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避而远之的关系

巴黎丽兹酒店的顶级套房,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塞纳河上残留的夜影。楚黎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顶级化妆师为她勾勒今日电影节红毯的妆容,镜中的容颜完美无瑕,每一处都精雕细琢,无可挑剔。她嘴角噙着习惯性的、温婉得体的微笑,仿佛昨夜未婚夫那场突兀的离场从未发生。

“楚小姐,这个眼影色调如何?与您今天的高定礼服很相配。”化妆师轻声询问。

楚黎正要颔首,卧室门被猛地推开,经纪人陈姐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精心打理的发髻都散落了几缕。她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手里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都泛了白。

“阿黎!”陈姐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韩少……韩云霆他……他搭今早最早一班飞机……回国了!”

“咔嚓”一声轻响,楚黎手中那支镶钻的唇膏管瞬间断成两截。断裂的塑料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沁出,滴落在昂贵的丝绸晨袍上,迅速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她仿佛毫无知觉,镜子里那张完美的脸,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寸寸碎裂,暴露出底下狰狞的寒冰与怒涛。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淬了毒的寒意,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冻结。化妆师惊恐地后退一步,大气不敢出。

“刚……刚收到的消息,航空公司那边确认的……他、他一个人!”陈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现在应该……已经登机了!”

楚黎猛地从梳妆凳上站起,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一瓶香槟玫瑰。昂贵的巴卡拉水晶花瓶摔在地毯上,沉闷的碎裂声伴随着花瓣零落。她根本无暇顾及,几步冲到窗边,巨大的落地窗外,清晨的塞纳河波光粼粼,埃菲尔铁塔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她死死盯着那片天空,仿佛要用目光将那架掠过头顶的钢铁飞鸟从云端撕扯下来。

“追回来!”她猛地转身,眼中是骇人的厉色,那精心描画的眼线也无法压制住喷薄而出的疯狂,“立刻联系机场!让我们的安保!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他给我拦下来!”她的声音拔高,尖锐得刺破了套房的奢华宁静,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和遗弃的歇斯底里。

陈姐吓得一哆嗦,慌忙去拨电话。电话接通后语无伦次地嘶吼着指令,但很快,她的肩膀垮塌下来,面如死灰地看向楚黎,艰难地摇头:“太……太迟了……航班……已经起飞了。”

楚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扶住冰冷的落地玻璃,指尖在光洁的玻璃面上留下几道模糊的血印。胸腔剧烈起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猛地抓起梳妆台上那本精美的电影节官方宣传册,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镜面。

“哗啦——!”镜面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宣传册上她光芒万丈的封面形象在无数碎片里扭曲变形,如同她此刻被碾碎的自尊和精心构筑的未来。碎片四溅,映出她眼中一片冰冷的、近乎毁灭的疯狂。什么温柔影后,什么完美未婚妻的面具,在这一刻被她亲手砸得粉碎。

奢华套房的晨曦,被这声破碎的巨响彻底撕碎,只剩下扭曲的镜片和无声蔓延的、冰冷的恨意。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对韩云霆而言,是一场在焦灼地狱与虚幻希冀间的漫长跋涉。头等舱宽大的座椅如同刑具,他深陷其中,每一次引擎的细微轰鸣都像在撕扯他紧绷的神经。舷窗外是单调的云海,偶尔掠过城市璀璨的灯河,却丝毫无法落入他焦灼的眼底。

他闭上眼,脑海里交替翻滚着两个画面:医院病床上韩小小苍白脆弱的脸,和楚黎在巴黎套房那温柔却让他窒息的微笑。每一次颠簸,都让“回去!立刻!”这个念头更加疯狂地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当飞机终于带着巨大的轰鸣和震颤降落在南城国际机场时,韩云霆几乎是第一个解开安全带冲下舷梯的人。寒冬南城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雪花飘落,却丝毫无法缓解他胸腔里那团焦灼的火。他没有等待任何行李,甚至没有理会司机惊愕的询问,一把夺过车钥匙,黑色宾利慕尚像一头压抑许久的猛兽,发出低沉的咆哮,瞬间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

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尖锐的嘶鸣,他一路风驰电掣,无视闪烁的红灯和刺耳的喇叭声,目标只有一个——市中心医院。豪华轿车粗暴地刹停在住院部楼下,车门甩开,他疾步冲入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走廊,皮鞋敲击光洁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急促,像他失控的心跳。

他一把推开VIP病房厚重的门——空无一人。

只有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收拾得异常整洁的病床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药水味,证明这里曾有人住过,如今却人去床空,只剩一片死寂的整洁。

“韩小姐?”值班护士被他身上迫人的寒气惊到,小心翼翼地说,“她……她今天上午就办理出院了。医生复查说恢复得不错,可以回家静养……”

韩云霆僵立在门口,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一路狂奔积聚的热血和冲动,在这一刻骤然冷却,冻得他指尖发麻。他看着那张空荡荡的病床,阳光的条纹落在他昂贵的西装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理智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之前的疯狂。

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像个被冲动支配的毛头小子,抛下一切,跨越万里,一头撞进……一场空?

护士担忧地看着这位英俊却失魂落魄的男人:“先生,您没事吧?”

韩云霆猛地回过神,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转身,步履沉重地离开了病房。走廊的消毒水味从未如此刺鼻。

黑色的宾利在午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行驶,速度慢了下来。韩云霆握着方向盘,指节用力到发白,目光却有些空洞地掠过窗外熟悉的街景。最终,车子还是驶向了那个他此刻唯一想去的地方——家。

韩氏公馆掩映在葱郁的绿植之中,宁静祥和。刘妈正带领着佣人们在前院扫雪,看到熟悉的车子驶入,惊讶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韩云霆已推门下车,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失魂落魄的气息,径直走进了客厅。

午后慵懒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微尘,带着一丝丝寒意。客厅一角的丝绒沙发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蜷在那里。

韩小小穿着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她正微微侧着身子,秀气的眉毛因为不适而轻轻蹙起,纤细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揉捏着自己刚刚拆去夹板还显得脆弱的小腿。阳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像一幅安静而脆弱的油画。

韩云霆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随即又被一种失而复得的酸楚涨满。所有的焦灼、奔波、失落,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真实的一幕抚平。

“哥哥?”韩小小揉腿的动作顿住,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像受惊的小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声音带着初醒般的软糯和茫然,清晰地回荡在午后寂静的客厅里。

韩云霆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刚回来。”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她的小腿上,“你怎么出院了?恢复得怎么样?”语气里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关切。

“没事了哥哥,”韩小小下意识地缩了缩腿,避开他过于直接的审视,声音轻快了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恢复挺好的。”

“爸妈呢?”他环顾四周,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尴尬。

“刚走,去公司了。”她回答,手指又不自觉地轻轻按了按小腿的某个位置。

韩云霆的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尖上,那点不适像针一样刺了他一下。“客厅有风,别着凉了,”他几乎是本能地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回房间吧,小小。”

话音未落,他已自然而然地在她面前蹲下身,宽阔坚实的背脊对着她,姿态熟稔而坚定,如同过去十几年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和一丝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带着撒娇的抱怨或者依赖的轻笑,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毫不犹豫地攀附上来,将小小的下巴搁在他的肩头。

然而,空气凝固了。

没有熟悉的重量,没有温热的呼吸靠近脖颈。

韩云霆维持着蹲姿,背对着她,时间仿佛被拉长。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擂鼓。终于,他忍不住微微侧过脸。

视线里,是韩小小那双穿着柔软家居袜的脚,正有些局促地在地毯上挪动了一下。她非但没有如他所想伏上他的背,反而自己一手撑着沙发扶手,一手扶着受伤的腿,正有些吃力地、试图独自站起来。

韩云霆的心猛地一沉,一种陌生的酸涩感猝不及防地涌了上来。他立刻站起身,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坚持:“我背你上楼。”那声音比平时更沉,像在掩饰某种慌乱。

韩小小已经站稳了,虽然姿势还有些不稳。她抬起眼,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惊讶,有一丝慌乱,甚至……有一点点刻意的疏离?她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声音刻意轻快:“不用了哥哥,真的!医生说……让我自己多锻炼一下,这样恢复得快。”

说着,她不再看他,微微咬住下唇,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一瘸一拐地、极其缓慢地,扶着楼梯的雕花扶手,一步一顿地向楼上挪去。每走一步,受伤的小腿都牵动着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却固执地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一声求助。

韩云霆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他却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看着她纤弱而倔强的背影,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尖上。那个曾经像个小尾巴、受了点委屈就红着眼圈要“哥哥背”的小女孩,那个在寒夜里会用跆拳道“压制”他、耍赖要“哥哥陪我睡”的小小,仿佛被这短短几步楼梯彻底隔在了时光的另一端。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处着力的心疼,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云霆?你回来了?”刘妈惊喜的声音从玄关传来,打破了客厅里令人窒息的寂静。她手里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脸上洋溢着见到久归家人的喜悦,“那太好了!小小知道你回来了肯定很高兴!我去做饭,中午在家吃饭吧云霆?”

韩云霆的目光终于从那空荡荡的楼梯转角收回,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沉的疲惫。他转向刘妈,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低沉而疏离:“不用了,刘妈。公司还有很多事要忙。你……照顾好小小就行。”

他没有再看楼梯的方向,甚至没有再多停留一秒,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客厅。那背影,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

引擎发动的声音很快在庭院里响起,黑色的宾利利箭般驶离了韩氏公馆。后视镜里,那栋熟悉的、承载着无数温暖与如今酸涩记忆的房子,连同那个倔强上楼的小小身影,都在视野里迅速变小、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刘妈站在玄关,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又疑惑地望了望寂静无声的楼梯,轻轻地、困惑地叹了口气。

韩小小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栏杆,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的重量和内心的剧烈翻腾。另一只手,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扶着还残留着淡淡青紫痕迹的腿,那动作与其说是缓解不适,不如说是一种无处宣泄的紧张和……心慌。

她微微探出半个身子,目光紧紧追随着楼下庭院里那辆熟悉的车影,看着它毫不犹豫地启动、掉头,然后决绝地加速,驶向那扇雕花铁艺大门。

到底是青梅竹马对自己无微不至照顾的陆昀霖还是哥哥在她生病期间远渡巴黎与未婚妻度蜜月的气头上?

可是她答应了陆昀霖,试着和他交往看看。现在,她怎么能再去贪恋哥哥背上的温度?那太自私,也太……危险了。她害怕自己一旦靠近,那深埋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敢细究的、对哥哥那超越亲情的依恋和渴望,会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所以,她逃了。忍着腿上的痛,咬着牙,自己一步步挪上了楼。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身体的疼痛却奇异地麻痹了心里的慌乱。她不敢回头,怕看到哥哥失望或不解的眼神,更怕自己会忍不住后悔。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膝盖里。受伤的小腿传来一阵清晰的钝痛,却比不上胸口那种仿佛被掏空了一块的感觉来得猛烈。

原来,推开他,自己也会这么疼。

原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真的会碎成一片一片。

那疼痛无声无息,却深入骨髓,让她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