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暮色云山等信人

山寺钟声渐歇时，青衣弟子跪坐于老禅师膝前。廊外细雨斜织成帘，将紫砂茶盏里的雾气洇染得更深几分。

“师父，弟子昨夜抄经时忽生妄念。“青年攥紧膝头布衣，指节泛起青白：“弟子曾将满腹心事泼在宣纸上，可那些墨痕终究浅薄如褪色戏袍。倒像......倒像幼时在梨园见到的冬殒名角，冻得青紫的手指还死死扣着朱漆栏杆。“

老禅师拨动菩提子的手微顿，檐角铜铃恰好被山风撞响。

“那戏子可曾开口？“

“未曾。弟子只记得班主说，他本是班子里顶梁的青衣，偏在班主千金出嫁那日咳血昏厥。待来年开春，新来的武生占了他的妆台，人们便都道他是寒冬里该去的魂。“青年喉结滚动：“可弟子分明看见......看见他骨缝里生出桃木钉似的执念。“

茶汤注入粗陶盏的声响清越如磬。老禅师将茶推至弟子面前：“施主且看这茶烟。“

青年怔怔望去，见袅袅白雾在冷雨中忽聚忽散。老禅师枯枝般的手指忽地穿透雾气：“当年老衲云游至敦煌，见画工将金粉混着人血调色。千年风沙过后，倒是洞窟外无名草籽开得最艳。“

檐下雨珠坠入石钵，叮咚声里混着老僧的叹息：“施主可知，戏子攥着的从来不是朱栏，画工守着的亦非笔墨？“

青年手中茶盏轻颤，水面漾开细碎金光。老禅师从袖中取出半片残破戏服，绯色绸缎上金线绣的蝶翅正在褪色：“此物随老衲苦修四十载。当年赠衣人临终前说，若能再唱半折《游园惊梦》，便是立时化作春泥也甘愿。“

“后来呢？“

“老衲携此物行过二十四桥明月，渡尽三江六岸灯火。某年惊蛰在灵隐寺挂单，晨起竟见残绸上开出朵紫色地丁。“老禅师将布片覆在青年掌心，“你看这蝶翼可像枷锁？“

青年指尖抚过凹凸纹路，忽觉眼眶酸胀：“弟子这些年总想着等封书信。明知山间云雾最易散，偏要在云门寺旧址立成块望夫石似的......“

廊外忽有山雀掠过，惊落几瓣辛夷花。老禅师以竹杖点地：“随我来。“

二人踏着湿滑石阶行至后山断崖。乱云如涛间，隐约可见对面峰顶有座倾颓的八角亭。老禅师倚杖而立：“四十年前，此处尚存百丈铁索桥。“

青年望着云雾蒸腾的深渊，忽见数点朱红在云隙间明灭。待要细看，山风已卷着残雾将幻象抹去。

“当年常有香客将写着夙愿的木牌系在桥栏。甲子年七夕暴雨，雷火劈断铁索时，七百二十块相思牌尽数坠入深涧。“老禅师拾起脚边半朽的桃木牌，其上“白首“二字已被苔藓蚀去大半。

青年蹲身轻触斑驳刻痕：“那些祈愿之人......“

“有人成了比丘尼，有人做了镖师妇。最痴情的那个，倒是在桥断那夜顿悟，现下该在五台山讲《金刚经》了。“老禅师突然将木牌抛向深渊，“你且听。“

青年屏息良久，云雾深处隐约传来玉石相击般的清响。老禅师白眉微颤：“涧底寒潭里沉着千百相思，经年累月竟凝成钟乳。每逢谷雨，水涨时便作磬音。“

暮色渐浓时，弟子搀着老禅师返回禅房。途经放生池，忽见白天那山雀正在啄食莲叶上的雨珠。青年驻足喃喃：“偏我来时不逢春......“

老禅师以杖尖轻点池水，月影霎时碎作银鳞：“二十年前，明州府送来株枯死的垂丝海棠。老衲将它栽在后山泉眼旁，今春你猜如何？“

青年摇头，见老禅师从怀中掏出个锦囊。素白绢帕里裹着的，竟是朵风干的海棠花，花瓣边缘还凝着淡淡霜色。

“它死在立冬，开在惊蛰。有年暴雪压断枝桠，断口处涌出的汁液竟染红了八尺积雪。“老禅师将残花置于弟子掌心，“你说它等的是春天，还是自己？“

夜色浸透窗纸时，青年在经卷旁发现个褪色的戏子木偶。当他触碰描金凤冠的瞬间，窗外辛夷树突然无风自动，雪白花瓣纷纷扬扬落满经案。

子夜钟声里，山寺响起青年沙哑的诵经声。断崖下的雾海深处，隐约有朱砂色的相思木随波沉浮，其上字迹时隐时现：

“暮云收尽即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