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梦回锦绣楼

江南仲夏,雨歇云收。夜色像一匹待织的黑缎,星子稀疏明灭,仿佛谁在布面上挑灯点金。偏偏这一刻,城南水月织坊的屋脊窜起赤焰,将夜空烧出一道夺目的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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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织站在人群之后。炙热浪潮扑面,她却像立于冰川,心跳慢得几乎听不见。

火光映红了她的瞳孔,也灼痛了灵魂深处那另一段尘封的记忆——那是属于柳清婉的,同样在烈火中消逝的柳家荣光。窗框里,一匹“九龙抟云”贡缎被悬作引信,金线在焰舌上翻卷,宛如真龙摆尾。——那是她沈如织耗去三年心血的孤本,亦是……柳家最后的荣耀与绝响。

耳畔喧嚣,有人惊呼:“这是天火降罚,沈家犯了忌!”

也有人低声:“听说是自己人放的,为了赚那通判的一纸批条。”

沈如织此时好似麻木了一样,只是往前慢慢走去,听到这些话也只在心底无声记下:

容淮,家门、火、贡缎.....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在今夜骤然咬合。还有那些纷乱的、属于“柳清婉”的记忆碎片:乔家那贪婪的嘴脸,庶母柳如玉那张虚伪面孔下隐藏的蛇蝎心肠,父亲被押走时那绝望而苍凉的背影……“两世”的恨意,在此刻凝结成一点寒冰,冻结了所有情绪。

灼热逼近,长裙下摆已烤出焦痕。沈如织却忽然抬手,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捻,像捻断一根虚无的丝线——

“若有来生,我要用这双手织出天网,将所有负我害我之人,一网打尽!”

视线一黑,耳畔万籁俱寂。

再睁眼,合玲香扑鼻。檀木妆匣半掩,喜红帘帐垂在眼前。铜镜中映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容颜,眉心那粒胭脂痣鲜若樱桃。

榻旁喜娘捧着凤冠,正堆笑着教她俯身:“大小姐,辰时三刻便要上轿了,可莫误了吉时啊。”

沈如织垂眸,脉搏在指尖“嘣”地一跳:今日——是三年的嫁娶之日。烈焰中容淮那张扭曲而得意的冷笑面孔,与此刻喜娘堆笑的脸骤然重叠,让她胃中一阵翻腾。

她停下动作,脑海中两段人生的记忆渐次清晰:“第一世”,也就是属于柳家嫡女柳清婉的这一“世”。那年她年方十岁,柳家却因遭人陷害而家破人亡,父亲柳致远被押赴岭南,庶母柳如玉与乔家联手霸占家产。幸得沈家老夫人暗中庇护,以远亲之名收她为族中女儿,改名沈如织。从此,她隐忍长大,多年来习得一身绝世织技,第二世中也就是重生前,以沈家小姐的身份在今日远嫁掌印府,不久水月织坊失火,后来在制造局帮助下重新建立了新的水月织坊,再后来是水月织坊第二次被焚,她在烈焰中看到容淮那得意的冷笑,才明白一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阴谋。家破人亡之际,她发下重誓,不料竟真的魂归三年前的这嫁娶之日。

“又……回来了。“她低喃,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颤抖。两世的记忆与不甘的片段在她脑中翻涌。“柳家之后,竟然又是沈家......”

前世经历告诉她,这看似荣耀的联姻背后藏着致命危机——上一世就在花轿与护送车马擦肩的一瞬,暗巷伏起刀影——那是通向沈家覆灭的起点。而在那之后不久,水月织坊便会起火,后来经历了三年她重新建造了第二个水月织坊,并制造出了第一个九龙抟云”贡缎,再后来她命丧火海,沈家也步了柳家后尘

她让喜娘先退下,掌心贴向凤冠冰凉的金丝,心绪翻涌,最终却凝成一句淬着寒冰的誓言:

“这一世,换我先落子。沈家的危机,柳家的血债,我一并来讨!”

屋外蝉声密集。沈如织拆下凤冠最外层的流苏,碧色料珠跌落,击在地砖,发出了一串脆响。

随后,她抽出金剪,“喀嚓”几声,把大红嫁衣的拖尾减去了半尺。细看之下,那布料纹样已被她改成连绵暗纹,形似火焰,却藏得极深。

这道暗纹有两层含义:

“火里开花”,为自己留警示,警示沈家之火,也警示柳家曾被倾覆的命运;

经纬交错的纹路可在月光下折光,成为传讯暗号。

做完这些,她拣起丝线,将薄如蝉翼的丝帛图卷——“九龙抟云”最核心的纹样稿小心翼翼地缝进嫁衣内衬的隐秘口袋中。——这曾是柳家不传之秘,后辗转至沈家,如今,它将是她复仇的利刃,也是重振家族荣光的希望。

门外脚步急。丫鬟小桃掀帘进来,面色焦急:“小姐,夫人催得紧,花轿和迎亲的队伍都在正门候着您呢!”

“备马。”沈如织淡淡抬眸,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啊?”

“我要先去一趟织坊。”

小桃瞪大眼有些惊讶:“可是小姐,今日吉时——”

“吉时我要自己定!去取我平日里出行的那套骑装,再带上我让你备好的信物,跟我走。”

小桃对小姐素来敬服,此刻见她神色似冰似火,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锐利,心中虽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再多言,匆匆照办。

辰时将尽,沈府门外本排好十里红妆,锣鼓喧天。街坊们翘首以盼,却见朱门忽然闯出一骑骏马——新娘子未着凤冠霞帔,反而一身利落骑装,外面罩着那件被裁短了的红嫁衣,长缎翻飞,竟比那花轿更惹眼,更添几分英姿飒爽。

“沈家小姐这是……疯了?”

“瞧这架势,怕不是被逼急了,要闹出什么事来!”

众说纷纭中,沈如织纵马破风。她故意选旁巷小道,避开正街人海,直奔不远处的水月织坊。

织坊大门紧闭。沈如织翻身而下,鼻翼微动,一股熟悉的桐油气味飘入鼻中,再用指腹轻点门板,一股淡淡油腻之感从木纹缝隙渗出——桐油。

“果然有人提前设火。”她冷笑,这手法,与前世柳家被栽赃时,库房失火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

她取出掌心备好的硫磺纸,只在门闩轻轻一抹,便可破坏桐油的助燃。与此同时,又在门柱底部藏下一段——那是专克桐油的草本纤维,一旦被引燃,烧尽即熄,隐蔽处浸过特殊药水的马兰绳还能中和部分桐油气味。

小桃替她护着风,路上沈如织已经跟他讲了原有:“小姐,万一......万一他们提前动手了,或者再有人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所以要快。”

沈如织推门潜入内院,绕过主织室,在靠窗一处不起眼的暗阁里找到一只鎏金木匣。匣子极小,锁具却繁复,如迷你织机般精巧。凭借前世记忆(沈如织第一世对此处也熟悉),轻车熟路的她熟稔的转动机关——只听咔哒一声轻响。

里面静静躺着的是前世今生都未曾轻易示人的“云纹骨梭”——小指长短,整块象牙雕刻,通身只有一孔,可穿一根金丝。这骨梭,曾是柳清婉父亲的珍藏,亦是她两世唯一的牵绊与复仇的依仗,绝不能落入宵小之手。

她将骨梭小心地贴身藏好,重新合上木匣,放回原处,如此一来,纵火之人即便得手搜寻,也只会以为真正的核心之物已被取走或在慌乱中遗失,而不会怀疑它仍在自己身上。随后巧妙地布置了几个几乎看不出的挪动痕迹,仿佛有人仓促翻动过。

安置完毕,两人迅速策马离坊。沈如织吩咐小桃:“速将这纹样稿送去醉春楼交予江山行,告诉他:‘天火既起,锦局翻盘,请君观棋,伺机而动’,他会懂。”江山行曾受过柳家恩惠,后沈家亦待他不薄,是她两世都可信之人,亦知晓她双重身份的些许隐秘。

“那小姐您——”小桃紧紧握着图卷,眼中满是担忧

“我另有去处。千万小心!”听闻,小桃重重点头,沈如织则是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我现在要去搅个天翻地覆!

她折向官道,马蹄声远,竟是要回沈府正门。

——传统仪轨,迎亲队伍若等过辰时吉刻,新郎家便要补纳赎礼。而沈家祖训中有一条特殊规矩:新娘若自主弃轿不嫁,迎亲队伍等候过了吉时,新郎家想要继续婚约,便需补足八色赎礼。若新娘明确表示拒绝婚事,则婚约当场解除;若新娘仅请求补偿,则赎礼数额由新娘家决定,但需符合礼法规范。

既然沈家的一些人将她视为攀附权贵的筹码,她便要让这筹码,从今日起,成为一颗烫手的炸弹!

朱门前,人群未散。眼看日影已然偏过吉时线,花轿依旧空空如也。沈府管的事们个个面如土色,急得团团转,而端坐堂上的沈夫人沈氏,更是频频掐指,脸色铁青。

忽听马蹄声骤,一抹红影自街口疾驰而来,如烈焰流云。众人俱是一惊,随即转为惊喜,以为是新娘子终于回心转意。却见她稳稳勒马,停在府门外一丈之地,居高临下,清脆的声音如玉珠落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今日吉时已过,依照祖训'吉时不候'之例,掌印府若还想迎我沈如织入轿,便需按规矩,补纳'八色赎礼',外加我的一个条件。”

她声音微微一顿,重音落在最后几个字上:“我要掌印府立下字据,你们在水月织坊未来的三年收益,五成归我个人所有,都由我全权支配。若掌印府不舍这笔财资,亦或觉得我沈如织不值这个价,那便请回,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此话一出,如平地春雷,炸得众人是目瞪口呆。沈夫人脸上强撑的喜气瞬间碎裂,气得浑身发抖;旁边掌印府派来的媒妁管事们却已是满头大汗,心中暗暗叫苦——依着祖上传下的规矩,新娘吉时未到,夫家确实要补足赎礼,只是这要求……也太狠了!但若今日空轿而回,掌印府的颜面何存?更何况,他们此行还有更重要的目的。

沈如织却不等他们回应,利落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府内。那身被尘土与汗水浸染的嫁衣,不仅未损其风华,反而因这番惊世骇俗之举,更显其主人的刚烈与决绝。

只见她取过管事递来的纸笔,在正厅前早已备好的案几上,笔走龙蛇,顷刻间便列下了一张详细清单——

其一,传统“八色赎礼“: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各一份,并要求品质上乘;

其二,加倍奉礼银两二十万两,作为沈府“损面银”;

其三,水月织坊未来三年五成净利,以银票形式按月结算,直接交付入新妇私库,不经夫家或沈府管事之手。

字迹凌厉,墨透纸背,隐隐带着金戈铁马之气。

掷笔于案,众人哗然。她却看也不看周围惊愕的众人,拂袖转身,昂首而去,那决绝的背影在午后炽热的阳光中,投下了一道笔直而清亮的影子。

同一时刻,北城御史台。

顾昀立于廊下,手中正展开一封刚由信鸽送达的密函,字迹略显潦草,似是仓促写就:“沈家织坊疑遭纵火,新娘沈如织吉时未上轿,反纵马出府,于沈府门前索要八色赎礼及巨额补偿,局势混乱。“信纸边缘,尚残留着一丝淡淡的油烟浅痕。

顾昀皱眉看着密函,脑海中浮现出一段往事:七年前,锦官司试用期间,他曾受恩师指点,专程拜访过柳家后人,也就是如今的沈如织。那时她不过九岁,却已显出超凡的织锦天赋,更透着一股不似同龄孩童的沉稳与决绝。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云凤织锦“技艺,那精妙绝伦的纹路时至今日依旧记忆犹新。

他抬眸望向南方天际,火光虽已熄灭,却仿佛仍在青穹之下留下一道难以察觉的暗红焦痕。

“织造局,江南......果然又起风波了。“顾昀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对身边的随从沉声道:“备马,我要立刻去南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