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三教九流(六)

《第四章-暗影(下)》

同一个雨夜,没有人去接她,她蹦蹦跳跳回到了家。阁楼的铁门“咔哒”一声轻响,门没锁,血迹从客厅里蜿蜒到门口、戚雅暮的脚下。她看见那个妈妈领来的陌生男人正骑在妈妈身上,妈妈在痛苦的挣扎,男人举起一把生了锈的刀就要把妈妈钉在地上。

现在想想,父亲或许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戚雅暮的每个在房顶上起舞的夜晚,都是为了在那一刻救下强奸犯手里的妈妈。

时光流转,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怎么冲上去,怎么从口袋里掏出那柄锋利的短刀刺向那个男人,怎么反手将男人钉在了地上。真奇怪,那把刀就像是有活的灵魂寄宿,牵引着她像一只灵巧的猫于厅中周旋腾挪。

“这把刀是活的,它叫蒙。”这也是戚明光曾对着她说出的不明不白的话。

那天清晨一别是戚雅暮此生最后一次看见父亲。他甚至未曾留下联系方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菁台。妈妈并无大碍,但是她最后选择了和解,嫁给了强暴犯。强暴犯成了戚雅暮的继父,他没有追究戚雅暮曾下的杀手,也没有去过他们的新家,他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每周给母女俩打钱,妈妈每周都要抽空去那边“伺候”那个男人。

妈妈疯了。其实她还是个看起来正常的女人,她有着自己的工作,工作和往日一样努力。可是她逢人便说自己的前夫是个一事无成的流浪汉,自己再嫁给了一个事业有成还顾家的好男人。妈妈的姐妹们恭喜她修来了福分,她开始高兴起来了,每天化着浓浓的妆,亮眼的红唇,染着冰红剔透的指甲。戚雅暮问父亲哪去了,妈妈对着镜子给自己戴上纯银的耳环,一脸轻描淡写:

“戚明光,他死了啊。”

可是戚雅暮知道他还活着。曾经有个自称父亲挚友的神秘的男人在校门口找到她,说戚明光正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做着伟大的事情,等到不久的将来,他一定会载誉而归。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上着平凡的高中,过着平凡的生活,周末回家只能呆短短一天,妈妈可能还在继父那里。

她已经将男人给自己留下的“遗产”洗掉了,他教的刀光剑影,他教的人生信条,他那些神神秘秘的“大业”全都被她忘掉了。她有着自己平凡的新生活,一个因为被强暴而精神有些失常的妈妈,一个不敢见自己同时自己也不敢真的杀了他的继父,三两好友,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走下去好了。

这三两好友是戚雅暮唯一的支柱。她是个很重情重义的人,她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她和尔琳、阮默、温漫都曾在这个小区生活,后来因为拆迁政府分了新房子,她和阮默一起搬到了新的小区。尔琳一家搬到了别处,尔琳在菁台一中上学,她们来往少了,但偶尔也会在网上聊聊天。温漫到现在还是戚雅暮的好姐姐。她的朋友不多,但是她很庆幸可以有这些朋友。

这些人携着她向前走,她本可以忘掉旧日的一切,甚至将妈妈和继父闯进来之前那段绝对快乐的童年时光忘掉也不会觉得心疼或是遗憾。可是她忽然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天色继续暗下来,她难过的像是要随着记忆分崩离析在这个甚至被自己抛弃了的孤独的角落里。

如果那个黑影是真的,她希望是父亲。

手机在书包里突然开始震动,然后一段铃声兀自炸响。是一首戚雅暮极为陌生的曲子。

是了,之所以会陌生,因为从三年前再未有人给这个号码打过电话,它仿佛已经从戚雅暮手机中消失了变成了空号,甚至连骚扰推销电话都不曾叨扰这个号码。这是戚明光给她办的卡,全世界只有他和戚雅暮知道。

会是谁呢?

戚雅暮颤抖着将手伸向那刺眼的光源。它被封杀了太久了,久到戚雅暮甚至忘了调成静音就这样带去了学校。

一个陌生的异地号码。

一股难以形容的悲伤充盈了她的心底,旋即狂喜的大潮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剩余理智中全部的土地。这一通电话她等了太久了,她不知道屏幕背后的人是谁,但她知道那个男人一定还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与此时此刻此地,遥遥相望。

黑影再次闪过,这次戚雅暮看清了,是两只无声的燕子。

它们在主卧里筑了巢。

“喂?”

她没有哭。事实上从外表看她始终是个缺乏情绪的人,哪怕戚明光失踪时她也只是乖巧地守在妈妈的病床前,听着妈妈低声和继父说着话,不置一言。

“你好,请问是戚雅暮戚小姐吗?”

“是我。”

“你好你好。我叫司天敬,是戚先生年轻时的好友。”

“...嗯。”她挤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是这样,我的小孙子灯影想在暑假参加一个菁台的夏令营,我想找人帮忙照看一下,想到戚先生老家在这边,我就来叨扰戚小姐了。”

对面是个声音低哑的老男人,约莫五六十岁的年纪,戚雅暮没有听父亲提起过这个名字。

“我父亲他...还好吗?”

“我也好久没收到明光的消息了。”对面顿了顿,“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我因公出差来到菁台,和明光小聚,他给我看了戚小姐的照片,还让我存了您的号码,说如果有什么急事找不到他,可以联系您。明光可是把您看作接班人来培养的。”

戚雅暮一怔。她只觉得心里忽然空了,大悲与大喜的狂潮陡然落下,只剩干涸的沙滩在惨白的烈日下炙烤。

其实她本不应该有什么期待的。遗传戚明光,她也是个不念旧甚至喜新厌旧的人,永远抖擞精神,永远向前,活得落败抑或辉煌,她永远朝着天明的方向。只是触景生情乱了她的阵脚,无数道从遥远的旧日投来的灼灼目光令她移不开思绪,像是嗜血的老屋终于抓到了新鲜的血肉,急急忙忙束缚住她的灵魂。她在期待些什么呢?她向前看的人生中本就不再需要那个男人的影子了。

“明光近来可好啊?”对面的大叔爽朗地笑笑,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隔壁的燕子突然叫了一声,然后群燕争鸣。

“很好。”

“嗯嗯,哈哈,这就好。这两年由于工作的原因没怎么和明光联系,知道他还好好的就行啦。我孙子叫司灯影,灯影就是灯影牛肉丝那个灯影。他后天就会到菁台机场,方便的话我将戚小姐的号码给他,让灯影联系您,可以吗?他已经12岁了,能够自己照顾自己,劳您费心照顾一段时日,相关费用都会转给您,请放心。”

“您多礼了。”

戚雅暮彻底平静下来,语气也淡了很多。她开始不怎么想搭理这个自来熟的老男人了,虽然他和善又彬彬有礼,说一大段一大段话的时候腔调像是在唱歌一样,但是她已经无心搭理这个家伙了。她忽然觉得好累,哪怕那个什么牛肉丝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也顶多带着这个累赘去吃楼下齁咸的馄饨汤。

“哈哈,那就不打扰戚小姐了,祝您生活愉快,也替我问候一下明光!”

戚雅暮轻飘飘滑了下屏幕,将电话挂断。屋子里彻底暗下去了,周围只剩下零星几家没搬走的住户,目力所及之处像是鬼城。

鬼城,鬼城,她的童年怎会如此不堪,可她总在用这个词形容自己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