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县下设乡,乡下设都,都置主首,已经大致有了后世基层行政体系雏形。
当然,架子是搭起来了,至于这些机构究竟是朝廷实际控制,还是地方豪强换身皮更方便作威作福,就另当别论。
石山此刻率队抵达的胡溪村,因人口较多,且有道路勾连周边村社,乡中便在此处设了都,选该村大户胡平仁为主首。
元制,主首职责为催督差税(收税)、禁察违法(治安),多由富户轮充,胡家却连任三任,足见其势力。
胡平仁还算乖觉,不仅老实安排人手劳军,还主动应下了协助义军征兵的任务。
该村另一个地主则是与其同宗的社长,早早就带着酒肉出村犒劳义军。
据胡社长所言,童四儿一家十年前逃荒到此后,就一直租种主首胡平仁家的田地,得空也给主家打些短工补贴家用。
童父为人实诚,干活一个顶俩,还会手艺活,主家颇为喜欢,去岁冬日曾许给他一只病羔。
不想,熬过了寒冷的冬日,原本奄奄一息的病羔养活了,健壮如牛的童父却不幸感染伤寒,没几日就撒手人寰。
主家胡老爷心善,看不得穷人受苦,“好心”料理了童父后事,还“收留”了孤苦无依的童四儿,代价就是童四儿这半大小子和童家的破烂家当任他处置。
双方各执一词,至少有一方的话可疑。
只是,当事人童四儿并不抗拒回到胡溪村,也没请求石山为他主持公道,其主家胡平仁同样丝毫不提“逃奴”“盗羊”之事,双方都很明智的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稀泥糊涂才是常态。
石山此番前来,是要借用各村地主的力量攻打楮兰、房村两站,而不是扮演包青天主持公道,也不想节外生枝。
既然童四儿一心只想投军离开胡溪村,那此事究竟谁在说谎便不重要,大不了好好培养这少年,待日后他有能力了,再自己回村了结这段恩怨。
至于两位胡老爷,同之前各村的头面人物一样,只要他们积极配合红巾军出丁纳粮,暂时就不会被石山针对。
不远处,另一个体面人陈诚正在训斥协助自己管理队伍的族人,似乎是在为本村乡勇的行军表现,远不如才入伙的常铁头匪帮而羞恼。
其实,陈各庄乡勇的表现已经很有进步了,昨日的问题更多。
混乱的行军就不说了,最简单的休整都能搞得一塌糊涂。
就地休整的命令才下达,便有一堆人窜出队伍四处乱窜;这头刚划定了集中大小便的区域,那头却已各寻外村熟人打拉起了家常……
草创的队伍就是这样,组织散漫纪律极差,本村本族的头面人物出面,将之聚在一起还能做点事,一旦散开就是“放羊”。
不加整训,直接将这样的乌合之众拉上战场,纯粹是嫌自己命长。
石山自然知道这些问题,早早就与各村地主约定在胡溪村交割剩余庄丁和物资,并计划利用这个时间完成初步整训。
这事少不了各村地主鼎力支持,毕竟,无论是为了调动乡勇的训练积极性,还是增强其体力,都要拿出更多的粮食让他们吃饱。
正闲话间,周十二从村中走了过来,见胡社长在石山身侧,欲言又止。
周十二是闻四九带来的锐字营牌子头,刚随孙逊入村招兵征粮。
石山知道周十二有话不方便当着外人讲,便结束了与胡社长的谈话,打发其去见自己的女婿——谭堰“少社长”谭卜维。
“出了什么事?”
周十二侧身向前,背对正离开的胡社长,压低了声音道:
“村里的庄户都不愿投军,逼急了还有人哭,俺们问了好半天,才知道有人在传大批官军已经到了邳州,这几天就要渡河来打徐州了。”
芝麻李拿下徐州还不到半个月,在朝廷大军全力围剿颍州红巾的大背景下,以大元低效的军事动员能力,邳州这个时候绝不可能出现大批官军。
元军由此渡河,攻打徐州云云更是无稽之谈。
石山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此事当不得真,之前几个村社也从未出现这类谣言,问题的源头应该就在胡溪村内。
“谁传的谣言?”
“庄户都不肯说实话,俺们合计,估计是胡平仁。”
按理说,胡平仁身为主首,确实是有替官府管理乡民、对抗反贼的职责。
但这家伙面对来本村招募青壮的红巾军,既没勇气组织乡民结寨自保,又不肯逃跑,反而在这要命的关口散布这些对自己没啥好处的谣言,图啥呢?
“有什么证据?”
“没证据,但俺们进村后胡平仁就一直跟着咱们,忙前忙后的,很是反常。还有,有些庄户想跟俺们说话,见胡平仁在,又不敢说了。”
这个谣言很拙劣,却很有效,已经影响到了石山的募兵和整训计划。
若不能果断处置,在胡溪村征不到兵还是小事,搞不好会导致本就人心惶惶的队伍就此散掉,就更别提接下来完成攻打楮兰、房村两站的任务了。
“嗯,做得很好。你进村跟孙逊说,既然募不到兵就别费力气了,先征粮,稳住胡平仁,叫他如此如此……”
“小人明白!”
处置胡平仁其实并不难,难的是不能使用手下的地主武装。
要知道这些村落本就相距不远,沾亲带故者众,彼此的关系肯定要比他们和石山的关系近得多。
比如,正在闲聊的胡溪村社长和谭堰“少社长”谭卜维就是翁婿,陈诚和邓庄少庄主邓礼也能攀上表亲。
从对待童四儿“盗羊”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体面人”只会共情“体面人”,屁股不是一个方向,本就极难尿进一个壶里。
若是心大,安排陈诚、谭卜维处置此事,天知道他们会不会给胡平仁求情,或者干脆走漏消息破坏行动,甚至反戈一击搞死自己?
好在石山一直对这些摇摆不定的小地主心怀警惕,提前准备了一些反制手段,不至于危险临头了却只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