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落狂流之暗(上)

2004年7月4日

南方某个从来都不缺雨的小城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噼啪噼啪的雨声似乎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刻度。

单调,冰冷,并且无穷无尽。

楚子航站在教室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蒙着水汽的玻璃,看着自己留下短暂的痕迹,又迅速被新的水流覆盖。

半小时前家长闯入校园接孩子的喧嚣,转眼间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彻底抹去,只留下死寂和这片无休止的雨幕。

犹如曲终人散。

“嘟——嘟——”

“喂,子航你那里也下雨了吧?哎呀妈妈在久光商厦和姐妹们一起买东西呢,这边雨可大了,车都打不到,我们喝杯咖啡等雨小点儿再走,你自己打个车赶快回家......子航乖,妈妈啵一个~”

随后话筒那头果然传来了清脆的“啵”声后随之挂断,楚子航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

嗯,很好,看来妈妈没事。

楚子航放下心来,他打电话本就是为了确认妈妈安全,顺便告诉妈妈自己没事,让她别担心,该玩就接着玩。

窗外,仕兰中学的操场已沦为一片白茫茫的泽国,积水倒映着铅灰色、低垂欲坠的天空。

现在他要考虑一下自己该怎么回家了。

这么大的雨,车是绝对打不到的。

在台风天没有哪个出租司机会顶着沦为泡水车的风险冒雨冲锋,回家美滋滋的陪家人吃顿晚饭好好睡一觉才是正确的选择。

至于让“爸爸”派车来接自己?

楚子航摇了摇头。

那个被母亲和周围人评价为“优质、负责、有教养”的男人,他的义务清单里,大概是不包括“雨天接继子放学”这种琐碎又麻烦的条目的。

虽说楚子航只要打电话提醒,出于某种爱屋及乌的责任感,“爸爸”一定会派司机来,但是楚子航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需要。

或许,他只需要安静地等。

等这场狂暴的雨耗尽它最后的力气偃旗息鼓,又或者......

楚子航犹豫良久,想起了另一个与自己确实有血缘相关的人。

这本就应该是他的责任。

楚子航再次摸出手机,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方许久,最终还是发出了一条短信。

没过多久,手机震动,屏幕亮起一个串号码和一条短信:“好呢好呢没问题!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

陌生却又熟悉的轻佻快活语气令楚子航心口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松开。

他长舒口气,连忙整理好心情快速删掉短信,拎起水桶将整桶水泼向黑板,抄起板擦用力地擦了起来。

与此同时,楼下再度传来了如同擂鼓般的拍桌声:

“垃圾学校!光收钱不办事!我侄子呢?!”

“那么大个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还我侄子!路明非!路明非你给我出来!听见没有!路明非——!”

“......”

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利叫骂混杂着板凳腿在粗糙地面上刮擦声,穿透雨幕和楼板传到了楼上来,楚子航又一次听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路明非。

这个名字,楚子航这些天来已经听得耳朵快要起茧了。

这一个月以来,它像是一个无法忽略的背景噪音,无论是在走廊里还是在课间的操场上,它都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反复出现。

原因是这个名字的主人,在短短时间内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成为了仕兰中学建校二十年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传奇人物——

他是第一个上课睡觉能睡到梦游,还发出杀猪般凄厉怪叫把全班连同老师都吓得够呛的;

是第一个在梦游惊醒后,完全无视讲台上目瞪口呆的老师,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出教室,逃课逃学,目标明确直奔校外黑网吧的;

也是第一个因为黑网吧里人满为患没机子了,就敢直接伸手把正戴着耳机和终结者玩躲猫猫的地痞流氓从座位上强行薅起来一脚踹飞,自己一屁股坐进去后还嫌对方屏幕太脏的......

而更令整个仕兰中学吃瓜众人跌破眼镜的转折,却是路明非后来还上演了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好戏。

后来路神人回到仕兰中学,还没等学校的处分下来,他竟如同被神仙醍醐灌顶般的彻底转了性子。

他收敛了所有“嚣张气焰”,不仅恭恭敬敬找到当日被他惊扰冲撞过的老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来了个九十度的深鞠躬,诚诚恳恳地道了歉,还承诺从今往后一定痛改前非,认真学习。

虽然在各位老师看来,路明非最多就是装装样子而已。

毕竟从他上课依旧神游天外的表现来看,似乎大概率还是口号大于行动。

而且根据路明非同班同学(兼前线战地斥候)徐岩岩、徐淼淼兄弟传出的小道消息,路明非放学后依旧还是会和过去一样,书包一甩直接就冲向网吧,疯狂地翻墙游览各种国外网站......

但是随着的一个月里,人们发现路明非似乎、大约、好像真不是在吹牛——

小测第一、周测第一、月考第一,路明非居然真的兑现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承诺。

曾经嫌弃路明非像个秤砣一样狂拖班级平均分后腿的班主任,如今直接从路黑变成了仕兰中学天字第一号路吹。

“谁说路明非拉的?路明非真是太棒了!”

......

“嗡——嗡——”

低沉的喇叭声将楚子航从回忆里拽回现实。

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向窗外,只见一道刺目夺目的白光劈开了操场上铅灰色的混沌雨幕,一辆通体漆黑的豪华轿车已经蛮横地碾过操场上翻涌的积水稳稳地停在了教学楼正门前。

轮胎带起的泥水“哗啦”一声,重重拍打在湿漉漉的台阶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推开驾驶座的车门钻了出来。

他打着一把同样漆黑的伞,抬起头用另一只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在看到站在窗边的楚子航后咧开了大嘴,冲着楚子航招手,笑得满脸开花:

“儿......楚子航——楚子航——快下来!这雨也忒大了!”

......

楚子航背起书包锁了教室门,在确认一切都没问题后才下了楼。

他刚走到屋檐边,那张巨大的黑伞就迎了上来。

可是伞下的男人却不似往常那样堆起殷勤的笑脸,反而是微微侧着头竖着耳朵在听楼上愈发尖利刺耳的叫骂声。

“咋了这是?”楚天骄满脸八卦,“骂得这么狠,跟要吃人似的。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又闯祸了?”

楚子航没立刻回答,只是快速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昂贵的皮革包裹着座椅,隔绝了外界的湿冷。

广播里播报着最近的新闻,主持人在分析完某钢铁厂运货的重卡离奇消失案的各种可能性之后,又重新将频道交还给了气象局,后者也是再一次发布了台风红色预警,这代表着这座小城在未来十二小时内,平均风速或将达到十二级以上。

然而,即使是隔音效果如此之好的迈巴赫终究还是没能挡住路明非婶婶那歇斯底里的喊叫声,那句“路明非!小畜生!你给老娘滚出来!”却依旧像锥子一样穿透进来。

“嘶......这到底咋回事?快说说!”楚天骄满脸八卦。

“一个低年级的学生逃课没回家,他家长到学校里找说法而已。”楚子航回答。

“哦......这样啊!”楚天骄闻言嘿嘿一笑,动作麻利地发动了引擎。

迈巴赫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咆哮,平稳地滑出校门,汇入了车流之中。

楚天骄单手扶着方向盘,叼着烟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想去打火机,但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端坐的儿子,又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

或许是想拉近和后座里坐着的儿子的距离,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后继续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这台风天闹离家出走胆子够肥的,也不怕被风刮海里喂鱼去?”

楚子航的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流淌被雨水扭曲的霓虹光影上,想了想回答道:“不清楚,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吧。”

“路明非?”楚天骄咂摸着这个名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叫这个名字吧?”

楚子航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嗯,路明非。他在学校里......挺有名的。”

他顿了顿,随后组织好了语言将路明非那堪称“仕兰传奇”的经历用最简洁的方式复述了一遍。

楚天骄一边听,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饶有兴致逐渐变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听到路明非挑衅完“黑道大哥”,然后又“一人单挑一车面包人小弟”的时候,他甚至震惊得张大了嘴,叼着的烟都从嘴里掉了出来。

“我去,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这么猛吗?”

“他是挺猛的。”楚子航点头。

他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关于路明非的传说学校里传得比这更离谱的都有。

然而楚子航却注意到楚天骄今天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尤其是听到了路明非的辉煌战绩之后,楚天骄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继续发表他那些所谓的高见。

相反,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透过后视镜,楚子航注意到楚天骄一边继续开车,一边竟然开始摆弄起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手指飞快地在按键上移动着,似乎是在和什么人发着短信。

车窗外暴雨如注,前方的能见度极低。

在这种天气下分心看手机绝对是危险中的危险。

“开车就开车,别分心。”楚子航眉头微蹙。

“哎呀,知道知道,这不老板嘛,催命似的,台风天还非得要个什么破文件......烦死了!”

男人一边抱怨着,一边终于把手机胡乱塞进旁边的储物格里,之后又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换上了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得意表情,单手按着方向盘重重踩下油门——

迈巴赫发出一声低吼,如同一条灵活的黑色游鱼般切入应急车道后又从一辆奥迪身旁穿插而过,吓得后面的奥迪车主一脚急刹的同时举起手就指着迈巴赫的车尾破口大骂。

“真是个怂货,开好车还像龟爬一样!”楚天骄骂骂咧咧,“送完儿子我还有事呢......”

楚子航在后座欲言又止。

他是相信楚天骄的车技的,但就是很不喜欢这个男人这种张扬的性格。

迈巴赫在拥堵的车流中灵活地穿梭、变道、超车,每一次加速和切入都精准且流畅,就好像一条蛟龙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

可是在台风天,再勇猛的蛟龙也终究会被困住。

面对着前方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楚天骄就算车技再好也没有办法。

“妈的,完蛋!真堵死了!”楚天骄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烦躁地探头探脑扫视着四周。

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右侧不远处。

一棵在狂风中疯狂摇曳的柳树后面隐约露出一个指示牌的轮廓,指向一条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岔路,那是通往高架桥的上行匝道。

“嘿,真是一群蠢货,搁下面傻兮兮的排队吃尾气!脑子都被台风刮没了?”楚天骄的眼睛瞬间亮了,一把方向就杀入右侧车道。

“广播里说高架桥上风速高,让绕道行驶。”楚子航看着窗外越来越猛烈的风雨,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不安。

“没事。”楚天骄拍了拍方向盘浑不在意,“儿子,把心放肚子里!这车九百多万,整车重2.7吨!纯进口,精湛的德国工艺,十二级大风都吹不动它,稳着呢!”

说罢,楚天骄脚下油门一踩到底,迈巴赫在雷光中越来越快,如同一把快刀般割破雨幕。

车轮碾在粗糙的路面上,窗外狂暴喧嚣的暴雨声混着引擎的低吼声渐渐拉远、模糊,变得不那么真切。

连续几晚复习的疲惫感加上车内皮革散发的淡淡暖意如同潮水包裹了楚子航紧绷的神经,他靠在柔软舒适的后座椅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广播里不知何时切换成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楚子航再也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倦意,头微微歪向车窗一侧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楚天骄透过后视镜看到楚子航睡着了也是放慢了车速,让车子行驶得更加平稳一些。

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后视镜中儿子安静的睡颜时,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地便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然而就在这时,音响里却是一阵传出了杂音,随后逐渐变得清晰,渐渐地化作了某种诡异的笑声。

楚天骄的笑容瞬间收敛,青色的血管瞬间就从眼角跳起,极致的惊恐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