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拾履

瓜州城今日是个大晴天。

敲敲打打地闹了半夜,那些高来高去的人们打生打死,打得山河变色打得风起云涌,那吓人的动静让顾娘子几乎没怎么睡好。

几乎天还没亮就往铺子这边跑。

睡眼朦胧且牙齿几乎脱落掉光的老娘让她暂时先关张两天看看情况,却也没让她打消了看看的念头。

“东西都是新鲜做的,等上两天岂不是全都捂坏了?”腰围三尺的顾娘子跑起来气势汹汹,惊坏了沿途遇到的几乎所有的人。

吴把总拖着尚且酸痛不已的身体,一脸疲惫地走到铺子前时,那娘子正踮着脚撑起布帆准备开门,门前的三张桌子和条凳已经摆得整整齐齐。

“顾娘子?”

“怎地今天还要开门做生意?”他有些诧异,却也习惯性地到了往日常坐的那个位置坐下,活动了一下僵硬无比的骨头,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顾娘子回过头,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道:“老娘昨日磨好的豆花,不卖可不能成!不然家中老母该如何奉养?”

“等着,才开门,水都未曾烧开!”

话毕也不再理他,手脚麻利地将摆在门口的小炉上放上接满水的铜壶,一进一出间手上已经多了一碗泛着热气的豆花和一碟自家做的小菜。

“怎么说的?我来时看到城里的玄甲骑少了不少。”顾娘子任由吴把总伸手双手接过碗碟,又去看那炉中火苗,手上仍自喋喋不休:

“这半月准进不准出,害得人心惶惶地,生意差了不少……租子还不见少了老娘半分!”

语气里满是埋怨。

“休要聒噪!你一个妇人不要老是问东问西。”吴把总就着小菜满满地喝了一口豆花,只觉得齿颊留香:“温度也合适,你的手艺还是好。”

思索了片刻,便又说道:“这里的事情快了了,你的生意很快就会好起来。”

“当真?”顾娘子惊喜回头,手里扇风的蒲扇又快了几分,圆圆的脸上竟透出些隐隐的嗔怒来:“你个老货是个喜欢骗人的……我的那支钗呢?从年头数到现在,影子还没一个呢。”

说到这个,吴把总就觉得头痛起来了“你头发短了些,用布帕包起来就好了,要什么钗呢?”

“呸,蠢牛一个,我不稀得说你。”

一男一女的身影,在蒸腾的朦胧雾气和噗噗作响的沸水声里,已经这样你来我往地打了好些年的官司。

裴寂站在街角,只觉得心安。

他没有打扰,自己也没有爱吃豆花的脾胃——小时候去偷吃,大概只是吃不饱而已。他不晓得吴把总啥时候迷上了吃豆花,而且每天雷打不动。

大概是那次带着自己给人家赔罪之后没有多久?

他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弓也被好好地拿了回来,顶高处的风景依然很好,看得见家那边的方向。进城出城,出城进城,来去反复,周而复始。

瓜州城禁解开了,准许进出。

哪有一直拴住的城门呢?里里外外的,这个世间到底是凡人的。

传信的令兵骑着马儿满满当当地跑了三遍一个时辰,敲响的铜锣早早响彻内外,该知晓的早已知晓,该安心生活回到日常了。

混在起早进城买卖人群间,裴寂很顺利地出了城——玄甲骑已经交接了城防,瓜州军民现在依然是自己的主人。

走到胡杨渡口时,天光已经大亮。

轻舟在眼前纵横,来去间天高云阔层云低矮,几乎要摸着远处的山巅。

趁着刚刚下雨尚且算得上湿润,家妇人们三三两两,抱着木盆带着积攒了不少的衣物,在小小的木栈码头前占了一角,开始一边调笑家常一边浆洗,引的码头的汉子们偷瞄不断。

裴寂只是路过,不打算久留。

他家里离码头这边还远,过了河上的那座低矮小桥,还要走上很远。

“那边的小友,能帮些小忙吗?”说话的人处在渡口上游,那里有一条官家道,府衙在上面建了一座木桥,可以走车跑马,宽敞多了。

旁边还生着几株老柳,妇人们大多就挤在树荫下。

说话的是个须发皆是奇怪的枯黄色的老翁。

一身白衣作个渔翁的打扮,他靠在木桥那不算高的护栏,头戴一顶渔帽,眉毛长长直到下巴,下颌三尺长髯一直能垂到腰间。

他左手捏着一根手指粗细的细竹鱼竿,丈把长的鱼线已经顺着水流远远地飘出去很远,右手间则正吊着一个常人脑袋粗细的大肚葫芦——那口不知何时打开的,正咕噜噜地向河里涌出清亮的酒液还犹自不知。

老翁神情慌乱,懊恼无比。

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两只破破烂烂的草鞋正在水中上上下下随波逐流,已经到了裴寂将要行过的那座小桥的桥底下面。

他这才发现对方光着脚,尚且红润有血色的脚掌上沾满了细屑土灰,在还是有些凉的微风中上蹿下跳,焦急不已地指向自己这边。

在老翁身边,一个青衣少年正双手怀抱,以一种探究的眼光看着裴寂,嘴里翠绿色的一尺来长的草茎被他在嘴里嚼了又嚼,一刻不停。

下意识地,裴寂将身体探出桥身,堪堪勾住了一只。

“是极是极!还有另一只!”老翁遥遥地高声呼叫,似是在催促。

也不需要他再多加提醒,裴寂微微等了一下,手里便多了一双黄中带绿的草鞋。鞋子看起来新编不久,手法绵密紧致,尤其还透着一股青草香气,算是很不错。

裴寂遥遥地举起鞋子,在头顶晃了晃。

看到他的动作,老翁算是松了一口气地拍了拍胸口。

“就是这个小家伙?师伯你是不是认错了?”青衣少年看着裴寂的方向,有些不可置信。

“你懂什么?小牛儿。去忙你自己的事情。”老翁拍了拍少年脸颊,语气里透着种长辈的宠溺。

因为个子还没有少年高,少年也无奈地弯下腰,将自己的脑袋送到了老翁身前任由他动手揉搓,头上的发丝便很快在老翁手下乱做一团。

“小哥!你且等在那边,我去找你哈!千万千万不要走动!”

老翁哈哈一笑,提起脚旁的鱼篓,一卷竹竿,便扇着蒲扇一般的大脚跑下桥,迎向了一脸疑惑地停下脚步的裴寂所在。

那青衣少年有些无语地立直身子,看了一眼为老不尊的自家长辈,转身摇着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