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三年(公元一五七年)。
一大早,蝉鸣声就叫得让人心燥。张角把两碗粥端出来放门口槐树下的石桌上,让弟弟张宝先喝。转身从木架上取了一条旧禅衣做的布条,准备去里屋帮才五个多月大的三弟张梁洗脸。
张角脚还没有迈进宅门,耳边忽然传来破风之声,随后几块石头飞到石桌上,碎泥溅起,险些砸中张宝。
九岁的张宝气得破口大骂,弯腰捡起石头就扔了回去。数丈开外,三五个小童嘻嘻哈哈地和张宝互掷石头对骂。
张角也不说话,拿起门边的木棍向前走几步,伸出左手朝那几个小童一指。小童们装出很害怕的样子跑散,边跑边喊:“快跑呀,头上长角的妖怪要施妖术啦!”
跑远以后,小童们躲在一棵大树背后,一边做着鬼脸一边唱着儿歌:“头上长着两犄角,不爱说话不会笑,跟着阿父去采药,炼了仙丹没人要……”
张角也不去追,任凭他们嘲笑。放下木棍面无表情地用竹片刮去陶碗里的浮土,催促张宝快喝。
“张角,你爸在家吗?”一个中年人急匆匆跑来,远远地冲着张角喊。
“不在,他一早就去乡府了,说是新任县令来巡察。左叔,你这么着急怎么了?”
“家里有药吗?我儿子口中和脸上长满了水疱浑身发热不省人事,怕是口疫。”
“有,有。我去帮你拿。”
不一会,张角拿着几包药和符纸跑出来交给左叔,叮嘱到:“一剂煎两次,每次用两碗水加一张符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还要把左校哥单独放一个房间,千万不要去触摸那些水疱。他用过的碗要放入水中煮半个时辰以上才能再次使用。”
“嗯嗯,知道,前些天左校的二伯也是这般吃好的,还记得。和你爸说一声,这次药钱还是欠着吧,等秋后交了田租、算赋和口赋,家中还有结余话一并还上。”左叔道了谢,接过药要走。
“等等!”张角喊住左叔,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快说吧,你婶还在家哭着呢。药钱赊着吧,你爸会答应的。”
“左校哥这几天是不是去不了乡塾了?”
“对,你和经师说一声吧,等左校他病好了再去。”
目送着左叔远去的背影,张角的眼神黯淡了许多。
乡府大门外,属吏和乡里的名门望族士绅豪强们分列两旁恭候新任县令到来,啬夫李复和游徼张坎在堂厅做迎接的准备。
张坎揭开案上的茶盒,奇怪地问:“这茶叶还算不错,只是怕数量不够吧?听说这梁县令是个爱喝茶之人,他们这一众人等来的可不少。”
李复面有难色,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就这些茶,也还是我去刘庄主的茶仓里求来的。”李复连连摇头,又问,“你猜他茶仓里还有多少茶叶存货?”
“百钧?”
“不足五钧!”
张坎大惊:“这不要说是卖了,光是刘庄主自家人喝,那么多宾客和仆人,半个月就喝完了吧?”
李复点点头,说:“他自己也不怎么敢喝了,已经不是贵不贵的问题了,哪怕是以金换茶,也换不到了呀。”
“梁郡守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先是独览酒酿,现在又开始垄断茶叶了。连年灾荒,这半年来又逢口疫蔓延户户俱有人殁,请求减免徭役的文书迟迟不见批复,敛财的法子倒是层出不穷。”张坎眉头皱得很深。
李复连连摆手,“唉,外戚乱纲,不可多说,不可多说。”李复和张坎对望一眼,各自摇头不敢再谈此事。
这时乡佐进来告知县令的先行随从已到,让他们赶紧出门迎接。
两人不敢怠慢,出门接到县令大驾迎入厅内。人群乌压压一片把乡府挤得水泄不通。
李复和张坎对这新任县令梁安是略知一二的,这梁安原本是个外乡的经师,花了两百万钱捐来此官。他和郡守梁基皆是大将军梁冀家族的远亲,如今皇后是梁冀的妹妹,满朝大臣梁姓甚众,皇上身边都是如此,这一郡的上下官员多姓梁也并不让人意外。
梁县令放下杯盏,叹道:“好茶!这想必是刘庄主家的珍藏茶吧?不愧是本郡最具名望的茶商。”他佯装四望,“咦,刘庄主呢?你们乡的四大田庄主到了三个,怎么唯独不见他刘隽?”
孙张二人听得心里一紧。一开口就点名刘庄主?这……顿时知道县令此行来者不善。
梁县令也不等人回答,直接说道“听说早前郡守大宴宾客时,刘庄主就称病没有赴宴,这都快一个月了还没有好吗?我已提前三日传书给他邀约今日之会,该不会仗着他刘家祖上是淮南王庶出,看不上我区区县令吧?”
李复上前施礼后回答:“回大人,我昨日才去探望了刘庄主,他确实尚还抱恙,应该是年岁已高病躯难痊吧。刘庄主也是闻名的儒学大家,他深谙礼乐之道,甚重名节,断不会无故爽约的。刘庄主知道梁大人同为茶道之好,还特意献上家中珍藏,略表不能共叙之憾。”
“那他二个儿子也病了吗?怎不见来?”梁安用茶盏盖刮着泡沫阴阴地问到。磨刮的声音刺耳尖锐。
“他长子刘度常年在西南夷的永昌郡监运茶马。五天前各家田庄被反民卞周夺了不少粮粟,各田庄的家兵汇在一起,由刘庄主的二儿子刘护和孙庄主之弟孙仲率领前去追缴,双方缠斗于山野未及赶回,还望大人见谅。”张坎答到。
梁安斜眼看了一下张坎,将盏扔回案几,责问张坎:“你身为游徼,辖内流民游走贼盗频出不说,还时有贱民勾结反民滋事谋反,这是你缉查不力?还是另有他因?”
新官上任的下马威见多了,张坎神色镇定自若,不慌不忙道:“近期我呈县、郡两府的鞫状里均有载民乱之事也有请安乱之兵,大人可调文书查阅。平乡之民素来本分,奈何已连续三年大旱,加上去年至今口疫肆虐,饿死病死者甚众。税赋租役等事五户中有三户难以缴服,所以盗抢、落草者时有出现。反民之事,乡职只有卒吏十余人,委实难以征讨,多亏几位田庄主倾力支援派调家兵才保乡亭安宁。我两月前已上书县郡求援,只是现在尚未有粮草调遣的迹象,估计是县尉大人他不敢私自定夺在等大人您上任,所以只能姑且暂容几处反民叛将藏匿山林。”
张坎这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还给了梁安一个小台阶,李复和乡里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远近皆知你张家世代深研方术,还需要用兵吗?你念个咒施展方术借来风雨雷电,灭几个反民草寇不是易如反掌?哈哈哈……”整个厅堂都是梁安的讥笑声。
张坎咬牙强忍怒火,说:“大人取笑了,方术不是妖术,方术之道乃顺天意察阴阳五行格万物之法,并不能这般神通。而且张某道行尚浅,不足为用。”
“不能这般神通?我觉得你不止这些神通呢!小小游徼,总是上书减税减赋,这些是你的本职吗?要不这县令你来做?”
张坎噤声不敢说话。
梁安假笑了一下,站起身对众人说:“不说笑了,我今日前来正为平定反叛一事。知道你们正苦于战乱纷起无兵可用,身为父母官岂能不察民情。只是,县里和郡上也有自己的难处呀。你们可知如今县上有多少屯兵?”
众人疑惑摇头,不知县安问这个是何意。
梁安接着说:“这一两年,各乡各县时有乱民占山头举反旗,处处都要用兵。本郡辖内县乡已经数年服徭役和服兵役都人数不足了,你们想要县里出兵相助,可是这就好比水的源头都没了,你们大家都还吵着要用水,这水从何而来?圣上体恤,只说待丰年后再补徭役和兵役,但是有些事等不了呀!”停了一下,扫视着三位田庄主,继续说,“即便如张游徼所说,编户齐民数量锐减导致无法足役,但据本官所知,你们几位田庄的附民、宾客、部曲、徒附之数,是有增无减吧?”
众人大感意外,这是刚一上任就要让大家给县里补充兵马?
孙庄主孙昆闻言想要起身,被李复用眼神制止。李复哈哈一笑,说:“大人之言差矣,我们呈给县里的公牍报书上,各处的计数都是人员损减。”
梁安冷哼一声:“各田庄的数是他们自己报给你的吧?灾病损人折员确实是真,可是他们吸容流民,归纳宾客徒附用来扩充家兵也是真的吧?而且这两年,他们乡内乡外各处镇乱,归降的人数你计了没有?”
这一番话把众人都听懵了。本来各郡乡贤在这乱世纷纷屯田拥兵是摆在明处的事,各府因为经济和兵力之事都需要倚仗他们所以皆心照不宣,甚至还有不少官府要仰田庄之鼻息,这新来的县令如此声色俱厉,大出他们的意料。
孙庄主表情冷峻,摸着下巴的长须缓缓道:“梁大人说我们扩充家兵,是从何处统计而来,可有实据?”
另个两个庄主岑临和邱长志默不出声,静观事态。岑邱两家势力不及刘孙,虽说此时理应同一战线,但平日各田庄间摩擦纷争不少,料想新官这把火应该只烧出头鸟,还不至于波及他们小田庄,便想坐山观虎斗。
“实据我没有,只是就任之前,郡守与我说起此事,我必倾力查实。若遣人按年查计各乡数据,汇算之后数目相差甚大的话,总是要去查出问题所在的,到时劳烦各位庄主配合为盼。”梁安把郡守搬出来,倒真是把众人唬住了,一时不知此言真假。郡守与大将军梁冀交往甚密,大将军摩下的大军此时正在琅琊郡与东郭窦酣战,找个借口改道过来灭了他们四大田庄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梁安看到众人的表情变化,甚是得意,继续说:“诸位也不必惊慌,我料郡守大人只是照例交待公事,未必是真要严查。只是小官今天前来,有一事与诸位相商。”
听到这,深谙官场之道的李复心里有数了,明白梁安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只铺垫,暗骂了一句老狐狸,接过话说道:“梁大人不妨直说,在座皆为平乡的绅贵,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定不会推辞!”
“如此甚好!这里人多耳杂,诸位,我们移步内厅详叙如何?说罢,梁安扫视了一眼李复、张坎及三大庄主,不等他们回答便孤身径直走进了内厅,二个贴身侍卫停在门口。
李复、张坎及三大庄主什么人情世故没有见过,此时心中已大致明白要谈什么事了,但也只能吩咐奴婢侍从在外等候,鱼贯进入内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