子,你觉得她好不好?”
张姮没有正面评价,只道:“看得出哪里都是你的亲力亲为......不过有些地方,娘娘力不能及?少不得有人帮衬吧?”
说到此处,何净柔更显得意:“是啊,我一个人,怎么能搬动我不喜欢的家具......是子岐帮我的。哦对,你还不知道子岐是谁,他的大名是,姜濋。”
张姮内心一顿,千丝万缕忽然才有了梳理——原来前朝何净柔真的有帮手,而纵观他的履历,可不是和这位后宫女相一样独步青云吗?所行之事又无一不是为国有利之举,却可笑千算万算,谁能想到那人竟会是姜濋!
何净柔笑得更开怀了:“你想不到吧?你们都想不到的!我和子岐,将你们玩弄鼓掌里,这么多年,我们成功骗过了所有的人,哈哈哈......”
张姮忍不住问道:“他在哪儿?”
何净柔止住笑,拿着白梅,轻轻挑起一旁的层层纱幔,那里有方床榻,上面躺着一个人。张姮认出那确系是姜濋,可惜,他早已成了冰冷的尸体。
何净柔淡然自若走到踏遍,坐在他身边,爱怜地轻抚他的容颜;若不是天寒,怕难以保存了。只听她缓缓对姜濋讲道:“子岐,不要急,我说过我在见到她以后就会来陪你,我不会失言的,你且先休息一下,啊?”
何净柔之后又放下纱幔,轻柔地唯恐惊扰。
张姮看着她,忍不住道:“你确实很聪明,步步为营,却天衣无缝地不被任何人恻隐,我想如果不是你主动承认,我亲眼得见,直到以后我都会去寻找姜濋的下落。”
何净柔却讥讽道:“不,不是我聪明,是你们蠢,你们都太蠢了。”
张姮不置可否。
何净柔道:“每个人都有欲望,可我的欲望,却反其道而行,自然你们就觉得我无欲无求,自动蒙蔽了双眼。”
“为什么?”张姮道:“虽然我不想问,可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你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你的能力,让皇帝都难以抗拒,即便无爱,他也离不开你,你可以借助他做到最高的位置,那样你更能为所欲为,可为什么要在那之前毁了这一切?”
何净柔面无表情,忽然又猛地大笑起来,仿佛张姮的话很可笑:“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因为恨啊!我恨长阳!我恨皇帝!我恨那个造就我毁了我的女人!我恨她期许的魏国,所以我恨这个魏国一切的一切!恨你们的全部——!”
她最后咆哮起来,面容狰狞而扭曲。
这是世人不见,也不相信她会有如此疯狂的表情;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她。
最后何净柔缓下气息,方才的吼叫,似乎用尽了她平生全部的力气,瘫在一边喘息道:“可我不会让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也不会在意的,终究......你要忙着收拾我留下的烂摊子了。”
张姮忽然萌生起放过她的念头,但对方却先一步拒绝:“别放过我......我的罪太多了,我害死多少人,自己都不记得了,我是你们所有人的仇人。尤其是你,是最不应该宽恕我的人。”
张姮道:“确实,很多人的父母因你而死,连他们的孩子,也成了你的棋子,甚至致死都认为你是个好人。”
“好人......”何净柔攥着手里的白梅,轻声笑道:“什么是好人?帮你的,就是好人吗?”
张姮摇头:“不一定,不过说实话,我到现在也看不透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何必呢?我们很快就要天人永隔了不是?”何净柔的笑声,吹起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费尽心思去琢磨,你会发现,其实这些对你要做的事,根本没多少关系。”
张姮道:“随心所欲,目的明确,你算是做到了极致。只是你的胆子太大,不光陷害妃嫔和皇嗣,就连窝藏敌国奸细,你也做得出。”
何净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鲁佶已死,你要找的,唯有冯容。你认为他在我身边很久,我应该知道他的事。可你又错了,我不了解他,我也不想去了解,我们仅仅是为了共同的利益合作,却连伙伴也谈不上的陌生人。我能告诉你的,只有他是太监。其次,他追求的,日后只有自己的利益,无关齐国......不过他或许会受我影响,耳濡目染。除此,我无可奉告了。”
说罢,她坐回到床榻道:“我该走了......你还有想问的吗?”
张姮看着她问道:“意想不到人......邓汇你可知道?他现在又在哪儿?”
何净柔道:“......他和子岐不一样,可和冯容也不同,他或许死了,也或许跑了。我不了解他,但如果日后你能遇见他,你降服不了,就务必杀了他。”
“明白了。”张姮起身,又道:“何净柔,我并不恨你,但也不会原谅你。我能对你法外施恩的,只有允许你用一种喜欢的方式,终结你自己。”
“谢谢......”何净柔在张姮离开的同时,到一旁的抽屉里,拿出块儿火石,将那白梅引燃。洁白的花瓣和干枯的梅枝瞬间变成了火柴,然后将此逐渐蔓延到纱幔,床榻,以及身上。
弥留之时,何净柔伏在姜濋身上呢喃道:“子岐,我来陪了......你看这里,多美啊。我想,用火送我们上路,这是最能证明我们轰轰烈烈的爱的。就像你说得,我完成了我该做的事,剩下的,就是和你......永远在一起......”
火魔吞噬了殿阁,张姮于外看着惨烈的一幕,却觉得比平宁那夜更美,让人驻足一直注视,直到火焰消亡的最后一刻......
离开时,徐悒忍不住问道:“你想好了?”
张姮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何况我才明白,纠结对错有什么意义。惟心所欲,才对得起自己的人生。”
徐悒又问道:“你真不在乎?我是说皇帝,他......终究是......”
张姮摇头道:“从他抛弃的我那刻起,他就什么都不是了。虽然我恨的人不多,可这长阳的牢笼,却也未必装得下。所以,何必呢?”
徐悒对此,也不再过多评判。
翌日大晟殿,依旧如人初见时那般威严赫赫,即便经过战乱的洗礼,也矗立在人心最为神圣之地。张姮手携玉玺,亲升大殿,宣布为期近一年的佞王和旧党乱政,终得平定——
“明安次年,宬王张昱逼宫先帝退位,自立圣帝,其人祸乱朝堂,结党营私,怠慢军机以至国家兴亡不顾,身披恶疾,自沾污邪,引妖邪魅惑君上,残杀无辜,更忤逆圣祖先训,击杀父帝,染指宫妃,不伦不孝,不仁不义。此今日代行先训,将七皇子昱废除宗亲,驱逐子籍,引后世人唾骂。
后陈氏逆犯,以外戚之身,勾结旧王合谋,自拥为帝,惑乱朝纲。引魏国不敌外侵而至内乱不抚,生灵涂炭,无恶不作,罪不容赦,已天下不容。而从亲不睦,内忧外患,万民不幸,荒乱内政,今匡扶于内,再兴国梁!”
张姮放下玉玺,掏出名册,告示群臣:
“圣谕!众卿跪听宣读:明安三年起,复位奸佞所害之昭德太子,立先帝遗嘱,册立新帝,改年号显德,号德宗,尊先帝为定帝。复其妻徐氏位并追封太子妃,敬贤皇后。复其族徐氏主徐言中侯爵,加封一等奉云公。另,忠仆庄氏,袁氏,加封忠敬、贞孝夫人,特恩入葬皇陵!”
“追封寍王,皇八子为纯孝皇帝。追封其母谢氏,为寿佑太后。”
“追封元氏长子长媳,为二等爵延定侯,端敬夫人。次子次媳,为二等爵延安侯,贞明夫人。”
“追封德帝忠仆阜安,为广安君。”
“追封夏氏,大小贺氏为忠、襄、贞三夫人,于郢山建盖三娘子庙,慰藉民心。”
“追封......金陵军主帅,李珌为镇国王!旗下金陵军,讨伐军,大安关边境军,整军一律正名为镇国军!首帅立祠供奉!其爵永不变更!”
张姮以此又宣读了其他此次抵御齐国阵亡的将士,大家追封,安定人心。之后是加封。
“圣赐晋封,加元氏主元枞晋高昌郡王,加封庆安关(三口关、燕河口、沛平关、涪陵关四关连脉的夷州总关卡)总兵,食万户。加封主妻贺兰氏高昌郡王妃,三子元桵晋北关侯,四子元翦关内侯,长孙元琅晋庆安关都尉。庐岭元氏,边关镇守,功在社稷,特复其家荣,并加封先祖元让护国王,先觉大将军。”
“晋,齐光侯孙弢升平郡王,大安关边境督总,食万户。封妻江氏升平郡王妃,吉州将军孙虓晋嶑县侯......”
“晋,镇国军参军廖祈,三品爵邗义伯,加夷州巡察使食。封妻郢山刘氏为从三品楚国夫人。”
“晋,镇国军营尉薛怀贞,泗安(地名)上将军,夷州骑督。”
“晋,镇国军十夫官郭乾,泗通(地名)中郎将。”
“晋,长阳督军赵彬三品戊阳伯,加戌州巡察使,敦玉关总兵。封妻槿氏为从三品鲁国夫人。”
“晋,长阳副督监周覆,三品郃安伯,沂州巡察使,金巢关总兵。”
“晋,平宁郡丞左虒,光鹿院光复堂大学士,中廷太史令,吏部主司。”
“晋,长阳夫子王洐,光鹿院雁成阁行书,工部言关。”
“复,长阳温沨,光鹿院敬成堂学士,礼部主司,加封上廷司马中卿。”
“复,长阳严圳兵部主司,但思及年迈,特封其为邯延县公,主理邯延。兵部之职交由族弟严恪。”
“复,淮原(地名)吴盛户部主司之职。”
“复,长阳鲁唯昌刑部主司之职,前太傅、太师、少师,平冤复位......”诸如此类官职复位修改,耗费了一日的时间。
最后,张姮手托玉玺道:“定宗不幸,为佞王奸臣所害,然天苍福佑,忠仆护其玉玺未遭遇不测,乃万民得之所幸。吾自当不允辜负,即日起,以先祖遗训为己任,行监国之举,承帝王之责!为大魏延存!为魏民体恤!不负圣训!鞠躬尽瘁!而于其后者见前,得佑国不亡,再付交托!特此昭告天下,以安大魏民心!”
群臣高呼万岁,叩拜新主,昭示安国监政时期,正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