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统七言古诗体制及其演变
- 张培阳
- 5428字
- 2025-03-07 20:16:54
一、纯七言、近七言和骚体的种类
——七古言数分类之一
依笔者之见,在言数方面,古今所有七言古诗约可分为四大类,分别是纯七言、近七言、杂言和骚体。其中纯七言一种,顾名思义,全篇均应为齐整的七言句,这一点并不难理解。这类诗,依其转韵与否,又可分为两类:一是一韵纯七古,一是转韵纯七古,略举两诗以见之,前者如为王夫之称作“古今无两”[2]的曹丕《燕歌行二首》(其一)一首: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后者如被沈德潜许为“何许骀宕”[3]的萧衍《东飞伯劳歌》一首: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帐脂粉香。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谁与同。
上引两诗通篇均为整齐的七言,毫无二致,此外,前诗通篇押一个韵部,后诗凡四换韵,故分别为一韵纯七古与转韵纯七古。
所谓“近七言”,特指全篇除了偶尔有一两处特殊之句外,其余则基本上为齐整的七言句。这类诗,主要有以下几种表现形式:一是,于整齐的七言句之外,多一主题句。这一主题句或引出主角,或直奔主旨,作用在于领起全篇。如李白《行行游且猎篇》一首:
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将游猎夸轻。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金鞭拂雪挥鸣鞘,半酣呼鹰出远郊。弓弯满月不虚发,双鸧迸落连飞髇。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
同样的例子还有高适《赋得还山吟送沈四山人》、王建《乌夜啼》《空城雀》等。
二是,两句三言大致合成一七言句,并与另一句七言句组成偶数句,[4]除此之外,全篇其余之处均为齐整的七言句。如李贺《巫山高》一首: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楚魂寻梦风飔然,晓风飞雨生苔钱。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其中前两句三言,即“碧丛丛,高插天”不妨看作一七言句,而与“大江翻澜神曳烟”组成一对偶数句。类似的例子还有李白《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王维《寄崇梵僧》、白居易《就花枝》等。其实,词调中,这种两个三言与一个七言的等值互换更为常见。如《渔歌子》一调,名义上虽为三七言,五句,但第三、第四句两个三言,实由一句七言摊破而来。如此,全调与通常所谓的七言绝句,即四句齐整之七言,便十分逼近。如张志和《渔父歌》(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首: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其中“青箬笠,绿蓑衣”两句,大抵即相当于一句七言,因此,全词离一般之七言绝句并不远。
又如《鹧鸪天》一调,其下片前两句三言,也不妨视作一七言句的替身。试看辛弃疾《鹧鸪天·代人赋》一首:
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其中下片的两个三言句,即“肠已断,泪难收”,近乎一七言句。因此,全词恰似一首齐整的七言八句诗。同样的词调还有《捣练子》《天仙子》等。
三是,通篇在整齐的七言句之外,有一个九言句。如李商隐《韩碑》一首: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生罴。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淡天王旗。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此诗共五十二句,其中前五十一句,一概为七言,惟末句,即“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为一九言句,故可视为一首近七言古诗。类似的例子还有高适《同河南李少尹毕员外宅夜饮时洛阳告捷遂作春酒歌》、杜甫《莫相疑行》、岑参《青门歌送东台张判官》、韩愈《忆昨行和张十一》、白居易《缭绫念女工之劳也》、李贺《致酒行》、杜牧《郭处士击瓯歌》等。
四是,通篇在齐整的七言句之外,间以一句“君不见(君不闻、君不觉、君莫爱、君莫笑等)+某言”的句式。其中,“某言”可以是一个三言句,如高适《行路难二首》(其二)一首:
君不见富家翁,旧时贫贱谁比数。一朝金多结豪贵,万事胜人健如虎。子孙成行满眼前,妻能管弦妾能舞。自矜一身忽如此,却笑傍人独愁苦。东邻少年安所如,席门穷巷出无车。有才不肯学干谒,何用年年空读书。
同样的例子还有岑参《函谷关歌送刘评事使关西》等,相对而言,这种情况不多。
也可以是一个五言句,如吴均《行路难五首》(其五)一首:
君不见上林苑中客。冰罗雾縠象牙席。尽是得意忘言者。探肠见胆无所惜。白酒甜盐甘如乳。绿觞皎镜华如碧。少年持名不肯尝。安知白驹应过隙。博山炉中百和香。郁金苏合及都梁。逶迤好气佳容貌。经过青琐历紫房。已入中山冯后帐。复上皇帝班姬床。班姬失宠颜不开。奉帚供养长信台。日暮耿耿不能寐。秋风切切四面来。玉阶行路生细草。金炉香炭变成灰。得意失意须臾顷。非君方寸逆所裁。
类似的例子还有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七)、高适《燕歌行》、杜甫《白丝行》等。
也可以是一个六言句,如岑参《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一首:
君不见梁孝王修竹园,颓墙隐辚势仍存。娇娥曼脸成草蔓,罗帷珠帘空竹根。大梁一旦人代改,秋月春风不相待。池中几度雁新来,洲上千年鹤应在。梁园二月梨花飞,却似梁王雪下时。当时置酒延枚叟,肯料平台狐兔走。万事翻覆如浮云,昔人空在今人口。单父古来称宓生,只今为政有吾兄。轩若过梁园道,应傍琴台闻政声。
其中首句“君不见梁孝王修竹园”,即为一个“君不见+六言”的句式,与“君不见”搭配一个或三言,或五言,或七言等相比,这种结构方式并不多见。
还可以是一个七言句,如孟浩然《送王七尉松滋得阳台云》一首:
君不见巫山神女作行云,霏红沓翠晓氛氲。婵娟流入楚王梦,倏忽还随零雨分。空中飞去复飞来,朝朝暮暮下阳台。愁君此去为仙尉,便逐行云去不回。
其中,首句“君不见巫山神女作行云”,即为一个“君不见+七言”的句式。类似的例子,还有张说《邺都引》、王翰《古蛾眉怨》、韦应物《骊山行》、白居易《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之赠兼简张大贾二十四先辈昆季》等。
以上所举,三字领多为“君不见”,偶尔也有以“君不觉”领之的,如杜甫《惜别行送刘仆射判官》;或以“君莫笑”领之的,如杜甫《今夕行》;或以“君莫爱”领之的,如岑参《范公丛竹歌》。再者,上举四例,“君不见”等所领,多见于篇首,也有见于篇末或接近篇末的,如高适《燕歌行》、陆龟蒙《鹤媒歌》等。此外,偶尔也有见于篇中的,如高适《邯郸少年行》、杜牧《郭处士击瓯歌》、温庭筠《达摩支曲》等。
骚体七古与寻常骚体最大的不同,在于诗中存在一定的七言句,这里的七言句,既包括一般的七言句,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烟涛微茫信难求”,同时,为了表明骚体与七古之间的渊源和联系,也包括连“兮”在内的七言句,如李白《临路歌》“游扶桑兮挂石袂”。至于,像王维《赠徐中书望终南山歌》“晚下兮紫微,怅尘事兮多违。驻马兮双树,望青山兮不归”这样的骚体诗,通篇连“兮”在内也无一句七言句,则暂不列入七古考察范围之内。
根据骚体和七古各自所占比例的不同,骚体七古可大致分为四类。其中第一类更接近一般的骚体,不妨称之为“纯骚体七古”,而以王维的相关创作为代表。试看王维《奉和圣制天长节赐宰臣歌应制》一首:
太阳升兮照万方,开阊阖兮临玉堂,俨冕旒兮垂衣裳。金天净兮丽三光,彤庭曙兮延八荒。德合天兮礼神遍,灵芝生兮庆云见。唐尧后兮稷契臣,匝宇宙兮华胥人。尽九服兮皆四邻,乾降瑞兮坤降珍。
此诗共十一句,每一句的结构均为“三言+兮+三言”,与一般的骚体已经无异。严格来说,此类诗实不宜计为七古,只是因为每句包括“兮”在内共有七个字,本文才暂将其纳入七古探讨范围之内。
又如王维《双黄鹄歌送别》一首:
天路来兮双黄鹄,云上飞兮水上宿,抚翼和鸣整羽族。不得已,忽分飞,家在玉京朝紫微,主人临水送将归。悲笳嘹唳垂舞衣,宾欲散兮复相依。几往返兮极浦,尚裴回兮落晖。岸上火兮相迎,将夜入兮边城。鞍马归兮佳人散,怅离忧兮独含情。
此诗,除了有4句一般的七言句,即“抚翼和鸣整羽族”“家在玉京朝紫微”“主人临水送将归”“悲笳嘹唳垂舞衣”,和2句三言句,即“不得已”“忽分飞”之外,其余每句无论是六字,还是七字,均在中间间以一“兮”字,骚体的体式也十分明显,故可将其归为纯骚体七古。类似的例子还有卢照邻《狱中学骚体》《释疾文三首》(其一)、陈子昂《彩树歌》、宋之问《高山引》、韦应物《萼绿华歌》等。
总的来看,以下第二类、第三类和第四类更接近一般的七言古诗,但因其所用句式在齐整和奇偶方面的不同,还可以进一步予以区分。
第二类是,全诗基本上为整齐或接近整齐的七言句,而在某些地方间以一“兮”字。[5]这方面以岑参的相关创作最为典型。且看岑参《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一首: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总的来看,此诗与一般的近七言古诗已经非常接近,通篇除首句以“君不闻+五言”的形式出之之外,其余均为齐整的七言句,仅其中第四节的首句“胡笳怨兮将送君”,使用了典型的骚体结构方式,故本文还是将其划为骚体七古。
又如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一首: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此诗大体上与一般的纯七言古诗也无异,只是因为第六句“风萧萧兮夜漫漫”,中间间以一“兮”字,略具骚意,所以可归入骚体七古。以上两首骚体七古,准确一点的,或者可称作“齐言”或“近齐言骚体七古”。类似的例子还有刘希夷《捣衣篇》《北邙篇》、王昌龄《奉赠张荆州》、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李贺《白虎行》等。
第三类是,全诗基本上为言数参差不齐,但又不存在四、六、八言等偶数言句,而在其中的某几处,间以骚体式句子的七言古诗。如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四)一首: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急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将死胡马迹。宁见妻子难。男儿生世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
此诗除了第七句“听此愁人兮奈何”为骚体句外,其余者,更多的是七言句,如“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窅窅日夜隔”,也有五言句,如“将死胡马迹”,或者九言句,如“男儿生世轲欲何道”。诸如此类,不妨称作“奇数杂言骚体七古”。类似的例子,还有韦应物《行路难》、刘禹锡《九华山歌》等。
第四类,是全诗为言数参差不齐,包括使用了一些接近散文的偶数句式,同时,在诗中的某些地方,存在一定骚体句的七言古诗。如杜甫《桃竹杖引赠章留后》一首:
江心蟠石生桃竹,苍波喷浸尺度足。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梓潼使君开一束,满堂宾客皆叹息。怜我老病赠两茎,出入爪甲铿有声。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枻白帝城。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重为告曰: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噫,风尘洞兮豺虎咬人,忽失双杖兮吾将曷从。
此诗共三节,前两节共十二句虽然是齐整的七言句,但最后一节,自“重为告曰”始,或四言,或七言,或八言,或十言,或十一言,不一而足,句式极尽变化。此外,某些句子,尤其是最后两句,即“风尘洞兮豺虎咬人”“忽失双杖兮吾将曷从”,乃典型骚体句。因而,不妨将这类诗称作“散文式骚体七古”。李白的相关创作,堪称这方面的典范。请看李白《远别离》一首: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云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言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此诗除了“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等8句骚体句之外,其余或三言,如“远别离”,或四言,如“潇湘之浦”,或五言,如“或言尧幽囚”,或六言,如“乃在洞庭之南”,或七言,如“海水直下万里深”,或十言,如“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可谓参差纵横,变化难测,也属于散文式骚体七古。类似的例子还有李白《幽涧泉》《久别离》《梦游天姥吟留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