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初透,镇衙正堂的雕花槅扇半开着,槐叶碎影落在青砖上,被日头蒸出些黏腻的暑气。监镇李思颜手中的茶盏搁在了案头上,青瓷底与木案相触时发出细碎的响声,惊得下面书吏陈默的手不由得一抖,手中的户籍册页簌簌作响。
“大人,这是最新的丁口薄。”陈默的青衫背后洇出汗迹,指间捏着册页的一角轻轻颤抖。
“半月来的大疫,南街头′福来病去'药铺的连翘断了三回,棺材铺的老周头说,就亥时到申时铺中的十八具棺材就已清空…”陈默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看向薄册上那被朱砂圈得密密麻麻的名字,那些红圈像极了坟头新培的朱砂土。
李思颜接过薄册,目光在那′户减四成′的大字上顿了顿,不由想起去年冬至他去县衙述职,县令大人用镇纸敲着账薄说“明年税收须增两成”的场景还在眼前,此刻指尖摩挲着册页上被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渍晕开的数字,忽听右侧监当官吴明礼轻咳的声音传来。
“大人…”吴明礼的算盘珠子打得哗哗作响“人头税若按旧例征收,缺口足有三百贯。但若是…”他尾音拖得很长,把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他的身上“按现存丁口摊派,再加以催婚…”
“催婚?”镇将校卫张全的大刀磕在鞋帮子上发出声响,这位从军中上过战场回来的武官说话总是带着一股火爆味儿。
“老子在避山镇见过别人催粮,也是这般按人头加码,结果引起民变。如今户十剩六,你这么加不怕引起祸端?”
吴明礼的算盘珠子猛地停住,三角眼在镜片后眯成两道缝:“张校卫可知,横断山脉里的流民寨子如今已聚了多少人?若再不想法子把人拴在田里,明年开春,怕是连交租的人手都没了。“他忽然翻开袖中折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列着条目,“卑职拟了几条:凡男子十六未娶者,按三口人丁征税;十七未育者,再加一口;十八以上......“
“荒唐!“张彪的靴跟重重磕在砖地上,腰间佩刀的吞口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这般苛政,与逼民为盗何异?“
李思颜忽然抬手按住案头,指腹碾过册页上某个被泪水晕开的姓名——那是他上任时曾走访过的豆腐铺老陈,如今名字上也画了红圈。堂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卯初一刻,本该是早市开张的时候,此刻却静得能听见槐叶坠地的轻响。
“就按吴监当的法子办。“他的声音像浸了秋霜,“三日内贴出告示,着各里正挨家挨户宣谕。张校卫,明日起加派巡丁,严防流民进山。“
“严防?横断山脉有多大?大人应该知道,就凭咱们这些人怎么防?”张全偏头看向外面,他心中有一股大祸临头的感觉。
暮色漫进王家村时,王重的布鞋尖还沾着镇上药铺的艾草味。竹篱门“吱呀“一声开了,十五岁的王霸正趴在石磨上捣着什么,听见响动猛地抬头,少年人眼中映着将熄的夕阳,像两簇将要熄灭的火。
“爹!“王霸手中的捣药杵“当啷“落地,跑过来时撞得石磨上的陶罐晃了晃,里面泡着的连翘根在暮色里泛着青黄,“您这十来日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他忽然停住话头,盯着父亲手中沾着的几片碎银——那是药铺东家给的辛苦钱,此刻却像沾着血的白骨。
王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掌心触到少年人额角的薄茧——那是五年前跟着他进山采药时被荆棘划的。“我先去祠堂,去把族长请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夜风吹散,“咱爷俩有事商量。“
祠堂的油灯在风里晃着,灯芯时不时爆出个火星,将老族长脸上的皱纹照得更深。王重跪在蒲团上,看着案上供奉的王氏先祖牌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轻响——是王霸攥紧了拳头,指节抵在粗布衫上磨出的声音。
“霸儿明年就十六了,“老族长的旱烟袋在铜盆里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忠孝传家“的匾额下,“告示上写得明白,未娶者按三口征税。你家如今就你们爷俩......“他忽然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王霸的身上“你背回来的病人醒了吗?若是醒了就叫他赶紧离开,若是还没醒…”族长没有说下去。
王霸猛地抬头,没回答族长的问题:“族长爷爷,我不娶别人!涂鸦妹妹说过,等她采到千年灵芝就回来......“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却在提到“涂鸦“时软了下来。五年前那个夜,涂鸦和爷爷背着竹篓离开时的情景再次浮现眼前,涂鸦,你还活着,你一定还活着…
“胡闹!“王重的手掌拍在石砖上,惊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横断山脉里的野人洞比镇子还大,前几日猎户老陈的儿子进去寻药,被熊拍得只剩半条命......“他忽然哽住话头,想起上个月在药铺听见的传闻:山脉深处的流民为了和凶兽争夺野果,死伤无数的事。
王霸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前浮现出涂鸦离开时的模样——十岁的小姑娘背着比她还高的药篓,辫梢沾着野杜娟,回头朝他笑时,露出整齐门牙的齿缝,手心中的红果汁笑脸。“我不管!“他突然站起身,膝盖撞在供桌上,“明天天一亮我就进山,找不到她我不回来!“
祠堂外忽然传来犬吠,紧接着是急促的拍门声。王重打开门,看见隔壁村张伯举着张告示,灯笼的光映得纸上的朱砂字像血:“凡男子十六未娶者,按三口人丁征税;十七未育者,加征一口;十八以上......“
夜风卷着槐花吹进祠堂,王霸盯着告示上的字,忽然想起那年秋收时,涂鸦爷爷在田埂上教他认草药的情景。老人说横断山脉里的雪线每年都在退,千年灵芝长在最陡峭的崖壁上,要等三春雪化时才能看见红顶。可如今,雪线退得更快了,就像镇上的税赋,像越来越少的青壮,像正在消失的希望。
“霸儿,“老族长忽然开口,声音比油灯还暗,“你爹十二岁就没了爹娘,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如今族里人口本就少,你们五个年轻未婚男丁......“他的旱烟袋又磕了磕,这次没点着,“当年涂鸦他爷逃税进山,你以为真是去采药?是官府要拿他抵税,说他私藏了百年人参......“
王霸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被块大石头压着。他想起上个月帮父亲去镇衙送药材,曾看见监当官吴明礼的库房里堆着整箱的人参,金黄的参须垂下来,像极了涂鸦爷爷的白胡子。
“我不管!“他忽然吼出声,眼泪却不听话地落下来,“涂鸦妹妹说过,等我十六岁就嫁给我......“他转身跑出门去,夜色吞没了少年人的背影,只有滑到颈间的泪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横断山脉终年不化的雪。
王重站在祠堂门口,看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忽然听见老族长在身后叹气:“明日让他进山吧,带够火折子和驱蛇粉。“老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但丑话说在前头,过了芒种还不回来,族里就得按告示办......“
夜风渐起,吹得祠堂的灯笼左右摇晃。王重望着远处横断山脉的轮廓,像一条蛰伏的巨蟒,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夜,王霸和涂鸦流泪告别的情景,涂鸦,你还活着吗?霸儿这两年一直在找你…
更漏声在远处响起,卯初一刻。王重摸了摸怀中的银子,冰凉的触感传来,像极了涂鸦给他石头的温度。
对呀,我有银子呀…但我还是得去找涂鸦。
他知道,这一夜,王家村的油灯会亮到天明,就像镇衙正堂的灯,就像横断山脉深处若有若无的篝火,在这漫长的夏夜,照着无数人难眠的眼。
远处传来狼嚎,惊起一阵鸦鸣。王重转身走进祠堂,跪在先祖牌位前,忽然发现供桌上的烛台歪了,烛泪凝结成血珠的形状。他伸手扶正烛台,火光映得牌位上的字忽明忽暗,“忠孝传家“四个大字,在这压抑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重。
而在镇衙后堂,监镇李思颜正对着烛火批改公文,笔尖在“劝婚令“上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远在王国京城的儿子,今年也是十六岁,正在太学里读圣贤书。他忽然放下笔,望向窗外的横断山脉,那里的月光,是否也像镇上这般冷?
更深露重,整个镇子在压抑中沉睡,唯有更夫的梆子声,一声接一声,敲碎了这漫长的夏夜。而在王家村,王霸正收拾着进山的行囊,火折子、药锄、绳索,还有涂鸦给他的石头,虽然石头上红果汁画的笑脸早已不见,但还被他小心地塞进包袱最里层。他知道,前方是未知的危险,是横断山脉的茫茫林海,但他更知道,有些约定,比山重,比命坚。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镇墙时,告示上的朱砂字在晨露中泛着光,像极了那些在时疫中逝去的人的血。而在王家村外的山路上,一个少年人的身影正朝着横断山脉走去,他的背影单薄,却带着股子倔强,仿佛要与这整个世道对抗,身后是刚能起床的陈安岳。
这一日,镇衙的算盘珠子依旧噼啪作响,监当官吴明礼正在计算着新增的税赋,镇校卫张彪带着巡丁挨家挨户宣谕告示,而在横断山脉的深处,某个山洞里,一个少女正盯着手中的灵芝,那红顶在昏暗的洞中格外鲜艳,希望能摸干五年前那个少年人眼中的泪光。
山风掠过,带走了少年人的脚步声,却带不走这世道的压抑与紧张。横断山月冷,照尽人间愁。在这南虚的地上,每个镇子,每个村庄,都在上演着相似的故事,关于生存,关于希望,关于那些在苛政下挣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