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至的雨下得邪性。黄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雾把祠堂笼成个闷葫芦。接生婆第五次把剪子伸进炭火盆,铜盆里漂着的艾草灰打着旋儿贴上来,给剪刃镀了层黑边。
“头出来了!“吴婶的嗓门压过屋外的闷雷。她沾着血的手抓住供桌上的红绸布,祖宗牌位在摇晃的烛光里忽明忽暗。婴儿的啼哭始终没响起来,倒是祠堂的雕花窗棂被风吹得呜呜咽咽,像群饿急了的奶猫在叫。
林桂枝瘫在草席上,湿发糊了满脸。她盯着房梁裂缝里垂下的蛛网,那上面粘着只还在蹬腿的绿头蝇。接生婆倒提着婴儿的脚踝拍屁股时,她忽然支起半边身子:“银锁...把我那银锁...“
婴儿后颈撞上冰凉的银锁片,终于咳出一声呜咽。吴婶凑近了看那錾着“天亿“二字的银锁,突然倒吸口气——锁眼处结着层蓝莹莹的膜,像是有人往银子里揉了把碎月亮。
“桂啊,这孩子...“吴婶话音未落,林桂枝已经撑着供桌站起来。染血的褂子下摆扫过香炉,三支将灭的线香亮起猩红的光点。她抱起襁褓走向祠堂偏门,脚步稳得像是赶着去菜地摘茄子。
暴雨在青石板上凿出万千小坑。林桂枝把襁褓放在祠堂最高的那级石阶时,婴儿忽然睁了眼。吴婶追出来时正撞见这幕:闪电劈开雨幕的刹那,婴儿漆黑的瞳仁里淌过一串银亮的光点,像是有人往深井里撒了把硬币。
“造孽啊!“吴婶的哭喊混着雷声炸响,“孩子他爹还在圩堤抢险呢!“
林桂枝转身时,银锁在婴儿颈间发出叮铃一声。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嘴角翘起个古怪的笑纹:“龙王爷收过路费呢,没见这雨下得棺材板都漂起来了?“
黎明前最黑的那阵,程大勇抱着箩筐撞开祠堂门。圩堤上泡了三天三夜的男人浑身泛着泥腥,脚上的胶鞋还在往外渗黄水。箩筐里躺着个青紫色的婴儿,银锁在他胸前结满水珠。
“桂枝呢?“程大勇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
吴婶往火盆里添了把艾草:“说去镇上扯布,箩筐都没拿稳...“
男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箩筐里的婴儿跟着打颤。直到咳出嘴里的泥沙,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句话:“她是不是往江边去了?“
祠堂外的雨声忽然大起来,盖过了吴婶的叹息。
天亿满月那天,村里来了个游方郎中。
那人盯着箩筐里的婴儿看了半柱香功夫,突然抓起程大勇的手按在婴儿囟门上:“摸摸,这突突跳的可不光是血脉。“程大勇的糙掌底下,婴儿的颅骨正在轻微震颤,像是有群蚂蚁在脑壳里搬沙粒。
“贵人语迟。“郎中临走前撂下话,竹杖上的铜铃在风里叮当乱响,“等他能叫爹了,怕是连祠堂的算盘珠子都要跟着蹦字儿。“
这话在村里传成十几个版本时,程大勇正蹲在秧田里薅稗草。汗珠子顺着他的下巴颏砸进泥里,惊走正在啃稻根的水蜘蛛。他望着田埂上那个箩筐——天亿安静得像个泥偶,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梅雨季的第七天,程大勇发现了儿子的异常。
那天他从镇上赊了半袋米,回来时看见天亿趴在门槛上。潮湿的泥地留着道歪扭的水痕,从堂屋青砖一直延伸到檐下的接雨缸。十五个月大的婴孩竟自己爬了六米远,指甲缝里塞满青苔。
接雨缸里漂着程大勇的旧算盘。杉木珠子被泡得发胀,五根横梁上还缠着去年扎账用的红头绳。天亿的右手悬在水面上方,五指正以某种规律抽动。程大勇走近时,浑浊的水面突然浮起细密的气泡——那些算珠竟自己沿着横梁滑动,在雨中撞出清脆的响声。
“啪!“
程大勇的巴掌落在儿子屁股上,箩筐里惊飞几只绿头蝇。天亿的哭声闷在嗓子眼里,变成串古怪的咕噜声。男人盯着恢复平静的水缸,突然抄起墙角的镰刀。寒光闪过,红头绳断成几截飘在水面,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沉了底。
当夜程大勇做了个梦。
他梦见天亿站在祠堂供桌上,无数银亮的数字从梁柱缝隙里钻出来,蛇一样缠住孩子的脚踝。祖宗牌位在供桌上跳踢踏舞,写着“程天亿“的族谱纸页正在被雨水泡烂。
这个梦实在太荒唐,以至于他醒时竟没发现怀里的襁褓是空的。直到祠堂方向传来锣响,他才光着脚冲进雨幕——十七个月大的天亿正趴在祠堂门槛上,指尖在青石板的积水里划着什么。闪电劈下来的瞬间,程大勇看见那些涟漪组成了模糊的数字:1991.7.23。
那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洪峰过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