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思眠

  • 星指芦丛
  • 旋凉
  • 5117字
  • 2025-05-29 16:46:32

面对眼前此情此景,我愣住了。

眼前,几乎完全就是一片破壁残垣。

这一天十分阴冷,小动物们纷纷钻出土壤,在破房子的土墙上肆意横行。密密麻麻的虫子,看得我头皮发麻。

母亲在屋子里仔仔细细地打扫着,试图在散发腐烂味道的老屋里,打扫出我们二人的容身之地。

而我就站在满是泥灰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

灰土从腐烂的残木上飘扬,那味道令我作呕。但,我却没有走开半步。这栋房子已然不堪入目了,可是我们倘若离开它哪怕半步,我和母亲就未必再找得到地方落脚了。

我忽然感觉,自己背后发凉,身后的声音渐渐嘈杂。

母亲抬起头看向我,突然大喊:“快进屋里来,溪!”

我一回过头,一大群人拿着棍棒,缓缓向我们这里靠近过来。他们大多数十二三岁的样子,比我大一些。

院子门早就烂掉了,他们一伙人轻轻松松就走进院内,然后团团将我包围。

而我手无寸铁。

我紧张地看向他们:“你……们要干什么?”

“你他妈也配说人话?”

我身后的人一脚将我踢倒在地。

“你个臭要饭的,管得着你爹们要干什么?”眼前的人揪着我脏乱满是灰的长发,将我拎起来。

我认识他。在偌大的北韫,他却是少数的本地人。北韫身处高贵的中部地区——远鹄郡,朝廷的都城也位于此郡。而我的故乡芦关,位于东部偏远的肴安郡。我们东部来的难民,偶尔被这样欺负,已经见怪不怪了。

尘清元年起,朝廷就常年陷入战乱之中,全国各地的百姓纷纷流离失所。后来,朝廷直截了当地做了个草率的决定:将全国各地的难民,统一收至北韫。

朝廷的考量很简单:北韫离千径山最近,而千径山的路,可以直接通往国内任何一处。等到和平后,难民们寻家可以轻松一些。正好北韫城地广人稀,足以容下难民。

但朝廷偏偏就没有考虑一件事——他们没考虑北韫老百姓同不同意。

最初来几个难民的时候,北韫老百姓还是很热情地欢迎的。但时间一长,来的难民越来越多,当地居民们也渐渐地不耐烦了。

事情发展至今,也是理所当然——北韫老百姓再也不愿看见难民来,见一个,他们打一个。

这不,这次就轮到我了。

他揪着我的头发,而我紧张地盯着他看了一会。

最后,我开了口:“樵…樵哥,我们何必这样呢……”

而他不耐烦道:“你的贱嘴也配叫出老子名字来?”

他将我重重摔在地上。然后,周围那些带着粗木棍子的家伙们,一拥而上。

……

“怎么了郡仲溪?”

我猛然醒来。

大家都已坐在我的旁边。樵以杼关切地摸了摸我的额头:“你刚才梦到什么了,郡仲溪?你刚才一直在喊什么‘救命’‘我要完了’之类的话。”

“唉。”我叹了口气坐起来。看看现在的樵以杼,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但没犹豫多久,我还是开了口:“我,梦到刚来北韫的日子了。”

“啊……”樵以杼低下头来。曾经的那些事情,他也是记得的。

看着他现在的样子,我宽心地舒了一口气。幸好樵以杼本性并不坏,最后还是和我成为了朋友。

今天阳光十分明媚,短暂的噩梦过去了,又是十分欢快的一天。大家都在等我呢,我赶紧穿上衣服吧!

“赶集喽——”

“吃好吃的喽——”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我准备买点东西,就带了些钱。

集市开在东城门。小时候,集市是开在城里的,但后来涌入的难民越来越多,集市在城里容不下,就只好搬到城外了。

北韫城外面偶尔也有山贼,所以这一天东门城上是会增派很多守兵来维持安全的。

我们五人慢悠悠地走出城门,来到集市,琳琅满目的商品映入眼帘。

穗璋拉着邬淮站到穿衣镜前,二人比量着身材。他们俩,是我们这五人组里的两大壮汉。

说起身材,除了他们两人,我和歧子约都很平平无奇。而樵以杼,就显得格外瘦小。

歧子约去和一个老板侃侃而谈了起来。他们聊得很欢喜,我不愿多打扰。只不过,我靠近一些才发现,那家卖的是一些折扇。原来歧子约有这般雅兴。

我和樵以杼东瞅瞅西看看,好像并没有什么自己特别想要的在卖。

看见眼前有个木匠店模样的摊子,我想起之前想要买把橇来着。结果我靠近些才发现,人家是做木雕的。

但樵以杼偏偏觉得是我喜欢木雕,硬是买来送了我一个。

我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因为我又让他想起了当初那些经历。年少时那些事,他一直都过意不去。

这木雕雕刻的是一只小兔子。形状、大小感觉都和真的兔子差不多。我记得,小时候确实有个邻居,家里养了好多小兔子来着。不过是在芦关还是在北韫的邻居,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啊……糟糕。摸着摸着这只木制小兔子,我好像想起来了。常养各种小动物的,是叶大叔家……我第一次见到的鲜血,正是他的。

唉。我想到这里,突然对小兔子的兴致就全无了。樵以杼的本心真的很好,可是他这个礼物,却无意中揭了我的疤。

歧子约突然把我们几人都叫过去。五个人又重新聚在一起。

“怎么了?”穗璋问歧子约。

歧子约没说话,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千径山。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山脚下立起许多旗帜,浅蓝色底色的中上方,有一个白色八芒星。这是这附近山贼的旗帜。

城上的守兵大概也是看见这些旗子了,急忙敲起锣来。

集市的摊主们听见锣声响起,纷纷急忙收摊。

这里的山贼们,常常趁着春天赶集的日子来劫掠一笔。想必这次,集市又被盯上了。

城上急忙下令士兵出城,准备抵御山贼。

山贼的旗子们越来越近。

他们似乎的确只是准备来抢一把的。看见摊主们纷纷跑回城内,他们更是快马加鞭就赶来北韫城下。

但城门十分狭小,摊主们你拥我挤,谁也进不去城,集市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结果,百姓堵住了城门,士兵无法派出;想让士兵在城上放箭赶跑山贼,又怕射中百姓。

我们五人也被拥堵在混乱之中,无法入城。

山贼们则因利乘便,到处攫取财物。看着城上的士兵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山贼们眉开眼笑。

我们五人几乎被挤在人流的最外面,山贼就在与我近在咫尺的身后抢着财物。

这里的山贼们倒还“仗义”:只抢摊位上没来得及收走的东西,其余的都是“秋毫无犯”。

我不由得猜测,这些山贼团伙大概就是由先前被欺压的难民们组成的。

混乱之中,我突然听见一声呐喊:“官兵难来,我们自己就不能御敌吗?”

我们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模样的人,带着数不清的壮丁,站在我们身后,个个手里握着长剑。

“这位是刚才兵器摊的摊主!”邬淮小声告诉我们。

老者和壮丁们一齐冲上前去。

“我也去帮帮他!”邬淮冲向他所说的兵器摊。远远看去,那里还有很多武器。

“我们也去!”

……

凑近了才看清,那兵器摊上只有剑。

虽然我们都不怎么会用剑,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五人还是拿起剑,跟着老人,一起冲杀山贼。

冲在最前面的壮丁大哥们一往无前。不少山贼吓得连忙就把东西撇下了。勇敢地带着“战利品”跑远的似乎就那么三两个。

我们几人跑得都不快。没等追上老人,壮丁们就已经夺回了大量财物。

壮丁们捡回财物,老人回身准备回集市,这才看见我们跟在他身后。

老者看见我们,十分欣喜。他对我们抱拳道:“少侠们如此英勇,某在此谢过。”

我摆摆手:“您客气了,我们都没帮上忙。”

回北韫路上,老者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郡仲溪。”

“如此说来,想必是前些日里口口相传的郡大英雄了。”

“正是大英雄!”旁边穗璋笑嘻嘻回答。

我挠了挠头。要是邬淮不在,我大概是不会跟来的,倒不如说他才是英雄。我看向邬淮,他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老者自我介绍道:“我名叫黎傲白,黎家武馆创始人。”

我们和老者聊了一路。回忆着城内无人不知的郡大英雄立志要回到芦关的传言,老者更是赞许有加。

老者又说:“五位如果不嫌弃,过些日子愿在武馆相会。”

听了这话,我们五人面面相觑。

回到北韫城下,摊主们见自己的东西大都回来了,纷纷叫好。只是受了山贼来袭的影响,大家都不愿再摆摊了,纷纷回城。集市一事,也就只好就此告终了。

不过士兵告诉我们,第三天还会重新开集市的。所以即使这次没买到什么,我也不太担心。

正好,我再好好想想需要买些什么。

我们五人回到我家,母亲早上说要做饭给大家吃来着。不过路过歧子约家时,歧子约说自己要回去取下东西,让我们四个先回我家。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打扫。她看见我,便问:“溪,买什么啦?”

我摇了摇头,向她交代了实情。

“黎傲白……”母亲露出笑容,好久没见过她那样笑了。

“你认识他吗?”我问母亲。

“当然了。你不知道,咱家这兵器架都是从人家武馆里拿来的!”

“啊?”我回头看了看兵器架。

母亲一边继续着打扫,一边对我说:“人家原本也是难民来北韫的,所以大家都很讲究互帮互助的。那老头至今未婚,都不会收拾屋子。前些年我也没少帮人家家务……”

“啊?”听到未婚这两个字,我不由得回忆起黎傲白的样貌。

那老人声音洪亮、身板硬朗。可他脸上满是皱纹,长得也不算好看,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找不到媳妇吧?难不成他会看上我妈?

“可别小看这老头。”母亲继续道,“他不光对我们这些难民好,和城主的关系也不错。”

“那有什么用?”

母亲没回答,只是故作神秘地一笑。

这时,歧子约突然敲敲门,走了进来。他手里有一本薄薄的笔记本。

歧子约向我的母亲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郡仲溪,对待黎傲白一定要谨慎。据我手中资料,他很有可能跟芦关那帮山贼有密切联系。”

“啊?”我皱起眉头看向母亲,又转头看向歧子约。

“可是我妈刚刚才告诉我,我们现在手里这些兵器,其实都是人家送来的。”

歧子约眉头一挑,而后很快又皱起来:“这极有可能是他在慢慢收买我们。”

我眨了眨眼睛。这我就不明白了。芦关的山贼……送我们兵器、每天练习?然后我们就会被收买?

穗璋笑了起来:“歧子约啊,你多虑了!哈哈哈哈,我知道你为人特别谨慎,但郡仲溪是谁啊?这可是关主的儿子,是他们肉中刺眼中钉。对他们来说,郡仲溪哪有什么价值?到时候啊,他们宁可把我们几个千刀万剐,都不会利用我们一下的。”

邬淮也这么觉得。

歧子约的情报能力确实强得超乎想象,可是他就是容易把事想复杂了。也正是因为发现自己总是如此,他已经完全不敢自己一口咬定某件事,始终都是要和别人认真讨论后才敢做决定。

樵以杼则拿来歧子约的本子,好好读了一番。

只见樵以杼始终皱着眉头,渴求着要从笔记中读出什么来。但最终大致读了一遍之后,樵以杼的眉头依然紧锁。

“歧子约……”樵以杼思索着开口,“我更宁愿相信,黎伯伯是同样从东面来的难民。毕竟……”

樵以杼带有歉意地看了我一眼,而又转向歧子约:“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我有一些经历,可以确定此事。”

……

我的内心泛起一阵疑惑。那时大家还都是小孩子,樵以杼带着一群孩子来欺负当时的我也就算了,难道还欺负过那个老头?别的不说,难道他们打得过吗?

“的确……”歧子约眉头再一皱,“仅通过黎姓分布在芦关一带、山贼团伙里也有黎姓的人,做出这个论断还是不太有把握。”

母亲把做好的菜端了上来:“哈哈,小朋友们,我以为郡仲溪去集市会买些菜回来呢。现在家里没有什么菜,大家随便吃点吧。”

“哇,土豆沙拉!”邬淮看上去还挺开心的。

我们面前的菜,说好听点叫“土豆沙拉”……其实就是大白菜和土豆酱。

母亲与我们,六人围桌而坐。我们要开动了。

我取了一片白菜,抹上一点土豆酱。开吃之前,我小心地瞥了瞥四个朋友们。

如果我们不是聚在我家,而是去他们四个人里的一家,我们吃的都会比这好一些。打心里我知道大家都不会嫌弃,可是就让他们吃这些,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穗璋是我们几个里最不含糊的。他把土豆泥倒得满满的,再把白菜叶包好,然后不紧不慢地抱着这一大坨吃了起来。我们几人看着他这滑稽样,都嘻嘻地笑。

现在已是傍晚。在集市那边呆了挺久的,时间也过得很快。但是在餐桌上,我感觉时间无比地慢。

土豆,白菜……我在家里已经这样吃八九天了。看着眼前的土豆酱,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盯着土豆白菜,我缓缓沉了一口气,做接受它的心理准备。

正在此时,传来急促而有力的敲门声。我和母亲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时会是谁来。

离门口最近的邬淮去开了门。刹那间,无数的人冲了进来,差点就把我们的大壮汉撞倒在地。

“郡大英雄,吃饭呐?”“郡大英雄,这吃的都是什么啊?来吃我们这个!”“郡大英雄,这是我们一点小意思!”

“这这这,这,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和母亲就已经被人群包围在最中间。

我的心跳刚刚在一瞬间飙升。看向热心的民众,我喘着粗气。幸好不是来要我命的……

我咽了一口口水,再次看向母亲。母亲不好意思地回答:“今天我没锁院子门,因为说好要让你和朋友们回来吃饭的啊……”

大家伙把吃的之类的扔在我家的屋里、院子里,随后也就慢慢散去了。

……

六人面面相觑。自穗璋到处传播我立志打回芦关起,每天一到吃饭的时间就都是这样。平时到了傍晚,母亲就会把院子门锁住,这才挡住热心群众们。这次,大家都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来。

我则草草瞟了一眼大家扔在我家里的吃的。有鸡蛋!太好了,我要吃鸡蛋!

于是我连忙起身,拍了拍手:“好了大家,我们缓过来了吧。郡仲溪去给大家蒸些鸡蛋糕怎么样?”

穗璋和邬淮连忙表示赞同。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也不喜欢吃土豆白菜!

我取出蒸屉,点上柴火,搅拌鸡蛋。

背着母亲,我在厨房里悄悄长舒了一口气。乡亲们,今天你们的菜可帮了我大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