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庄村,最令村民们惋惜的是俊秀的李晓红必须为弟弟换亲。
已经是九十年代初了,李晓红的家依然那么破旧。被常年风化的墙面,在五毒蛇虫的侵蚀下,已千疮百孔。黄土颗粒稀稀落落地往下掉,在这个苏北大平原上,竟能在墙脚看到浓缩版的阿尔卑斯山脉。
鬼天气又刮起了狂风,墙面的粉末裹挟在狂风中飞舞、旋转,号叫。它们用生命在呐喊:“危险、危险——”上宽下窄的土墙死死撑着腐朽的草屋面。
破烂的草房极不情愿地夹在崭新的瓦房中间。它与这个绿树环绕,小溪潺潺,蓝天白云下的小村庄格格不入。
屋外狂风怒吼,屋内泪眼婆娑,母亲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女儿,心疼又无可奈何地说:“丫头,你就可怜可怜你弟弟,可怜可怜我和你爸。老赵家和我们家状况基本相同。你如果不答应这门亲事,你弟弟注定一辈子打光棍。那样,我们老李家断了香火,我和你爸在这个村就永远抬不起头来。还有,你弟弟老了怎么办?谁管他?难道你忍心让你弟弟饿死在大街上?如果你弟弟打光棍,我和你爸死了也没法闭眼。你让我们今后怎么活啊?”妈妈拉着闺女的手,老泪纵横地劝说着闺女,仿佛闺女就是老李家的救世主。
李晓红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芳龄二十三,高中毕业,没能如愿地考上大学,因为家里太穷,父母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给孩子复读,能把高中读完,已经很不简单了。
弟弟二十二,不爱读书,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姐弟俩正是嫁娶年龄。姐姐长得像妈妈,出落得亭亭玉立,俊秀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虽算不上国色天香,但在李庄村也算得上名副其实的村花。弟弟李晓强就没那么幸运,小眼,圆脸,大龅牙,这长相严重地影响了他找媳妇。
李晓红的父亲常年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甭说干农村的力气活了,就连做家务都很困难。家庭重担一直落在母亲身上。
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谈不上机械化,样样都要靠手工劳作。妈妈虽然长得很漂亮,但过度的劳累和艰辛的生活早已把深深的皱纹刻在母亲的脸颊。母亲只有五十多岁,看上去,俨然像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
李晓红虽心疼妈妈,但用她一辈子的幸福为弟弟讨媳妇,她又怎么能心甘情愿。她委屈地扭过头,流着泪,不忍心看妈妈求她的样子。娘俩坐在堂屋的长条板凳上,气氛很凝重。
妈妈见女儿不理自己,心里很生气,但又不敢惹恼闺女,担心闺女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那样老李家就更没了希望,于是,妈妈继续哄着闺女说:“我的好闺女啊,你就答应妈吧,你看我们家这么穷,堂屋、厨房全是土屋,谁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你弟弟啊!如果你答应妈,亲事成了,两家的香火就都能延续下去,你和红梅就成了两家的大功臣,你仍然是我和你爸最疼爱的宝贝,这样多好!”
母亲的话语夹杂着怒吼的狂风搅动着李晓红的心。
换亲源于三四十年代的农村,如果男孩家里比较穷,或长得比较丑,就可以用自己的妹妹或姐姐和另一家同样男孩娶不上媳妇的人家交换,或三家拐弯着换,这样男孩就都能娶到媳妇,成全了两家或三家人。到了九十年代初期,这种现象已经很少很少了,像李晓红这种贫困的家庭,实在是没有办法,父母为了儿子能有个家,延续自家的香火,不得不继续用这种残忍的方法为儿子娶媳妇。
李晓红一直闭口不言,她不知道如何对母亲说。她认为自己虽然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丫头,但在这个恋爱自由的时代,不应该嫁给一个既穷自己又不喜欢的男人,况且是个连老婆都讨不到的男人。谈恋爱,结婚虽然是个很艰苦的过程,但大部分正常的男人还是能圆满地完成这件人生大事的,而她要嫁的却是一个要靠换亲才能完成婚姻大事的人。如果嫁了,岂不是糟蹋了自己。但她又不忍心伤害父母,所以只有用沉默来抵抗父母残忍的安排。
母亲平常是一位善良正直的农家妇女,村里的女人们都喜欢找她拉家常,说说心里话,缓解农村生活带来的苦闷。对于儿子娶媳妇这件事,她对闺女却无法善良了。
古人说,“凡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母亲急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把农村妇女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领用了起来。她仰面朝天,泪流成河,前后摇摆着瘦弱的身躯,有节奏地哭诉着:“老天爷啊,这日子没法过了呀,我对不起老李家的列祖列宗,我没本事让老李家的香火延续了呀!老天爷啊,你就把我带走吧,我这个苦命的人过不下去了呀!”母亲边哭边用两只粗糙的手掌搓揉着裸露的脚面,脚面的皮肤渐渐潮红起来,零星点点地冒出红点。可是她浑然不觉疼痛。虽然当时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母亲的脸上已挂满了汗珠。她抑扬顿挫的腔调像是家里死了人。
经典的农村妇女耍赖的场景出现在李晓红的面前,母亲哭得越来越凶,她试图用悲伤让女儿理解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李晓红红着眼眶,无奈地走出大门,从晾衣绳上扯下毛巾,轻轻地为母亲擦拭湿漉漉的脸庞。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她心疼得跟着母亲一起哭泣起来,红润的双唇不时地颤动着,两行泪水如哗哗流淌的小溪,止不住地滚落在堂屋干裂的地面上,这泪水瞬时间不见了踪影,就像李晓红此时渴望自由的心,没人在意她内心的痛苦。
李晓红心如刀绞,她的一生即将轻而易举被贫穷的家庭毁于一旦。她不敢开口说“不”。孤独无助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只蚂蚁。在亲戚朋友那里,同样认为父母的决定是对的,他们认为男孩子为一个家庭传宗接代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是牺牲女儿的一切。
晓红如一只失去群体的孤雁,飞翔在空中,她失去了方向,不知哪里才是她栖息的地方,父母的劝说和催促如一根沾满鲜血的皮鞭,一次次抽打着她孤独的灵魂,她的心时时刻刻都在滴血。
左右为难的晓红不忍心伤害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他们是她最亲的人,更是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弟弟在上学期间对自己的保护,更是自己的骄傲,弟弟身强力壮,时时保护着姐姐,从小到大没人敢欺负她。
想到这里,李晓红沉思了一会儿,心怦怦地跳着,她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胸口,仿佛想托住自己随时都有可能脱落的心,她紧紧地咬住下唇,直到唇沿快要冒出血来才松开。她抽动着唇角,抖动着双唇,用满含泪水的双眼看了看母亲。此时,母亲的面容在她眼里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她知道母亲一定很怨恨自己,怨恨自己不理解父母的无奈之举。她放声大哭,抱着母亲说:“妈,你别哭了,我答应你!”
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抱着女儿,愧疚地说:“好闺女,妈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妈知道你不忍心看到我们老李家就这样断了后,妈更知道你很委屈,但是,闺女,这又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命,我们做女人要认命。”
晓红听到妈妈说女人要认命,哭得更厉害了,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得头晕眼花。她想哭出内心的不满和满腹的委屈。
妈妈紧紧地抱着女儿,说:“闺女,好闺女,别哭了,你快把妈妈的心给哭碎了!好在婆家离我们家不远,你嫁过去后,我会经常去看你,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的宝贝,如有谁胆敢欺负你,我就和谁拼命,哪怕是豁出我这条老命也要保护好你!”
晓红听了妈妈的话,她知道,母亲是疼爱自己的,为了弟弟,妈妈忍痛割爱。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哭了好一阵子,晓红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她擦了擦眼泪,说:“妈,不用您保护,您岁数大了,保护好自己就行,女儿也不是谁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母亲满眼是泪,点点头说:“妈知道女儿是个能干人,不认输的人,将来一定能赢得公公婆婆的喜爱,一定会把日子过好。以后多帮帮你弟弟,你们都把日子过红火了,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晓红看着满脸皱纹的母亲,一句“以后多帮帮你弟弟”,不禁再一次让晓红心寒起来。妈妈随时都不忘弟弟,在妈妈的心目中,弟弟比任何人都重要。小红不敢想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难道自己就是传说中的“伏地魔”吗?
第二天,小红妈妈春光满面地走在村前的小路上,邻居张大妈见晓红妈妈满脸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便高兴地问:“李婶,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一定有喜事吧?”
晓红妈妈的脸上顿时盛开了一朵菊花,她开心地说:“嫂子,我家有大喜事,我儿子亲事定下来了,马上就能结婚了!”
张大妈诧异地问:“是吗,她婶子?是哪家闺女呀?”
提到哪家闺女,晓红妈妈感到异常的困窘,她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老赵家的女儿。”
张大妈惊奇地问:“就是你以前说过的两家换亲?”
听到这话,晓红妈妈有点不开心了,心想:“真是多事,非得问个清楚。”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是……是……是的。”
张大妈低声地嘀咕道:“唉,都什么年代了,还换亲。老赵家穷得叮当响,儿子个头不高,初中没毕业,长得虽然不算丑,但也不俊。”张大妈摇了摇头说,“真是造孽哦!可怜的晓红,那么俊的姑娘,生错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