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C19.死寂

亚历杭德罗和伊桑开着那辆稍显破旧的皮卡车驶入密林之中,暮色渐沉,夕阳在地平线处将天空划开了一道血口,猩红色的鲜血流淌在高处的树梢和地平线的边缘,远远地看,还以为是远处的森林燃起了大火。

亚历杭德罗双手握着方向盘,双眼警觉地扫视前方的路况,嘴上还叼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他的指节有些泛白——倒不是因为黄昏后密林深处开始变得寒冷,而是因为紧张。

那种从骨子里往外冒的紧张感使得他的手指死死地扣着方向盘,由于太过用力,所以指节才会发白。

“——该死,这破路也太他妈难走了。”

亚历杭德罗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路况。

“真亏他们能找到这种地方。”

而坐在一旁副驾驶席上的伊桑·哈珀则表现的很淡定,毕竟他不用开车,他只消坐在副驾驶席上等着亚历杭德罗把车开到正确的地方就OK了。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自打亚历杭德罗把车开进了林子,伊桑就没有开口说过话,亚历杭德罗的这些抱怨就跟石沉大海似的没有激起一点儿声响——徘徊在他耳边的只有皮卡车的轮胎碾过干燥土路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底下呻吟。

林子深得过分,树干就像一根根黑色的金属柱子,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原地,压的人喘不过气。仅剩的没多少的阳光被树枝和叶子遮的七零八落,余下的些许光线就像是从地狱里漏出来的一点儿火星,十分黯淡。

四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连晚风都像是被人“锁了喉”,不吭不响,只有皮卡车发动机的轰鸣能让人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什么地狱,这里距离“人类文明”并不遥远。

开着开着车,亚历杭德罗突然开口骂了一句:“该死,手机没信号了。”

伊桑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桌面右上角的图标。

正如亚历杭德罗所说的那样,他们此时此刻已经置身密林深处,这里是芝加哥城周边鲜有的未被人类完全挤占的地区,这里的一切都依旧保留着它们原本的风貌,这意味着这里不存在什么信号塔,也不存在什么网络——几乎与世隔绝。

“这意味着我们快到地方了。”

“说真的,伊桑,我还以为你把你的嘴丢在森林外面了。”

伊桑莫名其妙地看了亚历杭德罗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句都没有。一直是我在唱独角戏,实在是太无聊了。”

“也许这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的那些牢骚。”

“你不能理解,伊桑,说话可以让我保持精神,尤其是开车的时候,操纵方向盘是一项枯燥而乏味的工作,而你却一直像尊雕像一样在那里坐着,一声不响,如果不是因为你还会动,我甚至会觉得副驾驶席上坐着一个死人。”

说完这番话,亚历杭德罗瞥了伊桑一眼:“看上去你有心事,介意分享吗?”

“我确实有——你当初是怎么来的公司,阿莱?”

“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会为科伦布斯兄弟工作?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伊桑将自己的问题补充完整,“所有为他们工作的人都获得了第二次机会……这意味着我们之前都搞砸过某件事情,你是搞砸了什么事情?”

亚历杭德罗笑道:“该死,如果你想要聊这个,没个一天一夜可聊不完。”

“你可以简单概括。”伊桑说道,“况且是你想要说话的不是吗?”

“好吧,让我想想……”亚历杭德罗一边打着腹稿,一边盯着前方的路况,由于天色愈发暗沉,他顺手打开了皮卡车的大灯,“我杀了一个人,伊桑,一个我根本惹不起的人,如果被那人的朋友知道是我干的,我会死的很惨——怎么样,够简单吧?”

“他们帮你摆平了麻烦?”

这里的“他们”自然就是指科伦布斯兄弟。

“他们让那些人以为是别人干的。”亚历杭德罗点了点头,“是的,他们帮我摆平了麻烦——从某种程度上讲,文森特救了我一命,我想这就是我的‘第二次机会’。”

“介意告诉我你杀了谁,又惹到了什么人吗?”

“伙计,我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是这件事情有点敏感,你明白吗?”亚历杭德罗一边咧着嘴笑一边解释道,“这笔烂账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可不想到时候有人再把这事儿翻出来,事实上,无论当初我杀了谁,惹到了什么人,他们都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也会随着我入土。希望你能理解我。”

“当然。”伊桑点了点头,“谨慎点儿总是好的。”

“正是。”亚历杭德罗信服地点了点头,“那你呢,我们的‘美/国/大/兵’在芝加哥惹到了什么麻烦?”

“这个嘛……当我离开美/国/陆/军之后,回到本土,我发现有很多事情都变了——在伊拉克,我还是所谓的‘战争英雄’,但是等我退役,等我脱下那身军装,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他们当初承诺了很多东西,退役金、医疗保障、心理照顾……总之就是一切的一切。”

“他们什么都没给你?”

“退/伍/军/人事务部的效率比他妈邮政还慢,评个伤残等级都要拖个一年两年,你觉得呢?有多少人能等那一年两年?”

“哇哦,真他妈的操蛋!”亚历杭德罗骂道。

“对很多公司来说,我们的身上的标签不是什么‘爱国者’或者说‘英雄’,我们身上的标签是‘可能患有PTSD’,我们有很多人在离开军队之后就会立刻失业或者说只能干点儿低薪的体力活……我就是这样,阿莱。”

“Shit.这个国/家对你们可真狠,这不就是相当于把你们当一块儿破布用完就扔了吗?”

伊桑耸了耸肩膀:“有很多人在离开军队之后就失去了归属感、失去了工作、甚至失去了家庭,再加上在战场上遗留的心理问题——毫不客气地说,我们会被这个社会踢出门外,有不少人到最后都成了患有毒瘾的流浪汉,穿过军靴的脚赤条条地踩在水泥地上,就是为了找个纸箱子睡一觉。”

“天哪……真是要命!你说的我快哭了。”

“是啊,实话说,我当时也身陷窘境,阿莱,我找不到什么赚钱的工作,只能去那种街边的小餐馆洗盘子,我租的房子只有一个该死的床垫,你能想象的到吗?该死的床垫!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绝对不是正常人过的日子!尤其是我已经在伊拉克吃了那么多的苦!”

“所以他们向你伸出了援手?”

“不,”伊桑摇了摇头,“那是在后来。我在退/伍/军/人事务部办理手续的时候,偶然认识了一个人,我们算是在伊拉克背靠背作战过吧。他听说了我的事情后把我介绍给了一个……酒吧老板,这个人以前是一名士官长,退役之后跑到芝加哥开了间酒吧——原谅我不说他们的真名,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这都是陈年烂账,我也不想让任何人把它们再翻出来。”

“我完全可以理解。”亚历杭德罗点了点头。

“这个前士官长,明面上是个酒吧老板,但是暗地里……他是一伙儿武装劫匪的头目。你应该可以想象的到,这伙武装劫匪的成员清一色全都是退/役/军/人,无一例外,而我也加入了进去,你懂得,为了应对这个狗屁的世道,我只能和他们抱团取暖。”

“我猜你们抱团取暖的结果并不是很美好。”

“没错。一开始一切都好,士官长负责给我们找生意,我们负责动手执行,完事儿了大家一起分钱,只要钱包是鼓的,日子过得滋润,屁事儿都不会有。但你也是知道的,像这种武装劫匪团伙,一般都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哪怕是一群退/伍/军/人,也有各种各样的麻烦需要摆平。”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你们也不可能一直赚钱,抢劫也不可能一直成功。”

“就是这样,花钱如流水的日子过惯了,一旦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分赃不均,内斗,互相拆台,条子步步紧逼。换言之,我们完蛋了。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跑了,有的人被条子抓了。我就是被条子给抓了,本来我应该在州监狱里跟多米尼克作伴的。”

“是他们把你捞出来的?”

这里的“他们”,当然也是指科伦布斯兄弟。

“没错。”伊桑点了点头,“第二次机会,一切重新开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听上去咱们两个的经历都有够传奇的。”亚历杭德罗一边说,一边慢踩油门,放慢车的速度,“——话说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快到了?该死,周围一个他妈的标识牌都没有!”

伊桑降下副驾驶席的车窗,往窗外张望:“我什么都没看到,阿莱,再往前开开,开慢点儿。还有,把大灯关了吧,别打草惊蛇。”

“但愿我们在天完全黑掉之前找到保加利亚人的藏身处。”亚历杭德罗说道,“这破路可没法关着车灯开……”

亚历杭德罗又开着皮卡车在土路上行驶了大概十多分钟,最后还是停在了路边。

因为伊桑看到了路边的一个标识牌——这意味着他们要找的地方就在这附近。

“我先去看看。”伊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去你妈的,我们一块儿,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随便你。”

伊桑走下车,抽出腰间的手枪,走向标识牌所指的小岔路,而亚历杭德罗则是紧随其后。

当然,他的手里也拿着手枪。

两个人猫着腰,一前一后地穿越草丛,靠近了林中的一个小木屋。

小木屋的造型很好看,看上去就跟个别墅似的,上下两层,还有用篱笆圈起来的前后两个院落。

木屋的不远处插着一块儿木板,上面写着“私人领地,闲人免进”。

“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啊。”亚历杭德罗蹲在伊桑身旁,远远地朝木屋观瞧。

木屋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亮光,也没有活人活动的迹象。

“确实。”伊桑压低声音,点了点头,“——过去看看?”

“走。”

两个人打定了主意,蹑手蹑脚地顺着林地朝木屋走去。

越靠近木屋越觉得不对劲——因为这里静的吓人,这绝对不是有人在这里活动的表现。

亚历杭德罗在木屋附近绕了一圈儿,每个窗户都看了看,没瞧见一根人毛儿:“真他妈的该死,该不会他们已经转移了吧?我们白来了一趟?”

“我不知道。”伊桑顺着楼梯走上门廊,“吱呀”一声打开门,先探进去了半个身子,然后直接钻进了门后的黑暗。

——确实没有人在这里。

没有保加利亚人,也没有被保加利亚人掳走的孩子,什么都没有,只有数不清的树和弥漫在半空中的尘埃。

“没人,该死。”亚历杭德罗拿出手机,准备给雷蒙德打个电话,汇报这里的情况,结果打开锁屏才意识到这里没信号、没网络,就是个与世隔绝的原始荒地,“操他妈的!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电话都打不了!我们走吧!”

“阿莱——你背叛了我们的老板吗?”

冷不丁地,屋里突然传来伊桑的声音。

“什么?你他妈叨咕什么呢?”

“你是内鬼吗?”伊桑又问道。

“我是你爹!”亚历杭德罗微微抬起枪口,“你他妈在里面搞什么鬼呢,赶紧出来,我们要走了!”

话音刚落,亚历杭德罗就听到一声枪响。

“操你妈的!”

亚历杭德罗肩膀中弹,踉跄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但是他并没有松开手中的手枪,而是对着木质建筑的大门连开了数枪,然后趁着伊桑被压制在原地时紧爬慢爬爬到了房屋的侧墙处,扶着墙站了起来:“操你妈的!你他妈疯了!淦!”

“——文森特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一个内鬼,要为Mini的事情负责!阿莱,是时候说实话了,你觉得呢?”

“去你妈的!雷蒙德也是跟我这么说的!该死!”亚历杭德罗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枪伤,鲜血正不断地往外流——他需要得到及时的救治,“我们是朋友,我本来不相信你是个该死的内鬼!现在我信了!难怪你这个狗操的要把我带到这儿来!操你妈的!”

回应亚历杭德罗的是两声枪声,子弹蹭过木板溅起了不少碎木屑,险些迷了亚历杭德罗的眼睛。

亚历杭德罗抬起手枪,从一楼的窗户往屋里盲射了两枪。

“——现在好了!伊桑!我们朋友做不成了!今天我们俩只有一个能走出这里!而那个人不会是你!如果你识相点,就把该死的枪放下!我会带你去见雷蒙德,让他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没准儿你还能捡回一条命!”

伊桑靠在屋内的墙壁上,因为紧张而大口呼吸着空气。

他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和亚历杭德罗竟然收到了相同的指令。

科伦布斯兄弟可真是太狠了!

竟然会让他们自相残杀!

难怪他们在芝加哥纵横了这么多年,这可不是靠运气就能达成的成就……

但是伊桑·哈珀并没有抱怨他们的毒辣。

因为他知道科伦布斯兄弟这么做是正确的,换做是他,恐怕也会想出相同的计划……

所谓大海捞针不如有的放矢。

——无论这件事情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尾,他们都不会是输家。

“阿莱,你知道我们两个现在面临怎样的窘境,我们收到了相同的命令,这意味着我们两个并不受信任,就算你能活着离开这里,你觉得科伦布斯兄弟会放过你吗?他们不知道谁是内鬼,但他们把名单缩小到了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怎么做?”

“去他妈死吧!伊桑!”

“回答的好!他们会把两个人都除掉,因为他们总是能找到新的士兵,也总会有新的人来执行新的命令,”伊桑说道,“——是啊,该死的命令,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但是这样的生活确实更简单,但也是时候到头了。”

“——你他妈逼逼完了吗!我还等着你呢!”

“Fuck that!”

伊桑一咬牙,对着窗口开了数枪,然后立刻转移阵地。

这几枪并不是为了打中亚历杭德罗,而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迅速移动到一个可以真正威胁到后者的地方进行攻击——声东击西,这算是惯用手段了。

伊桑翻越栏杆,来到墙角处,伸出右臂对着靠在墙边的亚历杭德罗连开数枪,而亚历杭德罗也立刻予以开枪还击,子弹同时击中两个人,但原本就已经受伤的亚历杭德罗这一次再度被先手,子弹穿过了他的腿部和腹部,他直接躺在了地上。

而伊桑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他的右臂和右肩同样中了两枪,耳朵也被子弹削下去一块儿肉,鲜血正顺着耳垂往下滴。

中弹的伊桑跪在地上,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将坠落在地的手枪够了回来,然后贴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拿着枪蹭到墙边,微微一探头,然后又马上缩了回来——他确定亚历杭德罗已经躺在了地上。

“阿莱,已经结束了!”

伊桑背靠墙壁,对亚历杭德罗说道。

“就当是帮自己一个忙,别抵抗了!”

“……操、操你妈!”

或许是因为亚历杭德罗不肯投降,又或许是因为自己也被子弹给击中,又或许纯粹是因为亚历杭德罗说了句难听的脏话,恼羞成怒的伊桑走出墙角,用左手朝着亚历杭德罗扣动扳机,第一枪打中了亚历杭德罗的肚子,但是扣下第二枪时却听到了空膛的脆响。

“妈的!”

伊桑骂了一句,连忙伸出自己右手去摸自己腰间的弹匣,但是由于他右臂和胳膊都中了枪,右手并不是很愿意听他的指挥。

而躺在地上的亚历杭德罗也并没有死,他按下手枪的弹匣脱落钮,颤栗着从自己的腰间摸出一个弹匣,插进空槽。

“操你妈的,伊桑……”

身中数枪的亚历杭德罗依靠着自己身体分泌的肾上腺素,勉勉强强地抬起手臂,而与此同时,伊桑也换好了弹匣,抬起左臂对着亚历杭德罗扣动扳机。

又是一阵枪响。

其中一颗子弹打爆了亚历杭德罗的右眼,穿透了他的大脑,而在这一枪过后,亚历杭德罗的手臂“砰”地一声栽进了土里,再也没了动静。

“Fuck.”伊桑双手拄地跪在了亚历杭德罗的身旁,拍了拍好朋友的胸膛,“好好睡一觉,伙计,好好睡一觉……”

密林重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