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几步,就可以进到山洞的坟墓里面,那里面的洞可以看到岛外的大海。虽然他只能在孤岛上安度余生,但他不会忘记自己是来自海外面的世界,海外面是平原还是高山他不记得,但确实有温暖、力量与勤奋,他就试着去回忆。
第一束光出现在1869年,从太阳上来,和其他所有的光一样。那时已经是拿破仑去世的48年后,光落在了他弟弟头顶的土上,像在静静等待什么。
接着光像风那样往东飘,飘向德国的一处公寓,在那里它遇到了它的同志——煤油灯,煤油灯也在发光,可它是来自太阳的光,煤油灯的光不可能抢走它的工作。于是不去管那盏灯,光落到了几个德文大字上:《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桌前的大胡子中年人关掉了煤油灯,他在这一年校阅了拿破仑弟弟光辉事迹第二版的清样,并撰写了序言。
光永远是不可见的,所以大胡子中年人看不见,但他已经通过光与这颗星球的命运建立了一丝联系。光又飘到了书桌旁一张稿子上,那张稿子已经是大胡子中年两年前出版的玩意儿了,他这次无非就是重新把《资本论》拿来重新看看,结果让光有了可乘之机。光在上面呆了很久很久,为了搬走他下面的东西——中年写下的文字,它就停留在一段话里:“经济危机的实质是资本积累过剩和人口与商品的相对过剩。”
光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光自己不会思考,它只会带动别的东西思考,好比一块大石头被卡在山顶上,被一块小石头支撑着,然后光轻轻搬动量子再搬动电磁力再搬动石子,这样石头就可以砸死一个人。量子世界任意角落的东西它都搬,搬的比较多的就是大脑微管的纠缠,也就是思想,但其实,它更多搬的的是命运,于是它又嗖地飘走了,飘向大西洋的另一端,飘在一条铁轨上。
铁轨很长,长到它足以支撑起一个超级大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发光发热。太平洋铁路公司完成了第一条横贯美国大陆的铁路,这一天的铁路刚好通车,人们戴上牛仔帽挥舞旗子,或向北美的天空鸣枪,约翰·斯蒂文斯的光也许也来了,这么大的仪式全仰仗他改进了蒸汽车。
光就在铁路上面开始了自己的正式工作——把命运分到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它把自己发散成了光锥,光锥不是真的圆锥,它更像一个不断扩大的光球,这样光就可以飘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可以在铁路这里反复徘徊许多年。
徘徊到了1882年,光把它搬的东西放下了,美国铁路建设退潮引发的经济危机波及法国,包括联合总银行在内,罗尔银行、里昂银行等多家银行倒闭,企业倒闭达7000多家。这时的巴黎街头,一家不起眼的马戏团解散就显得无足轻重,市中心零星几名老人失去了娱乐来源,为自己无聊的余生叹气,而一对法国夫妇失去的是工作,为自己孩子的养活叹气。
当年那束光的一个分支又飘回了法国,这个分支搬来了一名通缉犯的想法。把微管状态植入到了那对失业中年夫妇的头脑里,他们顿时有了主意,那一瞬间,感觉像刚驶过风暴的帆船。
一个晚上,他们用砖头砸了一家店偷走里面的生丁与法郎,但由于技巧还是拙劣了,很快两人进了监狱,恰好光的又一个分支又来了,从英国回来,搬回了命运。
监狱从英国新引入的这种惩罚犯人的机器很好用,只要抛弃人道因素,让他们在上面跑步就可以收获电力,典狱长盆满钋满做不到,但也是黄金。结果这一年,这对夫妇都双双摔死在跑步机的大滚筒下面,要是运气再好点就能出名了。光完成了它的使命,至于剩下的事,要么搬给别的光,就是上帝的骰子,要么交给它的后代也就是分支,也就真正成了命运。
2月份的车厢里却到处弥漫着汗臭味,有些角落甚至有老鼠及其粪便,眼鼻耳喉以及其他感官纷纷调整态度,在车厢里创造出了一方新天地,到了夏天,一节车厢的味道甚至能从车头传到尾部,但不会有人去嫌弃或打扫,这相比于战壕里的环境就像国王的城堡。
后背上的步枪能轻易射杀野兽,能瞬间射穿钢板,却唯独无法有力突破德军的阵地,在马克沁550发每分钟的射速下,法军1886式步枪的火力实在显得无比微弱,他们的那点露珠比不过德军的小溪,此时,士气这个东西已灭绝在了前年,骑士这个词消失在了去年。
破旧的木板车厢在剧烈地摇晃,让人不确定车厢身上的木板什么时候落得一个被炮弹正好命中的尸体下场,在火光中各奔东西,就像他们即将奔赴的地方一样不确定,也许在一个不知名的山洼下,会有德军的火炮在那里架设,他们在车厢中的的温馨小卧室随时会被105毫米的巨人之手推倒,然后他们自己则被抛尸荒野,打碎了残肢断臂给野草施肥。
迪库夫尔睁开眼时感觉自己像一座坟墓,如果说战争必须像一样东西,迪库夫尔觉得是海水,周围都是战争的海洋,他自己是海中央的坟墓,坟墓上的泥土首先会被海水冲刷掉,接着腐蚀掉石砖,最后把棺材泡浮起来了,棺材里渗透的海水怎么都堵不住,会把他慢慢泡成浮尸,皮肤、器官会一点点糜烂。
特别是去年,有那么一位将领还想让他们多在里面泡一会儿,但他可能不知道人在水里面是会窒息的,可以足足活上十分钟,活着就已经需要勇气了,因此迪库夫尔需要莫大的勇气来让自己继续存活。
两年前,普安卡雷总统从十九世纪的老书架里翻出了“神圣同盟”这个词,试图把这样一个线列步兵时代的概念放在工业时代面前。巴黎街头上,年轻人们踊跃参军,因为他们的父亲会感到骄傲,爷爷就更是狂热,亲自送他们去征兵处。问他们什么是战争?八国联军是战争,中法战争也是,越南和柬埔寨以及阿尔及利亚,到处是战争、功勋和钞票。这次的对手经过工业化,但四十年前的伤疤仍在,普法战争的记忆必须要彻底消灭,只是之后,他们又多出了其他记忆。
他的肉体在战壕上下穿梭,他的精神也在生死边缘跳舞,但他仅剩的一点愿望——停战还没到来,一切要先撑到那之后再说,每当他倒下时,就是那东西一直在拉他起来,就是那个东西,让自己还能站在火车上,只要撑过这次,等到旗帜在那边升起来,一切就都结束了,他要修整后前往那里,现在,战役结束还能保住身份牌就是首要任务。
远一些的地方是火车头,蒸汽机的汽笛声仿佛一只巨大的无形猛兽,把铁脚踏在大地上,震掉了迪库夫尔最后的耐心。它在奔跑着拉动车厢时不停嚎叫,吼声能传遍十里八乡,全力奔向那个不确定的地狱,这也让迪库夫尔觉得车厢已经摇晃的更厉害,所以打算去车上别的地方转转。
当火车走在直道上时,列车车厢会排成一条笔直的线,如果没有士兵站在中间,迪库夫尔能从车尾看到车头,能看到每一节车厢都是这副烂样,就会像是一群流浪汉排成直线去领面包,但不一样的是乞丐无法和他们相比,他们要比流浪汉要有荣誉的多,工资是前者的七倍,痛苦是前者的七十倍。
迪库夫尔走进一节新车厢,期间一直小心翼翼地在狭隘的破木车厢里不碰到其他人,车厢窄的仿佛在从两边压来,其他人的议论声纷纷从耳旁略过,好像世界在排挤他,一点点在他的窒息中夺走他的空间。
他躲着其他人的胳膊与后背,也低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生怕会有人透过眼睛向自己的内心冲来,在那里,在忠诚的堡垒下,究竟有一名什么样的侏儒。
他还是对视了,但却是角落的那个家伙,那家伙时常抱头蹲在那里,嘴里时不时嘟囔几句祈祷的话,一边说一边流泪。那才是真正的懦夫,每当有人说他,那懦夫就会把自己身上的大伤疤露出来博得同情,也像在炫耀,但不知道在炫耀什么。迪库夫尔满意地继续走了,像拨开高草丛那样拨开人群,直到眼前出现一名军服相对整洁,甚至还露出笑的青年,他敢肯定那是一名新兵,和一年前的自己一样的新兵,于是迪库夫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是新兵?”
“是的,下士。”新兵笑起来。
“你见过战场吗?”
“没有……”新兵不好意思地说。
“哈哈哈……”迪库夫尔满意地笑了。
“马上到地方了,一起喝点吧,不然就晚了。”迪库夫尔像一名及时救活人的卫生员一样得意洋洋,打开仿佛破布做的包,从里拿出一玻璃瓶说。那玻璃瓶的外面很脏,红的黑的斑点大一块小一块,污垢里面新兵看不清装有什么,瓶口则是塞上一块能隔水的绑布,就直接绑在瓶口,没有软木塞之类的固定在那。
“这是一枚自制燃烧弹,在作战时可以直接投掷,平时也可以直接喝里面的酒。”
“真厉害啊,这里面是什么?”
“劣质红酒,你有杯子吗?”
“我拿饭盒可以吗?”
“行,但别指望我给你装更多。”
那粗糙的手握在瓶子上将红酒倒进去,两人一起碰杯,新兵喝了一口,有点昏沉,有点沉浸,两人喝了酒有说有笑,这时他们忽略了摇晃的车厢,也忽略了其他士兵的大军装,车厢外仿佛不再是荒原,而是金色的麦田,车厢滑过的风会拉起丝绸一样的麦香,把香味带往其他国家,臭味好像也不见了,它与其他烦恼去了最远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淑女用过的沾有香水味的手帕,连袜子都是香的。
“额……还有多久啊?”
“没那么快,我们还有时间聊天,吧唧……唉,这算是法国最好的酒了。”
“为什么这么说?”新兵好奇问。
“得看这瓶酒是在什么时候喝的,这个时间刚刚好,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喝下,哪怕再腐烂的葡萄酿出的也是好酒。”
“红酒与葡萄酒有什么区别?”新兵问。
迪库夫尔又拿长满茧的手去摸浓密的胡茬。
“额……应该……是红葡萄酿的……”
“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个?”
“本来是知道的,天知道我在这一年里忘掉了多少东西,你参军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只是名工厂的学徒,下士。”
“有薪水吗?”
“怎么可能呢?我只是在炮弹车间干杂活,平常能让我出去买点东西就算幸运了,我还能留点多余的。”
“学徒……他们知道你只是个学徒吗?”
“知道。”新兵点了点头。
“唉……”迪库夫尔拿出一支烟点上。
“看样子国内真的没人了,兵工厂学徒都抓来了。”
迪库夫尔猛地一嘬,靠在墙上不动了,士兵们不再喧嚣,火车不再摇晃,学徒也沉默了,然后在一阵直冲大脑的舒适中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刹那间就把烟吐了出来。
迪库夫尔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法国人,就像是站在上帝的身边观看战争,脑子沉浸在无边的海洋里,这时他的思维有一小会儿跳出了列车,跳出了铁路,跳出了法国甚至跳离了世界,旁边坐了一个人,吃惊的是,迪库夫尔渐渐觉得这个人好像就是上帝,更吃惊的是眼前的蔚蓝色大球,球体上似乎被投影了什么,渐渐就发现那是黑白的电影。
刚开始电影里的人像企鹅那样摇摇晃晃走路,内容有士兵冲锋陷阵,有农夫辛勤劳作,有政客签署文件。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应该这样?”那像是上帝的人说话了。
这时电影里的内容变了,不同国家的外交官互相批骂,政客们自己打了起来,士兵们也打了起来,一个个穿着西装的人签了一张纸就又漫不经心地换上下一张纸,一个个满身泥泞的壮汉直视前方,用力扣下扳机对准另一批同样泥泞的人。结果士兵们饿死了很多,然后他们就发了疯去抢了农民的粮食,农民们也像发了疯,拿起锄头不仅打士兵也打其他农民,最后所有人都死了,不论政客还是农民,只留下一名士兵活下来,那士兵抚了抚身上灰,确定没人后突然大笑起来,迪库夫尔从没见过那么高兴的人,结了婚也好,听了笑话、杀了人都不会笑成那样。
那士兵还在大笑,大笑着走进原始的丛林里。
“我希望你就是他。”上帝又说。
“都疯了……都不想活了……”
“你正在做呢不是吗?”
“你抽吗?”
“不抽吧……中士。”
“什么?”
“我说我不抽,中士。”学徒说。
“是吗……”
“我们站在这里多久了?”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外面是哪,好了,我要走了,我要去找人问问这是哪。”
“等等,中士,能……我能再喝点吗?我听说要去的地方比较危险,怕喝不着了。”
“哈哈……好好,你觉得危险就别来了……话说你父母呢?他们怎么看你参军的。”
“我父亲不在了,我母亲还不知道,我没见她最后一面就来到这里,算算时间,通知书应该到她手上了,话说你父母呢?”
“1882年,都死在了监狱里。”
“啊?他们……对不起……他们是怎么出事的?”
“摔死的……真讽刺啊……小子,想听听我故事吗?”
“他们怎么了?”
“哈哈……”,迪库夫尔仔细按压了车厢地板,确认了一下很结实再坐下,然后又拿出烟抽上,“他们是歌剧院的舞伴,表演了很多高难度的舞蹈,马戏团的空中飞人也没他们厉害哈哈……但舞蹈再好他们也保不住饭碗,剧院开了他们后,我们就没了生计,结果他们灵机一动,要靠着一身本领去盗窃。”
“他们成功了吗?”
“成功了,后来不成功了,那一年警局引入了新的摄影技术与化验,照片更清晰,脚印手印更明显,后来他们就被抓了。”
“你说摔死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的,他们当时应该是站在比较高的地方工作,据说啊……是因为一种新的机器哈哈哈……什么都是新的哈哈……刑侦技术是新的,机器也是新的哈哈……”
“那只是巧合吧?”
“哈哈哈……你是不是也是听他们说的,这里有荣誉有财富就来了?哈哈哈……除了财富,这里什么都是新的哈哈……这下轮到我了哈哈哈……”
“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的,那……这里会有荣誉吗?”
“哈哈哈哈……”迪库夫尔又笑道,手不自觉拍在地板上,但笑声还没大到影响旁边的人休息,“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额……荣誉?”
“孩子,你还没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你在这里什么都得不到,我们就是被送进来的死刑犯,我们不是贵族骑士,更不是高级将领,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有人会为你的死而为你感到荣誉吧?当然,前提是你的死能让他们显著多一点工资哈哈哈……”迪库夫尔还在时刻意压低声音,尽量不让旁边的人听到。
“再拼命也不行?”
“我知道你想什么,光活着就得拼命了,每次几万人冲锋,想拼命获取荣誉,根本轮不到你知不知道?记住我的话吧!这里是地狱,你在这什么都得不到,明白吗?看到火车上这些战友了没有?”迪库夫尔做了个伸手邀请所有战友的动作。
“看到了……”新兵颤颤回道。
“你只看到了他们,而没去过医院,每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会有这一火车的战友死亡,你再幸运也没用,多一点生存的意志远比祷告一分钟上帝有用,活着才他妈能叫荣誉。”
“明白了……那能和我说说你之后的事吗?”
“之后啊……我做了赌徒。”
“那你能赌多少?一天有没有三法郎?”
“我是有本事的,当年扑克刚刚流行,我可是只靠扑克赚钱,换了好几家赌场,你说我能赌多少?”
“那怎么可能,你吹牛吧?”
“真的,我当时几乎就靠这个谋生。”迪库夫尔得意地捋了捋那长胡子。
“你赌那么多,总会输吧?”
“扑克我是不怎么输,但后来我又换了骰子,输的很惨啊。”
“你扑克那么好,为什么骰子道理就不同了?”
“扑克是有规律的,再差的牌,你总可以想想办法,然后仔细看看对面的脸色、看看换牌,就十拿九稳了,但骰子不一样,它毫无规律可言。”
“不是因为你刚接触,上手难吗?”
“不,完全不一样,扑克是靠眼睛和脑子,但骰子只看手和真运气,而且能有这样的手的人,大赌场都见不到,所以我听说,骰子是上帝最爱的玩具,用上帝最爱的玩具作弊会下地狱,那段时间穷困潦倒啊,我打开盖子,缸里的玉米和黑麦都没有了,这么点粮食我活不久,于是我回到了爷爷的农场,做起了农活,当时我可没做过这个,水泡只长在了手脚上,但就是浑身难受。”
“这我知道,我第一次也这样。”
“但后来赶上了旱灾,田卖了一点又一点,最后只够我们养活自己,知道我爷爷怎么说我吗?说我是灾星,一来了就多灾多难。”
“你爷爷这么说你吗?”
“命运啊……,只要你敢向命运开枪,你就没什么好怕的,我认为啊,命运在两个人手上,一个是上帝,一个是你自己,但关键不是上帝怎么一边慷慨,然后你怎么一边胆大,而是你胆大了后,上帝才会慷慨。”迪库夫尔又抽一口烟。
“你负责胆大,剩下的上帝都会安排明明白白,是吗?”
“就是这么个道理,来,多给你点酒。”
“那你怎么还活成这样?而且万一……上帝也掷骰子呢?”
光又来了,落在了学徒脑袋上,又开始了它的搬运工作,这种搬运是瞬时完成的,将大脑的一部分微管状态瞬间跨越地球搬运给另一个光,上帝是命运,骰子是随机,这样的简单想法会被打包到另一处世界,再从那处世界带回来。人类才刚刚从皇帝贵族的拨款中发现原子,忙于解决资本分配的人类离这机制的答案差了1320亿金马克,14年时间,以及两千万人的死亡,除了这个光此次的搬运对象:爱因斯坦。
“怎么可能呢,这种事上帝不可能掷骰子。”
“你怎么这么认为?”
“若是上帝掷骰子,那它不就等于自己在和自己玩。”
“他要是真喜欢玩那他还是上帝吗?我也该走了。”新兵听到班长在喊他,起身拿起行囊。
“听我说最后一句。”迪库夫尔猛地抓住新兵手腕。
新兵把腿移退了一步后停下来了,决定先听完再说。
“当整座战壕发起冲锋前的一分钟,你会觉得你的一生就是为这一分钟准备的,就像伺机待发的猎手开枪的一瞬间,所有的美食、美酒、美女的意义都会黯然失色,那可比站在地表上刺激多了,当你踏上地表后,未知就是外面最恐怖的怪物,它的痛苦是最多的,而且痛苦永远不会来自一个方向,它可以来自敌人,可以来自天气,甚至来自你的战友……我们的谈话不要和别人说懂吗?听他们的话你只会死,死的比谁都难看,怕死没关系的,你不论怎么怕死都是值得的。”
“知道了。”
“好好活着吧……”迪库夫尔松开胳膊,“只要这次结束,你来找我,想喝多少都行。”
“那你也保重。”
新兵说完,迪库夫尔拍了拍新兵的肩膀,继续去往下一节车厢。
天上还在下一些雪,雪花落到地上很快就会消融,2月份的法国因为温带海洋性气候变得寒冷而又潮湿,法国上半年的最后一场雪来了,雪花们有的落在潮湿泥土中,有的落在铁轨上被车轮碾碎,碾下数不清晶莹透亮的细砂发出寒冷闪光,只有少数几片雪花能落在光滑的地表,然后迅速增大,就像它们当中有一个先知,也像是一场针对所有无知雪花的大筛选。
人群在狭小的车厢里传唱《马赛曲》,唱的人一旦多起来就能感觉到恢宏,前进!前进!让不纯洁的血,灌溉我们的土地!显然不纯洁的血也包括迪库夫尔的,歌声顺着铁路就能传遍整片雪原,角落的老鼠都能听清。
迪库夫尔冷得想多找人说说话,于是四处找熟悉的面孔寒暄,在又与一名战友叙完旧后,迪库夫尔在火车外看到一张破木头做的路牌,上面用法文写了目的地的地名,但迪库夫尔在应征入伍前只是一名毫不起眼的农民,是一名法国最不缺的文盲乡巴佬,尽管已参军一年,但上面用法文写的字他还是不认识,他走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一名识字战友询问出了上面地名:
“凡尔登。”
………………
凡尔登位于默兹河河畔,是巴黎的门户,但法军疏于防备,认为德军不会从这发起进攻。1916年2月,德军秘密集结兵力,并部署大量大炮接近凡尔登的外围。为了保卫凡尔登,法军后方给前线部队提供了坚实的后勤保障,并组织了庞大的车队,利用仅剩的一条通往凡尔登的铁路来调运迪库夫尔的部队去往那片无人区。
1916年2月21日上午七点十五,在威廉皇储的命令下,德军发起了代号为“审判”的行动,第一声炮响终于是传到了凡尔登,仅仅不到一周,凡尔登周围的某片森林就被德军的炮火轰成了荒地。
下了火车后,迪库夫尔所在的整支部队进行修整,他看到周围是一圈树林,他坐着喝汤的地方就是树林中央的一块空地,就像是一瓶红酒中浮上来的气泡,每爆炸一颗炮弹,猩红的血色就被白色啃下一口,那红色部分是森林的血肉,炮弹爆炸一次就是一块白色的伤口。
他周围大多数人都没有皱纹,很多年轻面孔在有说有笑,像是不在意自己的下半辈子与未完成任务的下半身,还有士兵因为缺少支撑物,将自己使用的枪拿来支撑帐篷和架子,迪库夫尔觉得,他们是不想开枪,也不想要命。
一条铁路从中间穿过这片空地,火车运下来很多蒙着布的大型机器,每台机器的下面是一对大型轮子,轮子的上面支撑着一个几何物体,主体看上去是一个长体物。最新的速射炮几乎不到三秒装一次弹,开火时不像是打在人身上,更像在打一头无边巨兽的脊背。
迪库夫尔觉得与他没什么关系,但对面的德军同志就需要注意了,希望他们不会更恨自己。他现在正坐在一块木头块上喝肉汤,木头是刚刚砍下来的,但已经被熏黑,像刚从炭炉里拿出来,因为这里的木头都被炮火烧成了焦炭才有空地,他真不敢想几天前这里是什么样。
迪库夫尔准备去找长官报道,就听到一声:“迪库夫尔!”,他听到了久违的呼喊,一名黄皮肤穿着厚大衣的人从列车后摇摇晃晃出来,他的脸是干瘪的,腰是罗的,走近就发现他手上有比迪库夫尔还厚的老茧,看得出他一直不断干粗活,而且经常被暴晒和风吹。
“王信?”
“迪库夫尔,你也在这啊。”
“要打大仗了,我们都来了。”
“他们呢?”
“在那。”王信指了下不远处一棵树下,那里驻扎了一个连,也都是年轻面孔。
“那?可那不是他们,那就是一群小伙子。”
“他们早就尸骨无存了,那些年轻的就是他们的继任者,这部队只有番号是当时的。”
“唉,这是第四次了,我倒也希望他们是他们,话说你身上的罐子是什么?”
“这个?是我的收藏品,我每天都在挖战壕,每当我挖到一具尸体我就把尸体上一块弹片或子弹收集进罐子,我在老家的手艺可是能当裁缝的,现在罐子已经快满了,我打算在凡尔登收集最后一颗子弹,希望能挑到最精美的。”
“你收集这个做什么?”
“我们老家的习俗,以前我们那,一有战士牺牲了,尸体会就地埋了,但所有尸体上的箭头和枪头会收集起来放一个大罐子里,我们就会对着罐子祭拜死去的战士。”
“你把这个习俗带过来了?他们不是你们那里的人吧?”
“我只是习惯了,习惯把他们当家人了,他们没家了,我总得找点事做。”
迪库夫尔与王信一直聊到了即将集合,这时的太阳也即将下山,一名身上比迪库夫尔还脏的中士走了过来,迪库夫尔下意识就立即回避了,但中士似乎是执意要找他,绕到他和王信面前。通常是不会有人与自己这样的“准逃兵”对话的,要不就是他是另一个师的,曾经在马恩河的时候,他就躲在散兵坑里晚一分钟再爬出战壕,后来,很多人因为他的年龄尊重他,更也因为他的行为不尊重他。他当然与那些真正忠于法兰西的士兵是两路人,他的荣誉感早就被埋在马恩河了,只想回家种土豆,但他又不能把这种胆怯流到脸上,所以他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提这件事。
“你好,下士,感觉想不想逃?”
“有事吗?中士。”迪库夫尔继续坐在地上,嘴里嚼着肉沫说。
“看起来,你是这里阅历比较丰富的,应该参军一年了吧?”
“怎么了?”
“你是……”王信用法语问。
“哟!这是会说法语的华工?不多见啊。”
“你注意点语气。”迪库夫尔不耐烦道。
“你原先是从哪里退下来的?”
“伊普尔。”
“嗯……是个好地方啊……已经有8个月了。”
“嘁……这可不是说讽刺话的好地方。”
中士抬起双手安抚迪库夫尔,“对对,我的错,你在那感觉怎么样?哦,我叫贝尔纳。”
“只能前进,后背的连看都不能看一眼,就像那个……那个什么棋一样,当时我们的军官就这样拿着枪逼着我们不得后退一步,知道德国佬怎么评价我们吗?我之前就押过一名德国战俘,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
“我听那德国佬说我们所有士兵其实是老虎,但我们的指挥官却是一群猪!据说当时还有一名士兵不满意,他竟敢向长官开枪!最后被执行了枪决,但他后面被枪决前才知道,那名长官也是被他的长官逼着进攻的,他长官的长官也是被他们的长官逼着进攻,这个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估计能一直到霞飞那里。”
“那后来呢?”
“没了,你要不讲讲你的?”
说到这里,迪库夫尔稍微鄙夷地看了贝尔纳一眼,“还能怎么样?你想让我回忆吗?”
“还记得这些也不容易。”
“也不是不能说,一次我在坑道里的一个洞中射杀了两人,而他们的旁边都是香肠和冬衣啊!我的脚和肚子很久都没有感觉了,口粮都快吃吐了,脸上可能因为泥土太多也没感觉了,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就像得到了宝藏一样开心,我是幸运的,大部分人只会进行不到第二步就停了,战争不就是这样吗对不对?”
“现在不是了。”
“什么意思?”
“我听过人说,之前在索姆河那边,有英国佬看见了几头像火车或是船一样的东西,他们好像喜欢叫水箱之类的,不需要铁轨,可以在陆地上移动。”
“是什么新武器吗?”
“听说那东西不需要铁轨也不需要烧煤,可以在地面上用两个大脚移动,而且那个东西是铁做的,可以像盾牌一样挡住子弹,不过炮弹就不知道了,你说以后要是这东西变多,我们哪还用离开战壕?待在里面吃面包看报纸,让他们这些坚固的东西去那边得了,我们都不用打仗了估计。”
“不知道,不管那东西长什么样,我都不太指望这东西能替代我们,要是他们真能代替我们,我们早就在柏林了。”
“那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可就要命了。”
“没办法,谁让我们是不被理解的人。”
“怎么这么说?”
“懦夫精神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不会被理解的。”
“不,我觉得会理解的,迟早会的。”
“怎么可能?难道像那家伙一样?”迪库夫尔指了指车上遇见的那个懦夫,他现在还在树桩旁抱头流泪,东西也不怎么吃了。
“谁让他有伤呢对吧?你有什么?”
“你就胡思乱想吧你,我看到他都想揍他。”
“你们觉得我们的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片刻,贝尔纳突然一转话锋问。
一点时间后,王信先说了话,“我认为啊……我认为人活着就为了两件事,家庭美满和功成名就,但成名我是不可能了,我就是为了养家糊口来的,你呢?迪库夫尔。”
迪库夫尔听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是问了,这问题让他的烦躁消失的无影无踪,像被抛到了海里,他特地看向巴黎的方向装作沉思起这个问题,不管是什么答案,可以拿来搪塞的答案肯定在那个方向,“也许……是为了法国人民,为了凯旋门,也为了拿破仑皇帝?”
“哈哈哈……好答案,但你能想出来就不行,你最好不要想那些,下士,我们的敌人会用尽一切手段来杀死我们!用尽所有最大口径的炮弹、用尽所有储备的毒气、用尽所有大盒的机枪弹药,他们愿意用这些东西平等折磨每一个人!包括你我,我建议你赶紧抛掉你的家国情怀,在凡尔登,你只需保留关于生存的想法就够了,一切为了生存,生存才是一切……”
“明天就要去那了,你就不怕我把这次谈话说出去?那帮家伙现在正是准备高兴送死的时候,如果你对别人说这些话,扫他们的兴,你会被绑在木桩上枪毙的。”
“我现在不在乎了……而且我们是朋友,你也不会那么做。”
“那你运气够好,我正是这么想的。”
“话说回来,你的答案确实不错,拿破仑确实是法国的灵魂,哈哈……好答案,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现在和将来也是?”
“对啊,对别人说的话,只有你这个答案是完美的。”
那名和迪库夫尔年龄相仿的贝尔纳还故意装着很有哲学的样子,抛下这一句忠告就离开了,随后满意地享受起坚持到换防的成果,迪库夫尔看到他走后一直在笑,他看到过那种士兵,就和其他换防的士兵一样,但他是在离开凡尔登的基础上,尽情享受生存的空气,享受生存的鲜美不腻,享受生存的清澈甘甜。
贝尔纳走远了,两个人站在原地好几分钟不动,迪库夫尔就先说话了,“真是疯子……话说,你会说法语,为什么还挖战壕?”
“身边有兄弟,不孤单。”
描述炮弹飞过的声音只需寥寥数笔,而忍受它们却需要极大的耐力。在杀戮和毁灭方面,欧洲的绅士们表现出了无穷的智慧,双方士兵们用尽一切手段杀死对面堑壕里的敌人。枪榴弹、各式口径炮弹,就连中世纪的十字弓、弹弓都派上了用场。迪库夫尔之前就看见过一个从博物馆里拿出的老古董,一把大弩,他们居然拿着这个老古董的技术又复刻了更多的老古董,慢慢的他就对战争有了一种魔幻感,似乎炮弹会追着人跑,或者一颗炸弹能在不破坏房子的时候杀死里面的人也不稀奇。
之前迪库夫尔还在奇怪,为什么那名中士只是比他多在凡尔登待一周,就直接成了他的教官,教育起和他一样资历的自己。现在迪库夫尔明白了,为什么再多有污点的钻石也比不上一块纯钻,凡尔登就是那块纯钻,是如此晶莹剔透,只有最纯洁的死亡,希望只是污点,而钻石不能含有一点污点。人类关于死亡的一切穷举几乎都被包含在了魔幻的凡尔登,而这对于那片无人区另一边的德军也是一样的,尽管法军看上去赢面更大,但战争的持续对于双方的士兵都是一场走不完的噩梦。
迪库夫尔忘掉巨大的压力,忽略坐在旁边丑陋的老哥,那个老哥脸上鼻子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大洞,洞能深到脑子里与脊椎连接的地方,洞外流出的血块上似乎还有蛆虫的样子,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没有被清理了。视线的尽头是木板和梯子,弯曲的战壕旁有士兵面朝柏林站在胸墙上,泥泞的地面散落有一些木箱子,箱子上的字迪库夫尔都快看烦了,也被问过无数次了,那是施耐德公司,迪库夫尔觉得他们一定赚了很多钱。
他平静坐在凡尔登的堑壕泥地里,像井底的青蛙那样抬头仰望战壕上呈一条缝的星空,就像一条长满白斑的黑色大蚯蚓。与那名中士对话时他其实没有完全说实话,当时他在坑道里遇见一名德军,那名德军没来得及用枪对准,只好拿着枪举起双手说了一口难懂的德语,迪库夫尔明白,那应该是投降的意思,但他又看到了德军士兵身上的一块怀表,他知道那块怀表是纯金的,经过金子铺朋友辅导的他对此有经验,于是他拉动枪栓,让弹头钻开了那名德军的脑袋,脑浆迸射的地方发起一声啾鸣,这样在打扫战场时就又多了一个战利品,而本就不多的士兵抢夺战俘财物的记录就又少了一项。
他抬起头来,想到了小时候的一名朋友,他和那名爱好天文的好友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是很好的知己,从3岁一直玩到9岁,一起玩了6年的时间,他也被那名好友传染了天文学的兴趣,后来因为他搬家移民了就再也没见面,也许他已经是天文学家了,正在美国的某家天文馆工作,而迪库夫尔就只能每天独自和星星说话。
小时候和好友养成的看星空的习惯,如同一项持续一百年的古老仪式,让他成为了一名活了一百岁的祭司,从出生见证了仪式的来源,死前见证了仪式的没落。这样的仪式陪伴了迪库夫尔6年,他要在凡尔登的新一天到来前再进行最后一次观星的仪式。那位好友曾经介绍过一颗叫贝拉特里克的星星,不知什么缘故,他对那个星星总有种不明的钟爱。
迪库夫尔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角,灰犀牛的角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他下意识找到北斗七星的方位,根据七星确定一个相对位置的坐标后,用灰犀牛角比划的方法找到那颗星星,角的粗下端对着参照星,另一边尖端对着的方向就是那颗贝拉特里克星,而他却忘了这里是凡尔登,炮弹硝烟形成的颗粒物导致了凡尔登上空大量水蒸气在大气中冷却凝结,大量密度小于空气的热空气与尘埃污染物就像打开的鸟笼里的鸟,以更小的密度挤掉了臃肿厚实的冷空气,最终地球呼吸了一下,呼出了乌云,后来很多气象学家管这种现象叫对流。
这时大半片天空的星星都躲进对流形成的乌云里。像是嘲笑他的贵族小姐,对他的世界拉上了窗帘,又像是嘲笑蚂蚁的萤火虫,独自飞离蚂蚁视线的尽头。它们躲在乌云后,对欧洲板块上的子民遮掩起自己的容貌,仿佛用丝绸遮住了脸,用裙子盖住了脚,以此衬托自己的高贵容貌。
迪库夫尔在空中比划好了位置的手有些累了,但那块位置现在只有一块与夜晚紧紧贴合的乌云,他猛地站起身,爬上梯子,越过沙袋和钢板,跑往堑壕外的土地上抛下枪支无能狂怒,用自己的毕生所学和自己最高的文学修养来贬低那些自视清高的星星。
德军的狙击手其实已经能在地平线上看到他,发现他在夜空中拋下枪无能狂怒,但光又来了,这次光搬来了同情,把仁慈、善良搬进了大脑微管,狙击手竟然直接松开扳机放过了他,这是凡尔登的战场上一个为数不多的奇迹,也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奇迹。
“又一个疯了。”
过了几分钟,迪库夫尔瘫坐在堑壕外的泥土地上,他的战友都已经进入梦乡,剩下几个守夜士兵也在低头打牌或写遗书。488公里外,与当初的德国一样,这次的光在苏黎世也遇见一名中年,迪库夫尔大脑微管里的光把工作移交给了中年大脑里的光。不过和上一位中年截然相反,这名中年不仅胡子不多,而且头发更是几乎秃顶,但他与那位中年的共同点都是在写东西,德国那位写的是《资本论》,他写的是《帝国主义论》,
而在其他几个大洲,凡尔登以西的人在往东看,凡尔登以东的人在往西看,接下来的1分钟里,从美洲板块到亚欧板块,全世界的目光都在凡尔登,没人抬起头往天上多看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拿破仑终将回到忠于他的巴黎哈哈哈!拿破仑终将回到忠于他的巴黎哈哈……拿破仑……他现在哪啊……”他对着脚下泥土自言自语。
“拿破仑啊……拿破仑应该走过这里吧?也许神圣的贞德也用脚踏过这片土地呢?但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了,哈哈哈……这种情况……他们还是和我一样啊,谁知道他们长了几只拇指啊……谁来看看我啊……”迪库夫尔想着。
“不一定啊,虽然他们已经死了,但他们只能代表法国,却不能代表你自己。”
“我自己也代表不了我自己,上帝阁下……你真会挑时候。”
“可能我也并不是上帝,我只是你臆想出来的。”
“我看过这地方,邪门的很,我绝对活不过三天,我现在就想看个星星啊……星星呢?你把它们弄哪去了?!”
“我是不存在的,那不关我的事,这里很危险,你不赶紧回去吗?”
“有什么意义啊?!”迪库夫尔哭出了泪,“我不想再打了啊,让我死吧呜呜——”
“你不在乎了?”
“鬼去在乎什么活着、什么停战,我天天和一群疯子待一起,天天吃老鼠肉,拿炮弹声解闷,还得戴着没什么屁用的面具呼吸,活着也是受罪!我老家现在就剩一栋破木屋和四个坟了,谁在乎我?”
“包括那孩子吗?你是现在这么想还是一直这么想?”
“我……不知道……”
“你现在正被恶魔控制着,你现在是选择归属恶魔还是忍着现在的痛苦打倒他?”
“我……我……算了……”迪库夫尔跪在了泥地上,泥巴弄湿了他本就不干净的裤子,后面就直接趴在了地上,缓缓往身后来的方向匍匐,“唉……我居然相信了自己的臆想。”
“很好,你脱离了撒旦的魔爪,以后还会有路的,现在可是什么狗屁事都能发生。”
“呵呵……对啊……现在这个年代,什么狗屁事都能发生……”
此时迪库夫尔看到地面变得红了一些,以为是有人发现他,猛地一抬头发现是头顶的天空闪烁了一下,就像突然打开又突然关上的电灯,迪库夫尔透着钢盔捕捉到了这那一下,往那块光点的方向看去,那个原本消失的光点越来越亮,面积越来越大,最终爆炸了。爆炸的一阵强光仿佛击退了大片迷雾,就像一个迅速吹大的发光气球。
它在夜空中挂上了一颗新的红太阳,虽然照不亮夜空,看上去也没有月亮那么大、那么耀眼,但那恒星的灯塔依旧在迷雾中辉动光芒,发出的光芒击穿了凡尔登上空厚实的乌云,将离别前的最后一丝亮与暖撒给了迪库夫尔。
1916年2月28日凌晨03点15分,在迪库夫尔的头顶,在他刚刚用手比划的位置,在地球240光年外的位置,贝拉特里克星系像一辆被钥匙叫来的智能车,整片星系周围的轻子场往太阳系偏移,太阳系周围的轻子场也向贝拉特里克星系偏移,在以两个星系为线段的中点上,一颗中微子奇点的婴体在宇宙的母胎中诞生,它将在这个宇宙刚长出的大手汇聚在一起伸出,将两个星系间240光年长度的空间像折叠的纸条一样弯曲,让贝拉特里克星系和太阳系像纸条的两端一样重合,太阳系瞬间以相对超过可观测宇宙上亿倍的曲率,突兀的出现在了贝拉特里克星系附近。
光再次从太阳上来了,从地球反射了,从中微子奇点那跨过去了,刹那间就离开了太阳系,那就是太阳系中地球的影子,一道以光速保持游动的影子,它离开了自己的海域,是一道永远不会停下的影子,每时每刻都只能看见它正快速游动的庞大鲸躯,但就是没人能完整看见它的尾巴与头。贝拉特里克星系的影子暂时住在了这,出现在迪库夫尔头顶,只是不到一分钟就已经离开,它也不能停下,便也走了。
1916年2月27日太平洋标准时间11点59分,美国加州的利克天文台,天文望远镜刚扫过了贝拉特里克星系,边观察边拍摄的天文学家艾伯特·米切尔打了一个哈欠,他的视线刚好离开了天文望远镜。桌上摆放着一张老旧《洛杉矶时报》,头条就是关于凡尔登的战争新闻,他回想起了一句话:“人性中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自私是人的本性之一,但人类社会的发展和道德修养可以抑制这种自私心理。”,这是他看过的某本书上的内容。
“哼……哈哈……这句话究竟是哪个傻子说的,要是真的那样,哪会有战争。”米切尔这样想着。
他止不住地呢喃,自言自语完就继续他的天文观测工作,又与地球上的一切又断绝了联系,浑然不知自己对那片星系的观察也导致了中微子奇点的坍缩。此时在欧洲的迪库夫尔就这样看着红太阳,看了不知多久,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那红光定住了。
到了今天的清晨,迪库夫尔头上已经积了不少雪,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蚂蚱跳进战壕,他又看着它向战壕的深处蹦去,但即将冲锋的时候去抓蚂蚱显然不合适,只能任由头上的雪越积越多。徐进弹幕过后,哨声穿过了好几条拐角,又继续在迷雾中穿过,迪库夫尔与其他上万士兵一起用或新或脏的靴子蹬梯爬出堑壕,他周围都是年轻的面孔,他与他们共同咆哮着,共同奔跑着,共同射击着,与周围那些年轻的面孔一起。
从远处看来,一张张苍老面孔和年轻面孔共同构成了一条忠于法兰西的防线,他在上万人中并不显眼,就这样和其他士兵一起踏上了凡尔登的地表,一个又一个奔向那台巨大的绞肉机,而迪库夫尔已经不再迷茫,在他的眼中,一阵火光烧到了法兰西的国旗上。他们向着东方那个注重严谨,那个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崛起,那个距离他们超过50码的国家狂奔而去,不仅仅因为那是敌人的方向,也因为那是法兰西的太阳升起的方向。
在1916年的10个月时间里,这场战役约让100万人埋进了法国的土地,后来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了13万具尸骨,大多都不完整。凡尔登战役成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最骇人听闻的战役之一,交战的300天里,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分钟都是属于死亡的时间,有人被活埋窒息而死,也有人在极度病痛中而死,老兵们在面对如何生存这个问题时,就像连呼吸都没学会的婴儿。
1916年2月28日东部标准时间03点15分10秒,在地球上,在那个连日记都没几人记的凌晨,人类文明的一只影子首次踏入了超光速航行时代。中微子奇点消失时已经是03点24分,德军狙击手回过头来已经见不到迪库夫尔了,他或许已经不知在哪个土坑里睡着了,米切尔也继续自己的天文观测,太阳系则因为空间曲率消失回到了原位置。
两头在海洋中自由航行的巨鲸,在海洋中因发现同一个光点而迅速相聚一起,但光点的光芒仅仅持续了1分钟便重新没入黑暗之海中,两头寿命长达几十亿年的巨鲸对此欲壑难填,于是它们便埋怨着朝着来时的方向回航,继续自己在无尽海洋中的无尽航行。
迪库夫尔是一名由农民转职的军人,一个在近乎无限长的人类历史中无法用肉眼观测的细菌,没有其他细菌看到这个能改变历史的现象,但这个法国下士与一位普通天文学家的一次无意观测,让宇宙用电磁波的形式记住了他们,这都是光的安排,240年后,贝拉特里克残留的太阳系的影子将会跨过一座又一座朽烂的伟大文明丰碑,突破数量难以想象的星际尘埃和小行星,飞跃中微子奇点的另一端告诉太阳系;“宇宙记住了他”,人类也才会发现地上影子的速度比自己要快。
当时迪库夫尔所在的火车上只有5人活了下来,也许他死在凡尔登了,也许是他不愿提及那天凌晨看到的,后来没有一人知道贝拉特里克星系,这个距离太阳系240光年的红矮星曾经距离地球只有两个天文单位左右,连行星轨道都没有影响就先走了,但谁又会在乎一名荣誉士兵的个人所见呢?也许是迪库夫尔或米切尔对那片星系的观察作用,星系规模的量子效应铸成了一把钥匙,打开并唤醒了贝拉特里克星系的轻子场,让空间中的某些量子态的中微子发生了坍缩变回粒子成为奇点,让太阳系以远超普通宇宙的曲率瞬间飞驰到了120光年外。
关于一战,后来有很多人研究过,一战加速了欧洲君主制度的瓦解,也加速了民主思想在欧洲的普及,俄国和德国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而一战的凌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几乎无来者,但丁绞尽脑汁想出的地狱与前线比就是小巫见大巫,其中就以凡尔登战役最为残酷。
凡尔登战役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人员伤亡的规模,而且当时战场的作战条件也令人感到触目惊心。无论寒暑,周围都有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坑道里腐烂的气味,肆虐的老鼠,还有在那个武器几乎不受限制的时代所诞生的最新成果。但又是什么,让士兵们的遭遇被这样忽视呢?肯定不是皇权或资本,因为不论在哪个角落,总会有人没能在历史书上留下一点痕迹。
只是没人能知道一战的后果,这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也为另一场更大规模的冲突埋好了一个地雷,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前,其中三条道路都被迷雾遮住,士兵们最宝贵的东西——一个为之作战的理由都没有,但那时的人们是愚昧的,现在的人可以站在上帝视角来指指点点,但真正在斐迪南被刺杀之前,是不会有人给他送信提醒他:“你要死了!但死不死都一样。”,在东条英机和希特勒当选之前也没人会高喊:“战争就要来了!但早晚要来。”,历史的步伐不会停止,但他的答案也不会立刻揭开,灰犀牛就埋在人们脚下,他们却一直认为那里只有迂烂的泥土。
命运是未知的,未知是命运的,人们从来都知道这一点。
当时迪库夫尔的大脑也许与苏黎世的那名中年形成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量子纠缠,所以当迪库夫尔看到天上的红光时,可以说那片红色也以某种别的方式照在了中年大脑里,后来,将会有很多人解释这红色的来历,其实中年自己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对这红色如此着迷,谁都说不清。
几个月后贝尔纳又回到了凡尔登,最近几天他调离凡尔登的记忆里好像出现了断层,他这几天的记忆好像消失了,仿佛一场有痛觉的梦。
一天早上,他带领一个班打扫战场时脚被什么硌了,然后他就发现脚下的泥坑里有一只快被泥巴埋了的犀牛角,从泥巴印来看后续又有很多人踩上面硌了脚,他四下找了很久也没有一具尸体,看样子是有人不小心丢了或者故意放这,但贝尔纳不会捡它,他感觉这东西邪乎的很,于是他拿出一只鹅毛,这毛是黑色的,他从一具尸体上的钢笔拆下来的,这东西他也感觉很邪门。贝尔纳把黑鹅毛缠在了犀牛角上面,哨声一响他就回前面集合去了。
光又一次完成了任务,一束把毛放下的念头离开了贝尔纳的大脑,泥巴地上,在贝尔纳发现犀牛角的几秒前,那只角刚刚与贝拉特里克星系断绝了量子纠缠,刚刚已经不再指向那座星系并倒了下来,地球上的一切也完全跳出了那片星系的光锥,只在泥地中留下一只横过来的角,指向一处泥泞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