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都城。
越见卿坐在一辆极其宽阔的马车内,整个车厢舒服得不像话,他甚至怀疑皇帝都没这么享受过。
车厢内放着两张足以躺下成年男子的软榻,一张檀几,茶壶玉杯若干,鲜花瓜果簇拥,甚至还备有笔墨纸砚。
除了主人而外,就算再装上五六个女仆,也毫不拥挤。
“这架车唤作【碧波】,其行时平稳如山,镌刻篆文之多,种类之广,天下篆器无出其右者。且一旦全部灵篆发挥作用,车身会燃起碧绿烈焰,宛如波涛,其速度令人叹为观止。”
辜狐飞冲他眨眼,“托你的福,这可是上尊座驾,连我哥都没坐过。”
黄夭在一旁为两人削果子,嘴里轻飘飘地道,“如果有人攻击这架车呢?”
她的语气过于柔和,以至于辜狐飞一时不能分清到底是越见卿在说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这个,造车的时候就没人想过谁敢动手啊。玉灵宫号称天下第一宗,你师父是天下第一高手,攻击他的座驾是不要命了吗?”
辜狐飞毫不客气地捏起一颗扒好的荔枝塞进嘴里,“但是吧,这车上的防御灵篆有八成我都没见过,想来很厉害。”
“哦——我明白了!”
他突然睁大眼睛,“你是想把杨武带到车上,这样咱们至少有一百贡献稳了!”
说完,他面色一变,嘻嘻道,“可惜不行。这车能暂时借咱们用,一是因为你是预选少君,您师父是五雷上尊,二是因为任务路途遥远,的确需要宗门出借座驾,所以才能借到。杨武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用【碧波】躲灾?”
越见卿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宗门给预选少君的福利拿来用在这种地方,不仅浪费,还属于投机取巧。
如果这次用了,下次估计就借不着了。
“所以要怎么保护杨武呢?”
“肯定不能找个地方给他关起来,或者干脆带走,风都还靠他主持大局呢,只能是兵来将挡。”
辜狐飞摇摇头,“此外,殿下最好多注意魙鬼的迹象,倒不是怕您遇上危险,而是一旦沾染就很麻烦。说起来,宗门吞魂御魔灵篆用来封印魙鬼很强,倘若上尊传授了您,就不用担心了。”
“那你呢?”
“我会这个。”辜狐飞有些得意地道,“在下的师父正是御魔诏劾流的好手。想必也是因此,宗主才让我和您一起做事的吧。”
“哦。”
原来师父给的这个天阴吞魂御魔诏劾,是用在这里。
“玉灵除了御魔诏劾流,是不是还有个玄冥冰魄流?”
“嗯?”辜狐飞双眉一挑,“上尊给了您这道灵篆?御魔诏劾和玄冥冰魄相辅相成,前者侧重吞御驱使,后者封印压制效果更好。殿下和我打配合,这次任务一定轻松不少。”
“兴许。”
——
“父亲。”
他眨了下眼睛,“我是不是快死了。”
丁麟刻脸色难看,但一言不发,反倒是他身旁忙碌的老篆师抽空叫嚷一句。
“你恐怕死不了,老头子可能快被你吵死了。没事干就闭上眼睛睡会,别给我们添麻烦!”
“我就想看看。”
想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你已经看得够多了。”老篆师拿起一摞黄纸,挨个沾水遮在他眼上。
一个,两个,三个……老篆师越遮盖,他越想看,有时能看见他们头顶,有时则是下巴。
终于,老篆师把黄纸往地上一丢骂骂咧咧走开了。
但他既能看见老头的正脸,也能看见他的后脑勺,同时还能看见父亲。
他看见父亲也转身离开,或者说是走过来?总之,无论他在哪里自己都能看得见,看得清清楚楚。
看不见他会感到躁动,看得见却感到不满,他还想看见更多东西,更多细节,甚至恨不得钻进所有的角落,让世间万物都暴露在眼前!
嘶。
父亲轻柔地拔出剑,锋刃缓缓擦过剑鞘口,发出蛇鸣般的低吟。
“别在这里动手!”老篆师恼怒地大喊。
丁麟刻宛若未闻,他断眉处的疤痕猩红,乌黑瞳仁犹如寒渊。
“你受苦了。”
令他震惊的是,他居然看见父亲脸上有透明的东西往下滴,成串地掉。
“你身上寄居的至少是五头魙,却有七头的底子,灵篆没有用,武诀也没有用。”
“整个武盟都找不到足够的道心篆师为你除魙,我真的救不了你了。”
那剑身漆黑,指向自己时,像一条线,又像一个点,让他眼花缭乱。
乌木剑柄刻着两个字,秦蕊。
“秦,好多事你可能都不记得了。
你说天下第一才配做你的夫君,我拼了命地修炼也比不过那些天赋卓绝的篆师,只好转头习武,如今他们都称我为武祖,我做到了。
你说嫁给我最幸福的事就是阖家团圆,你想幸福一辈子。可惜天不随人愿,无秦出生之日,破灭道教主转世,我用尽一切办法都洗不去他魂魄,你却不愿意放弃他。
那根本就不是我们的儿子呀,你竟然为他融魂铸魄,让他变成一个新的人!他身上流着你的血,长着你的骨与肉,还用着你的魂魄!我却没有了你!
后来我把他独自养大,费尽心思教授武道篆法,却怎么都拦不住他的魂魄日益受破灭道污染和侵蚀,甚至和我反目!
秦,你可知道他对我来说就是你曾经存在的痕迹,你留给我最后的珍宝!
我怎么才能把你从破灭道手里夺回来,怎么才能让你不去触碰肮脏的祭坛和魙鬼!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了。我太累了。
我们最初的决定就是个错误,你应该听我的,孩子还能再……罢了。”
丁麟刻缓缓闭上眼睛,他对手里的剑太熟悉了,无论怎么挥出去,都注定要斩灭他的性命和她的魂魄。
“混账东西!你把他杀死在这,老夫去哪里住?!日后此地就是个魙鬼窝,哎呀气煞我也!”老篆师急得直跳脚。
这时,剑宗的剑突然顿住,老篆师还以为自己劝阻有效,谁知他又开口问道,“你为什么非得杀死他?”
他再次重复,“儿子,告诉我,你为什么非得杀死他?”
“……他,比我更契合,道……”丁无秦只觉得嘴皮像煮开的稠粥,发出稀里哗啦的怪声,“我嫉妒,他,才是毁灭的主人,是,大势所趋,是世界,所向……”
沉默中,黑色的“线”坚定不移地朝自己压下来,每一只眼都看得很清楚。
空气里仿佛弥漫着死亡的灰烬味道,他笑着。
“丁麟刻,你输定了。世界是属于我们的。”
成千上万只眼睛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