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续继祖家,门前院中。

一众汉子拿了杌子围着坐了一排,人手握一蒲扇,呼扇赶着那恼人的蚊虫,似是在等着什么。

片刻后,大门打开,李喜喜进来后,转身关门上锁,插销的响声引得众人抬头。

彭大看向李喜喜,开口问道:“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那兄弟几个都给了粮食虎肉,找了间屋子让毛兄庄上的那个管事住下,薛小子的家人邻居也送回去了。”

“多谢李叔。”

薛显谢了一句,李喜喜摆了摆手,走过来坐下,彭大目光不离,待他落位后又顺着扫视了一众汉子,随即面色一整,肃然道:“既都到了,那我便说一下,大伙听听,这事儿怎么办。”

彭大将刘百户对他说的拉拢之言大致叙述了一遍。

“不靠谱。”

李喜喜摇头,又补充道:“不过也不能惹恼了他,敷衍即可。”

“能做大,何必做小?”

“他就一个百户,说什么诸侯割据,全是虚的!”

续继祖反问,薛显不屑。

“二位兄弟……”

看向关铎和潘诚,见二人连连摆手,似是不欲发言,彭大无奈,目光流转,又望向了自己儿子。

“早住,你说两句。”

“嗯?”

彭早住霍然抬头,他正寻思刘百户所说的话似乎有点熟悉呢,仔细一想,这不就是李思齐和察罕帖木儿的发家史吗?

这刘百户好歹还有官身,那李察罕可是纯地主硬莽,聚拢了几百人,跟李思齐汇合后就去打红巾,最重要的是,还让他打赢了,一举收复罗山县。

后来这哥俩因此战军功,一个升任汝宁知府,一个升任汝宁的达鲁花赤,并且简在帝心——李思齐本被授予县尹之职,元顺帝得知,千金买马骨,升其为汝宁知府,堪称是一步登天了。

不过,历史上可没刘百户这一号人扬名,萧县离着徐州城又如此之近,怕是还未一展胸中抱负,便被老爹他们几刀剁了杀鸡儆猴,或者一棒子打散,编入义军了吧?

彭早住心中想法百转千回,面上自然就有些敷衍。

“杜遵道,刘福通,皆非常人,白莲教经营日久,此时兵起,又挫元廷之军,正是起势之时,如何去讨?这刘百户心比天高,胸怀大志,却也可能是个眼高手低之徒,无需冒险去赌,依李叔所说便是。”

“我亦是这般想的。”彭大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衣袖被拽了一下,诧异扭头却见儿子神秘兮兮的看着自己。

“那啥,爹,你跟毛叔父说的那个董元帅是谁啊?”

“我正要讲。”彭大面无表情,不着痕迹的把袖子夺了回来,开口道:“此人姓董,名抟霄,据毛兄弟了解,是从浙东宣慰使司都元帅府那边过来的,职位是宣慰副使……”

比起芒砀山中毛贵着急忙慌的诉苦与兄言,彭大这次,讲的更加细致,而众人的神色,也从好奇转为凝重。

只有彭早住不同,别人是凝重,他特么冷汗已经下来了。

我测。

我听到了什么?

浙东来的副元帅,还他妈叫董抟霄!?

耳畔传来老爹彭大娓娓道来的声音,彭早住却已经没心思去听了,他僵坐在原地,怀疑人生的同时,亦是庆幸不已。

还好那刘百户野心勃勃,且知晓颍州元廷兵败之事,投鼠忌器也有心拉拢,今夜起兵之事这才没成。

万一成了,那就算一切顺利,拿下萧县,聚众上万,迎接他们的,也将会是堪称地狱级别的开局。

没错,哪怕聚众上万,麾下猛将如云,还有他这个有信息优势的穿越者坐镇,那也是地狱开局!

小小的萧县,虽然地处沛南,背靠芒砀,也确实出了不少草莽英雄,就好似汉高祖所遗留的龙脉再行一般,但是,说的再玄乎,这地方也没法作为扩张根本。

尤其是在相隔不远,便有个徐州的时候。

讲玄学风水,徐州是帝王之乡,黄帝、项羽都曾在这建立都城。三代时,唐尧封彭祖于此,创建了大彭氏国,故而得名彭城。说来,彭家还能以此为凭,如李唐认老子为祖一般大肆宣传。

讲地理位置,因宋时屡次给黄河改道,以往富硕华美,土地肥沃的河北多次变成泽国。黄河本身也在南宋建炎二年的一次绝口后侵泗夺淮入海,直至清咸丰五年才北徙回归。

而眼下的元末,徐州,正巧位列于京杭大运河与黄河的相交之地,据水路之便,北上可夺济宁东昌,南下能取淮安高邮,甚至大胆一点,连杭州都在兵峰之下!

可以说,徐州完全是天授的扩张根本之地!

当然,有得便有失,四通八达的水路除了方便扩张,也方便被敌军围殴。而且徐州说是平原,实则多面环山,是个实实切切的小盆地。一旦被扫光城外坞堡,敌军居高临下,配以回回砲,巨石纷飞之下,那也就完犊子了。

历史上的芝麻李,彭大,聚众十万又如何,不做防备,徐州便是这般破于宰相脱脱之手。

只是,现在的彭早住没有大军,虽然知道回回砲的原理,但哪怕拿下了萧县,也就万把来人。勉强围住徐州,仗着器械之利,平时也便罢了,骨头再硬也能试着啃下来,但如今这徐州城中,可是有个董抟霄啊!

想到这里,彭早住不由得抹了把冷汗。

董抟霄是何人呢?

他是元顺帝最得力的爹!

虽然这般讲有些冒犯,但董抟霄的生平,自投笔从戎之后,便写满了“无敌”二字。

此人除却于不久前的浙东海战中被方国珍打成光杆司令以外,也就只有今后在南皮县魏家庄,身死于龙凤北伐东路军之手这一笔败绩。

除此之外,在对上红巾军时,几乎可以说是百战百胜。

至正十一年,杜刘起于颍州,四方红巾,云集响应。董抟霄兵出安丰,先败义军于合肥定林站,又破其于淝水,安丰一举收复。

次年,徐寿辉所部四处用兵,拓土千里,据江汉而攻周围之地,后出奇兵破杭州,接着挥师北上,占常湖二州,江阴宣城,再南下攻取福建的南平宁德,实现对江浙之地的战略包围,并跃跃欲试,虎视眈眈。

值此危难之际,董抟霄奉命驰援江南,见诸将面有迟疑,拔剑呵斥,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于是与义军连战七阵,阵阵皆胜,又引兵追之,全歼其于清河坊,乃复杭州。

后大肆发兵围剿,将江浙失地全部收回,并在多次战役之中连战连捷,共斩首数万级,差点让这股意在东征的义军落得个全灭的下场。

就连那赫赫有名的老一辈造反家彭莹玉,都被打的几乎是仅以身免,不得不往江西投奔昔日旧徒。

两年后,随丞相脱脱围困高邮,分戍盐城,闲来无事,听闻盐城南的兴化有两股义军,军寨在大纵、德胜二湖间,凡十有二,悉数剿平。

余下一些自恃水性的,渡淮河而据安东州,董抟霄于军中招善泅者五百,与之战于太湖,轻松取胜,安东收复,可谓是举重若轻。

其后转战江浙、两淮、山东、河北之地,几无败绩,最困难时,战事不利,粮道被截,董抟霄领兵与义军鏖战七昼夜,依旧战而胜之。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便是他人生的真实写照。

《新元史》更是不吝赞誉,评之为:“元未名将,抟霄一人而已。”

虽然如此赞誉,八成是没算上明初那些猛人,但他的能征善战,已然是可见一斑了。

不过,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董抟霄英雄一世,临了临了,于那南皮县之魏家庄,在阵型未整,营垒未完之际,被龙凤北伐的东路军趁人之危,引兵刺之,兵败身死。

而东路军的主将,正是毛贵。

这也是除削减赵均用势力外,彭早住要笼络毛贵之心的关键原因之一。

——你白管董抟霄这把元廷拿来对付义军的专武利刃有多锋利多坚韧,我只知道,毛贵成功把他撅折了。

而且,就算毛贵撅不折,他也还有另一位经过历史考验,除了嗜杀这点之外,堪称有口皆碑的名将。

——被明太祖拿来与傅友德并列,并大赞“勇略冠军,可当一面”,湖州之战中更是让“常十万”感叹“今日之战,将军功,遇春弗如也”的薛显兄:

怎么,在想我的事?

不过……眼下无论毛贵还是薛显,在军事上都还是个小白,而董抟霄,海战再被你方哥虐,陆地上打他们这群毫无统兵经验的小趴菜,那也是手拿把掐,易如反掌。

今夜真要是起兵了,你就瞧好吧,别说毛贵薛显,就算加上彭大、关铎、潘诚、李喜喜、续继祖等人,哥几个绑一块也完全不够人家一只手打的,到时候真可以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哭都没地哭去!

今夜之险,怕是来日身陷敌阵,战场搏杀都未必能比。

彭早住心中凛然,这次的事给他提了个醒,没人能真正算无遗策,在信息不全之际,不能妄下定论,急着动手。

不然轻则如演义中的曹操,将错就错杀尽吕伯奢全家,声名狼藉。重则因图一时之快,使得未来发展受阻,再想获益,难度或将飙升百倍不止!

警钟长鸣,以此为戒!

只是,这董抟霄在浙东败给方国珍后,不是才领了济宁路总管的差事,灰溜溜撤离台温二州吗?

放着好端端的职位不去赴任,跑这徐州来是作甚?

彭早住眉头皱起,面露思索之色。

他这边沉吟不语了,院中众人倒是聊得火热,对此议论纷纷。

“还是要虚以为蛇。”

“搬离徐州,来咱萧县可行?”

“我觉得没问题,如此也好聚集商议,共图大事。”

“不可,动静太大,引人注目,不如不搬。”

“左右毛兄家中没多少可信任之人,不若干脆些,遣散庄众,金蝉脱壳,只带亲信,将庄园放给官府,于暗中来萧县,也未尝不可啊。”

“这……咱们可做不了主,等再见毛兄时再商议吧。”

“庄中粮秣甚多,更是有不少刀枪弓箭,依你这般,是要让毛兄十年积累毁于一旦吗?”

“这倒是无碍,据毛兄虽说,十年积累,最重要的是徐州城内布防,以及街道走向,这些均被他印在胸中,纵使夜间举事,亦不妨事……”

良久,院中纷纷扰扰的议论声渐渐没了,彭大扭头看向沉默至今,一言不发的儿子。

“早住,可有良计?”

“无有。”

彭早住摇了摇头,“主动权不在我等,只有待那董抟霄离开徐州,再做打算了。”

“那这董抟霄何时离开徐州城,早住你……可知道?”

彭大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家儿子,李喜喜,续继祖,薛显均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以一种饱含希望的眼神看向彭早住。

只有关铎和潘诚,相顾无言,面面相觑。

彭早住见状愣了一下,随即便反应过来,面上瞬间便作出一副深沉的神情,闭口不言足足半刻,随后抬首,郑重其事的说道:“董抟霄在徐州,待不住三个月,最晚不过八月初,他便会离去。”

身为后世之人,彭早住本身是不迷信的,最多也就是沾点灵者为先的思想。

但在古代,尤其是在风雨飘摇的王朝末年,诸如天灾人祸之下,吃不上饭的小民朝不保夕,为了生活有点盼头,自然会找些精神寄托,这也是宗教经久不衰的根本原因。

而在这个百姓普遍迷信的年代,你想拉起一支队伍,推翻元廷的统治,神秘色彩,必然不能缺少。

或者说,你得给立一个人设,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因为,哪怕不迷信,群众也不会轻易信服听命于一个平平无奇的人。

而彭早住给自己找的与众不同,便是“预知”。

从小到大,幼时言范孟自立,背诵其反诗一字不差,总角见年有灾荒,便说李二会开芝麻仓赈济灾民,少年闻黄河泛滥,预言红巾军高举义旗聚于颍州。

而今,他要用董抟霄的动向,来巩固自己的这份与众不同。

你看,他们不都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