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精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因为渡劫受了重伤,法力不能用,且暂时幻化不了人形。这个陷在山沟沟的小村子里,只有鹦鹉和怜心是外来的,只有鹦鹉和怜心能互相陪伴。
怜心满腔的委屈,不甘和怨恨,无人诉说,都告诉了鹦鹉,鹦鹉不能正经回应她什么,只有故作学舌,偶尔答复几个字。怜心给鹦鹉取了个名字,叫彩凤,因为它有一身彩色的羽毛,像穿了一身彩衣。怜心经常跟它开玩笑,说它的衣裳比自己的漂亮。彩衣无数次想跟她说,等我好了,救你离开这里,给你找生生世世都穿不完的彩衣。
还有一句诗,身舞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没有正经念过书,会的都是张公子教的,张公子说这句就是描述他们两个心意相通,可以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
起先为讨好美人,村霸爱屋及乌,对彩凤也和善,厌恶怜心之后,对彩凤自然就恨乌及乌,又因为彩凤越来越漂亮,越来越精神,这等品相,着实罕见,村霸好几次都想卖了换钱,多亏怜心抵死不从,以命相护,加之因为怀孕,村霸一家不敢刺激她。
生下死胎后,村霸一家的心也跟着死了,加上又觉得怜心不祥,再找一个媳妇儿也不难,就没打算再给她活路,杀人是要偿命的,他们不敢动手,那她自己死了,总不怪他家吧?怜心被囚禁起来,鹦鹉也被村霸抢走,顺利卖掉了,晦暗的地狱里,又只剩下怜心。
要是渡劫之前的彩凤,那自然不能受这份委屈,早就把村霸一家扇飞了,但他如今虎落平阳,连个人形都幻化不出来,拿什么救怜心?等他想尽办法,从买家手里逃出来,又千辛万苦飞回山沟沟村霸家时,怜心已经不成人形,一副骨架上覆盖着一张皮,半人半鬼。本来就打算折磨死她,不意外。
大半夜,趁着村霸一家都睡了,彩凤从窗户飞进怜心的屋子,停在她平时睡觉的茅草堆边,轻轻啄她的手,怜心悠悠转醒。最近这十来天,她睡着的时间已经比醒着时多很多,心里明白,应该命不久矣,她不难过不害怕,死亡是解脱,此刻瞧见去而复返的彩凤,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又一想,彩凤活得好好的,怎么能也在阴曹地府呢?
怜心盯着彩凤看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回来的?”
彩凤说:“打开锁链,趁黑,飞回来的。”
虽然鹦鹉会说话,但那只是学舌,这句话说得过于流畅,跟人也不差多少。
怜心觉得自己要不是真死了,就是还没醒。
彩凤问:“你是要死了吗?”
怜心很混乱,脑子也不清醒了:“是啊!快了!能再见你一面,真是好,是我没用,没能照顾好你,不过你这么漂亮,去了谁家,不比跟着我舒服?”
彩凤说:“我还是喜欢跟你在一处,你不要死,再等等我,我能救你!”
怜心喃喃自语:“我是真的快了,都见到彩凤回来跟我聊天了!我能梦到彩凤,为什么不能见见少爷呢?少爷如今在何处呢?他娶妻生子了吗?他还记得怜心吗?忘了也好,忘了怜心,好好过日子!怜心就是记得太清楚,所以苦了一辈子!”
彩凤说:“你等等!你再等等,我能救你,能送你去见你的少爷!”
怜心伸出枯枝一般的手,抚摸着彩衣的小脑袋,说:“彩凤,我很想他,可我等不了了,我太疼了,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到处都疼,我熬不住啦!彩凤,彩凤,我疼。。。”
看来是真不行了,真熬不住了,也确实是一副将死之相。怜心这几年积攒了不少怨怼之气,对张家对村霸家都有,甚至经常还会憎恨自己的无能,假如带着这股恨意往生,那必然不会有好的去处。她这辈子已经受尽苦楚,怎么还能让她下辈子也不得安生呢?
彩凤赶紧用小脑袋拱怜心的脸,十分流畅地说:“怜心怜心,你的少爷一直在找你,只是此间过于隐秘,他找不到,你不要怨他,等他找来,知道你受的苦,会杀光这户人家!”
怜心已经说不出话,但她都听见了。
彩凤又说:“怜心你不要记恨,不值得,反正这户人家作恶多端,自己也会遭难,你不要恨!你往有光的地方走,你的少爷在那儿等你!死死记着,往有光的地方走!”
等张珏一脚踹开囚禁怜心屋子的门,怜心倒在草堆里,已经僵硬了。张珏不敢相信眼前如干尸一般的女人身体,是曾经甜润细腻的怜心,可见这几年,她遭受了什么!
没有因为爱人变成尸体就心生畏惧,张珏弯腰抱起怜心,大步走出屋外,村霸一家居然还妄图上前阻拦。
村霸不知死活道:“你是哪个不长眼的,抱着我老婆作甚?”
张珏盯着他:“你说她是你老婆?你就是买了她的人?”
村霸道:“对!就是我花钱买了她,所以她是我老婆!”
张珏问:“她变成这样,也是你们一家人折磨的?”
村霸道:“谈不上谁折磨,她自己不识好歹,不肯跟我踏实过日子,又总是想跑,那我不得好好教训教训她?”
张珏问:“你们打她了?”
村霸不否认:“打了,我买的老婆,我自然可以打!”
张珏问:“你们全家都欺负她了?”
这一段问答,张珏全程面无表情,似乎毫无情绪波动,平平静静的,所以村霸一家并不畏惧,且自家又是地头蛇,还会怕一个不速之客?
村霸挑衅道:“你就是这个臭女人在外面的姘头吧?她可一直惦记着你到死呢!有时候我进去看她断气没,都听见她迷迷糊糊喊少爷少爷的,你就是她嘴里的少爷吧?后来我也猜出来,她不肯跟我好好过日子,全都是因为你,三番五次逃跑,也是为了找你!不识好歹的贱女人,连个孩子都生不下来,死了也活该!”
张珏还是没什么表情,他的情绪仿佛在来的这一路上都消耗殆尽,但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轻轻放下怀里的怜心,轻声嘱咐:“等我一下,处理完这里的事,我就带你回家。”
不速之客此刻浑身泛着难以忽视的杀气,村霸一家心里忍不住发毛,他要做什么?他孤身一人,又敢做什么?想喊人,又拉不下脸,一家人只得都戒备地盯着张珏。
待张珏将随身的佩剑收回剑鞘时,村霸一家三口已经都倒在血泊里,望着自己的杰作,自言自语:“只有鲜血才能洗清一身的罪孽。”
鹦鹉彩凤还站在窗台上,刚才的一切,他自然尽收眼底,一直到张公子策马离去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抖了抖羽毛,飞到厨下,很费劲但最后还是成功地点了把火,火势飞速蔓延,整个小院都烧了起来。
彩凤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上,看着闻讯赶来的村民,逐渐聚集到村霸家门口,人不少,却无人救火,血洗不清的罪孽,火可以一烧殆尽。
张少爷直接将怜心送到了父母跟前,要求以正妻之礼发丧,在张老爷一声又一声的不孝子中,张夫人当场就气晕过去,但心如死灰的张少爷毫不动容,对怜心除了怜爱,更多的是愧疚,倘若不是因为自己,父母不会卖掉怜心,怜心也就不会遭受后来的苦难。怨天怨地,其实最大的罪人,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张家父母拗不过儿子,且看见怜心的惨状,也心存愧疚,好歹答应以正妻之礼将怜心入葬,但不通知亲友,张少爷在办完怜心葬礼第二天,便留书出走,到边境参军去了。等他再回故乡,已经睡在一具上好的棺木里,在跟外族的一次冲突中,英勇牺牲,据他的遗愿,带他回家,与已故的爱妻合葬。
自从儿子抱回怜心尸体的那天,张家父母就悔不当初,不该做得那么绝,哪怕哄着儿子,让怜心当个妾也好过看着儿子当个行尸走肉。如果不是因为心中怨恨,又怎么会一走许多年不愿归家?老两口怀着巨大的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遵从儿子遗愿,将他与怜心合葬进了祖坟。
张珏遇难那天,彩凤也在,他伤养好之后,打听到张公子的去处,然后就一路跟着,说不清因为什么,他虽然只在张公子去村霸家找怜心时见过一次,但在他跟怜心相伴的那些日子里,怜心对着他反复诉说跟少爷的过往,仿佛唯有不断咂摸过去的残渣,才能继续拥有面对未来的力气。
在破败不堪的现实里,她依然奢望着,什么时候她的少爷,会出现在这所破落的小院子里,来带她脱离苦海,但时而又清醒,事已至此,即便少爷不嫌弃,自己又何来勇气,面对他面对往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