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国,崇盛八年秋。
仙琊郡,琅台县,敬寿村。
正午时分,日光明媚,哭丧声此起彼伏。
薛仁挤在村道一隅的围观妇人中,望着渐行渐近的出丧队伍,面带笑意。
队伍领头者,身披灰麻大袍,头戴尖角蓑帽,背负黑布包袱,看那形状,里面像是蹲坐着一个人。
倒也不能说像,因为黑布遮盖的正是将要下葬的死者。
而背负死者的是薛仁的阿公,敬寿村唯一的送葬人。
“耶...耶...”
衣角被拉动,薛仁转身,见是妹妹阿梨,眼里闪过厌恶。
他将阿梨的手拍开,冷漠地盯着她,警告她不要再碰自己。
阿梨缩回小手,委屈地避开目光。
恰在此时,一个抱着娃娃的妇人正撩开上衣奶孩子,阿梨眼都看直了,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啪!
薛仁一巴掌扇过去,阿梨吃痛,捂着脸蹲在地上,再也不敢四处乱瞧。
见她老实,薛仁回过头,脸上再次挂笑。
热热闹闹,真好啊。
忽地,一阵凉风吹过,白云缓缓遮住艳阳。
天色变得阴沉。
人群有些躁动,但没人敢出声打扰。
薛仁瞧得清楚,阿公背上的黑布包袱,竟开始微微耸动。
一只长满黑斑的枯手从布中跌出,摇摆间,枯手向阿公身前甩去。
由于阿公正背着死者,上身前倾,这枯手却是要触碰到阿公的左胸。
“小心!”
薛仁刚喊出口,阿公步伐顿住,托着死者的双手再次发力一抬,枯手不偏不倚,又甩回黑布内。
“滚回家去!”
阿公自然听到了孙儿的提醒,不喜反惊,向着薛仁怒吼一声。
但为时已晚。
薛仁的瞳孔开始泛白,世间颜彩褪去,眨眼间,这里只剩他自己一人。
耳边是呼啸嘶鸣的阴风,眼前是灰白色的村道,以及抱膝蹲坐在半空,身穿藏蓝婆婆褂,戴着黑绣帽的小脚老婆婆。
老婆婆紧紧盯着他,死白的眼里充斥着对生人的渴望。
“幺孙儿,来陪阿嫲......”
听到瘆人的叫唤声,薛仁知道自己过界了。
送葬人在背负死者下葬时,无论出现任何状况,外人都不得干扰。
据村里老人说,送葬人这是背着死者,走在去往阴间地府的路上。
此时惊扰到送葬人,运气好的丢魂得妄症。
需要亲人在夜半点上三炷香,打着灯笼,拿此人平日穿的鞋子,在家门口不断拍打,边打边唤小名。
唤到三炷香燃尽,一般也就叫回来了。
若不成,便要请村里的神婆。
少说也得病一场,打点花销自是难免。
若是运气差......
薛仁记得,当时给他讲到这里的老人脸上,露出惊悸的表情:“阿仁呐,运道不好,是要被拉入阴曹地府的!”
“阴曹地府么?”
薛仁漠然看着缓缓飘来的小脚老婆婆,嗅着周身腥冷的气息,厌憎道:“真令人恶心。”
这种类似的场景,自他拥有记忆起,已经历了无数次。
次次都化险为夷。
这一次自然不会例外。
“阿梨。”
“阿...兄...回...”
顺着衣摆被拉扯的力道,薛仁闭上眼,不再看那张逐渐扭曲,涎水直流的瘆人面容。
头也不回地离去。
默数七步走完,再睁开眼,已是人世间。
阿梨见他醒来,小手蓦地缩回,生怕再惹阿兄生气。
薛仁不作理睬,反而看向阿公那边,正迎上阿公的怒视。
想来,再去山上给阿公送饭,又是一顿臭骂。
这倒是不打紧,只希望阿公不会不喜欢自己。
他默然低头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阿梨落后三步,紧紧跟上。
不消片刻,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家门。
院子里,婶子正在浆洗衣物,见到薛仁回来,喝骂道:“小杂碎又跑哪疯去了?吃老娘的用老娘的,还有没有良心?赶紧干活!”
说罢,她甩下手中衣服,在胸前挂巾上一抹就走。
边走边喊:“乖宝儿快起床,盯着小杂碎干活,娘给你烙最爱吃的肉饼去!”
“俺不起!就不起!”
“乖宝儿不起就不起罢,娘先去给你烙上,你想吃了娘再给你热热。”
“婶子,我也想吃饼。”
婶子闻言,狭长的双眼圆瞪:“天大的笑话,你这不知从哪抱来的野种还有没有脸皮?狼心狗肺的畜缧、生孩子没屁眼的腌臜货、倒八辈子血霉的赔钱种......”
婶子还是这么精神。
真好。
薛仁坐上矮木墩,伴着婶子的持续输出,享受着洗起衣服。
半刻后,婶子累了。
吩咐完薛仁劈柴挑水等日常活计后,骂骂咧咧地做饭去。
阿梨气得脸都黑了,但碍于薛仁往日里的斥责,只能干看着。
“婶...婶...坏...”
“闭嘴!”薛仁呵斥道。
“造了反了!?”
厨屋里骤然传出尖叫声,婶子挥舞着擀面杖冲出来。
“脏了心眼的黑蛆,生疮流脓的贱种,还敢让老娘闭嘴,看老娘不打死你!姓薛的就没个好东西!”
面对眼前挥舞的擀面杖,薛仁没躲,他虽然总被骂,但从没挨过婶子一次打。
“娘,俺、俺爹、俺阿公都姓薛!”
婶子愕然,向着屋内连连摆手道:“是娘嘴瓢了,乖宝儿别气啊,更别告诉你阿公!”
“那俺就告诉爹!”
“你爹个软脚孬种,地都犁不动的废物,你想告诉就告诉罢!”
“娘胡说,爹力气大得很!咱家的地不用牛都能犁完!”
婶子连连冷笑:“呵,你懂个屁,娶了媳妇再来跟老娘说道。”
听着娘俩日常斗嘴,薛仁满是羡慕。
小时候的事他记不清了。
只记得他被阿公领进这个家,然后就在家里住下。
最开始,婶子坚决不同意。
叔不敢忤逆阿公,更不敢招惹婶子,在地里连睡三天没敢回家。
后来,阿公答应每月给家里多接济一石米、五条腊肉,这事便定了下来。
但婶子很快就后悔了。
因为自己太能吃。
一石米足够两个壮劳力吃一月,但自己半个月就能吃完。
许是婶子怕阿公,再加上......
“小杂碎!干活完后,带两张肉饼到山上给你阿公送去,天黑前再回来,不许空着肚子!”
两张肉饼,也只够阿公一顿吃的。
这是让他餔食在山上吃。
一日两顿,她管朝食,阿公管餔食。
婶子总会精打细算。
真好。
薛仁喜欢这个家,热热闹闹,有人味。
不像阿梨,浑身都散发着令他厌憎的气息。
至于自己,明明懂得喜怒哀乐是什么感觉,心里却冷冰冰的,只能装出一副人样。
便是吃饭也尝不出味道,只有永不停歇的饥饿感。
更甚者,自己的体质,极易招引不干净的东西。
但薛仁相信,阿公一定有办法解决自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