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传统七言古诗体制及其演变
- 张培阳
- 3190字
- 2025-03-07 20:16:52
一、歌行、七古界域辨析
——以李白“歌行”诗为例
中国诗歌批评史上,乐府、歌行、七古三种诗体的内涵,往往纠缠不清,尤其是歌行与七古。为了使本文的研究对象更为明晰,在此拟以李白“歌行”诗为例,对歌行与七古的界域稍作辨析。
据笔者所见,古今有关歌行与七古关系的研究,主要有以下两种看法:一者认为歌行即七古,两者可以混用,为主流看法。元明以来,众多诗话如胡应麟《诗薮》云“七言古诗,概曰歌行”,[3]胡震亨《唐音癸签》云“七言古诗……又或名歌行”,[4]诗选本如高棅《唐诗品汇》、王士祯《古诗选》、沈德潜《唐诗别裁》,诗总集如彭定求《全唐诗》(所收各家诗,多按古体、近体顺序编排),或七古、歌行混称,[5]或于七言古诗或古诗下,不加区别而收有各类歌行,[6]均是这种观点的体现。影响所及,今天的各类著作、论文、文学史、诗选、辞典等,持此种观点者,亦甚多,此已广为人知,兹不赘举。二者认为歌行有自己的体式特点,不宜等同于七古,持此观点者不多。较著者,如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认为“歌行则放情长言,古诗则循守法度”,因而两者的“句语格调亦不能同”。[7]清人陈仅《竹林答问》以为“(七言)古诗及歌行,自是两种”。[8]今人林心治《歌行含义的衍变兼论歌行之体格——唐歌行诗体论之三》虽主张“将歌行体归入七言古诗”,但也认为歌行应该有自己的特征:1.以七言和七杂言相间为基本句式。2.多取乐府民歌常用句式与修辞手法,或引律入古,骈散间行。3.章法结构上注重复沓层递。4.仿乐府“依乐名篇”的命题方式,以歌行篇吟曲咏等为题。5.叙事咏物,铺张扬厉。[9]葛晓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发展——兼论歌行的形成及其与七古的分野》认为歌行是一种流动性较强的诗体,以杜甫为分水岭,其先后依回于七言乐府与七言古诗之间,从而与两者有着约定俗成的分野。[10]李中华、李会《唐代七古、七言歌行辨体》认为七古与歌行两种在渊源、体式、风貌三方面均有所不同。[11]
以下拟以李白“歌行”诗为例,对上面的第一种意见,即歌行与七古关系的主流看法,作一个集中而细微的审视。本文所谓李白“歌行”诗,为避免争议,主要以诗题中带有“歌”“行”“歌行”等三种典型“歌行”为限。披览所及,最终共得李白诗以“歌”“行”“歌行”等命名者109首。[12]其中“歌”71首,如《天马歌》《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同族弟金城尉叔卿烛照山水壁画歌》《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怀仙歌》等;“行”32首,如《前有一樽酒行二首》《野田黄雀行》《北风行》等;“歌行”6首,如《鞠歌行》《怨歌行》等。
纵观这109首诗,其中既有五言古绝,如《相逢行》(相逢红尘内)、[13]《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三)者。这样的诗,共有6首,试看《秋浦歌十七首》(其四)一首:
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
此为五言四句诗,其中第二句为孤平,不合声律,故为一首五言古绝。以上所举皆为平韵五言古绝,仄韵者,则有《估客行》《秋浦歌十七首》(其五)等。
也有五言律绝,如《秋浦歌十七首》(其三)(其七)等,这样的诗,共有10首,试看著名的《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一首: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此诗各句均为律句,[14]且对、粘皆合,通篇为五言四句,故为一首严整的五言律绝。
既有七言古绝,如《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一)、《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四)者,这样的诗,共有13首,试看《少年行二首》(其二)一首: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此诗首句为尾三平,且前两句失对,通篇为七言四句,一韵到底,故为一首常规的七言古绝。
也有七言律绝,如《永王东巡歌十一首》(其二)、《上皇西巡南京歌十首》(其一)者,这样的诗,共有12首,试看经典之作《峨眉山月歌》一首: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此诗为七言四句,通篇一韵到底,其中各句均为律句,且对、粘亦无一不合,故为一首严谨的七言律绝。
既有五言古诗,如《长干行二首》《古朗月行》《长歌行》者,这样的诗,共有23首,试看《短歌行》一首: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与人驻颜光。
此诗为五言转韵诗,全诗共两节,首节两句押上声旱部,末节十二句押平声阳部。首节首句所用平仄为“仄仄平仄仄”,为非常规之律句,末节诸句,则时时间有非律句,如“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劝龙各一觞”“与人驻颜光”等皆是,且“北斗酌美酒”“富贵非所愿”两句所用格式亦为不常用的“仄仄平仄仄”。此外,后节十二句中间四联亦无对偶,故此诗当为一首正统的五言古诗。
也有介于五言古诗与五言律体之间,前人所谓“古律”者,[15]即五言六句《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一首,“千千石楠树,万万女贞林。山山白鹭满,涧涧白猿吟。君莫向秋浦,猿声碎客心”,其中中间一联虽用了对仗,但前两联有失粘之病,故可称为古律。或近乎可称为五律者,这样的诗,计有2首,如《从军行》一首:
从军玉门道,逐虏金微山。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鼓声鸣海上,兵气拥云间。愿斩单于首,长驱静铁关。
此诗为五言八句,通篇一韵到底押平声删部,其中各句,除第二句“逐虏金微山”为尾三平外,[16]其余7句均为常规律句,且中两联属对工整,故全诗基本上可看作一首五言律诗。另外一首的情况也大致如此,即《秋浦歌十七首》(其二)一首,其中中两联对仗,且全诗除第二句“秋浦猿夜愁”为特殊律句外,其余七句均为常规律句,同时对、粘亦均无不合。[17]
乃至完全合律的散体五言短律,这样的诗,共有2首,如《子夜吴歌·冬歌》一首:
明朝驿使发,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裁缝寄远道,几日到临洮。
此诗为五言六句,其中各句无不为常规律句,且对、粘均合,惟中间一联不曾对仗,故称之为“散体五言短律”。这种创制,与李白本人所作散体五律《夜泊牛渚怀古》等并无不同,即中间若干联不对仗,而全诗均为律句,且对、粘均合。
最后,当然还有七言古诗,这样的诗,共有40首,如《荆州歌》《司马将军歌》《襄阳歌》《劳劳亭歌》《上留田行》《春日行》《日出行》《江夏行》《鞠歌行》《豳歌行上新平长史兄粲》,诸如此类,因为例子比较常见,也广为人知,故不另作分析。
综上可知,李白109首以“歌”“行”“歌行”命名的诗,从言数的角度来看,其中既有七言之作,如七言古绝、七言律绝和七言古诗等,这些诗,共有65首;也有五言之什,如五言古绝、五言律绝、五言古诗、五言古律、近五言律诗、五言短律等,这些诗,共有44首。从律与非律的角度来看,其中既有古体之作,如五言古绝、七言古绝、五言古诗、七言古诗等,这些诗,共有82首;也有五言律绝、七言律绝、近五言律诗、散体五言短律等,这些诗,共有26首;还有介于上述律与不律之间的五言古律者,即《秋浦歌十七首》(其十)1首。足见,所谓歌行体虽多七古之作,如上所述,李白歌行类诗,七古一种最多,共有40首,但绝不能把歌行等同于七言古诗,这一点不仅与李白诗的实际创作情况不合,与其他唐代诗人的创作实际也多格格不入。
那么,作为诗体名,“歌行”一词的具体内涵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限于篇幅,在此不拟具体展开,但可以借用一下笔者数年前的一个判断,即“大抵而言,‘歌行’之作为体裁名,概始于元、白,其义约等于‘新题乐府’,此后几经变化,到明代遂沦为‘七古’之代称。这种讹变殊不可取,因为同系音乐文学的乐府、歌行,不仅有古体,也有律体,它们与七古实属两类不同的诗体范畴”。[18]总而言之,欲理解“歌行”的真正内涵:一是要追源溯流,梳理其作为“诗体”类名称内涵在历代的演变。二是对其最初的含义,即作为音乐文学“乐府”的一种命名方式,要有一个充分的认识。如此之后,对于“歌行”作为一种诗体名存在的得失利弊,才能做出较为准确的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