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堂议,都是关于将领的调动。
山海总兵柴国柱移镇沈阳。
李光荣广宁总兵,专御西虏。
辽阳参将贺世贤升辽阳副总兵。
五军营参将鲍承先加开原副总兵,募兵赴辽。
起原任总兵孙邦熙挂镇朔将军印,镇守宣府。
升祁秉忠署都督佥事,挂平羌将军印,镇守甘肃。
。。。。。。
李伯弢坐在后排,听着前堂诸公议论兵马调动,心中却始终存着一丝不解。
为何至今,这些素来犀利的言官们,竟无人对李如柏有所异议?
马林至少还是待罪之身,等着兵部的调查,暂时领着开原一路,防御东虏。
可李如柏虽奉杨经略之命撤回,但看在这些眼高手低的言官眼里,却是迟疑不进,或救援东路总兵刘綎不力,皆是实实在在的罪过。
若照科道官们平日的风格,这等军政大罪,岂能置若罔闻?
思索片刻,堂中忽有动静,李伯弢微微一笑,心道:这事,终究还是到了。
此刻,他才明白,为何诸言官方才按兵不动。
自己这个观政郎官毕竟资历尚浅,哪里比得上这些官场老手?他们知晓的风声,比自己早得多啊!
此时,大司马黄嘉善环顾堂上,缓缓说道:
“辽东巡抚周永春,兵部赞画主事刘国缙疏奏,以辽人之心,李氏旧威,欲用李如桢代李如柏。此事,诸公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堂中微微一静。
薛三才抚须沉思片刻,随即开口道:“此事,何不让刘国缙自己陈述?”
黄嘉善微微颔首:“刘国缙已被辽东杨经略点名荐引,方元辅亦首肯,现已赴辽东,赞画军务。”
薛三才闻言,略一点头:“既如此,诸公不妨直言,此事可行否?”
话音落下,堂中并无即刻回应,唯有一阵沉静回荡于殿内,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寂然。
片刻之后,一人缓缓起身,朗声说道——
“下官浙江道御史杨鹤,有一言请禀。”
“辽东战事之败,根本在于未能正确衡量敌我之势,导致军队覆没,此乃经略之失;
进退失据,攻守无度,仓促催战,此乃阁臣之咎;
调度失灵,号令不明,应变无策,此乃兵部之责。”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寂然无声。
这番话既尖锐又直接,将战事之败推向了经略、内阁、兵部三方。
李伯弢坐在后排,听得嘴角微微抽搐——好家伙,杨嗣昌的老爹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喷劲大发,竟连阁部都不放过!
如此猛烈的攻势,瞬间吸引了堂中众人关注的目光。
杨鹤环顾四周,继续说道:
“李如柏逗留不前,贻误战机,按律当治以重罪!可如今李如柏却依旧端坐辽镇,岿然不动,这岂非公道尽失?”
“更何况,同样的罪行却有不同的处置,麻承恩下狱论斩,李如柏却稳居总镇之位,若如此行事,军中战死之将士如何得慰?天下将士又当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诸官相顾,隐隐有低语声响起。
黄嘉善未发一言,薛三才眉头微皱,杨应聘目光深沉,手指轻叩案几。
李伯弢心中清楚,这麻承恩可不是无名之辈,他正是赫赫有名的“麻家将”之后。
所谓“东李西麻”,东有李成梁父子,西有麻禄一脉。
麻承恩乃麻家将第三代,麻禄之孙,麻锦之次子,麻贵之侄。
在万历四十六年抚顺之役,他以防守清河为由,避战不前,终致军败,如今已被下狱,论斩待决。
杨鹤话锋未停,继续说道:
“如今辽东巡抚周永春,竟以安抚辽人之心为由,欲以李如桢接替其二兄李如柏。
这李家与奴酋(奴尔哈赤)互相亲善,三路大军覆没,唯独李如柏麾下毫发无损。
试问,此岂非蹊跷?为什么只有李如柏能保全性命?
如今竟言李如桢胜过李如柏,可他真能超然其上?若仍是首鼠两端,观望逗留,岂不重蹈李如柏覆辙!
此议,职未敢信也。”
坐在对面的吏科给事中姚宗文闻言,立刻站起,拱手说道:
“李如桢素有雄才,昔年随李成梁征讨,战功卓著,辽人敬服!如今战事危急,若用其镇守辽阳,便可震慑辽人,稳住军心。”
“当此危急存亡之际,不应因其出身李氏而妄自疑忌,反倒当以大局为重,用人唯才!”
堂下的议论,在对立两边的出现之后,又扩大了。
而李伯弢在座下闻言,差点没吐了出来。
要不是知道这是李如桢,他差点以为说的这是他哥李如松。
李伯弢心中默默细思其中关节。
这杨鹤痛斥李如柏、李如桢,或许确是出于公义,而这姚宗文极力维护李如桢,恐怕缘由却不单纯。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在于这份疏奏中,涉及现任辽东赞画刘国缙。
刘国缙辽南望族出身,乃辽东复州卫(大连)人氏,而姚宗文正是刘国缙的门生。
此刻力挺李如桢,不仅仅是在维护恩师的立场,更是在捍卫“浙党”的利益。
当下辅政的方从哲,针对辽左的核心策略便是“以辽人治辽、以辽将卫辽、以辽兵守辽”。
这“三辽之策”,俨然成为朝廷辽事的大政方向。
身为浙党的大铛头,姚宗文自然要为此策略据理力争,绝不容许有人撼动。
杨鹤此番质疑李如桢,实际上便是对“三辽之策”的否定,他便是和方元辅过不去!
李伯弢心中明白,此刻姚宗文立刻跳出来反驳,就是为在场的所有浙党或者“方党”成员定下基调,千万不要炮火乱开误伤自己人——李如桢!
李伯弢知道,历史上就是在万历下诏,一次兵部堂会合议辽东军务之后,定下了李如桢替换李如柏的决议。
在李伯弢眼中,这件事的本质,并非李如桢有多出色,也并非那些官员真的不知,他不过是个花花太岁。
关键在于,这一切都与方从哲的“辽人治辽”政策密不可分。
要推行这一方略,便必须以李家人为旗帜(吉祥物),安抚辽东军民之心。
起初,李伯弢甚至认为,方元辅压根没有更换李如柏的打算。
只是随着科道言官的攻讦愈演愈烈,朝堂议论四起,方从哲不得不作出让步,以堵悠悠众口。
可即便如此,“辽人治辽”的核心思路仍不能动摇,因此撤换李如柏可以,但唯一的选择,便是在李家人中寻一合适者接替其位。
这涉及到方方面面的会议,没想到被自己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