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般飘落的鹅毛

姓名:白肚兜。

年轻时模样俊俏,胸脯上的羽毛白得像梅里雪山上的积雪,比身体其他部位的羽毛明显要白得多,远远看上去,就像系着一件白肚兜。如今胸脯那块洁白如雪的羽毛渐渐被岁月风尘染成微黄,白肚兜似乎已名不副实,应改名叫浅黄肚兜更为贴切,但名字都是终身制的,不好随意更改,白肚兜叫惯了,那就继续叫它白肚兜好了。

年龄:十八岁左右。

橙色的嘴壳颜色很深,差不多变成咖啡色了,两只蹼掌也由橘黄变成紫红,这两项指标表明,白肚兜已是渐入晚境的老雌鹅了。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2008年春天。

婚姻状况:离异。

离异原因:第三者插足。

啸天鹅是以爱情坚贞闻名于世的鸟,大多数啸天鹅雌雄一旦结成伉俪,会终身厮守,白头偕老。虽然如此,却也免不了会有喜新厌旧、感情跳槽这类丑恶现象发生。

配偶:前夫名叫芝麻雄,长长脖颈的白色的羽毛间,散落一些黑色颗粒,看上去就像撒着一些芝麻。芝麻雄与白肚兜同岁,体态中等,擅长筑巢。啸天鹅与大天鹅、疣鼻天鹅、黑颈天鹅等其他天鹅不同,其他种类的天鹅巢多筑在干燥的地面或浅滩上的草丛间,利用地面的洼坑或将草丛压出个凹形就算是窝巢了,简单而粗糙。啸天鹅筑巢要讲究得多,先是在地面或草丛间找到洼坑,如果洼坑不够深,它们会用脚掌去抓刨沙土,一定要将洼坑挖到合适为止。洼坑的深度一般约三十厘米,用手指粗细的树枝先筑一层底,再在上面铺一层柔软的草丝和枯叶,结实而舒适。啸天鹅每年春天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漾濞湖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忙着修筑或修补窝巢。还没有成家的雄天鹅,会不辞劳苦地修筑一个新巢,其实也是编织一个爱巢,以吸引雌性来同居。还没成家的雌天鹅,则到处转悠,看单身雄天鹅修筑窝巢,雄天鹅的窝巢修筑得越漂亮,就越容易获得异性青睐。对已经成家的天鹅夫妻来说,就是要修补旧巢。每对天鹅夫妻都有一个窝巢,去年冬天离开漾濞湖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经过整整一个冬天的风霜雪雨,旧巢大多散乱不堪,需要修补。夫妻天鹅与单身天鹅不同,夫妻天鹅是雌雄一起动手修补旧巢的。我连续几年观察发现,整个也妥啸天鹅群,每次修补旧巢,总是芝麻雄、白肚兜夫妇第一个完成。不仅如此,别的天鹅妻子要跟天鹅丈夫一样刨挖土坑、寻找树枝、啄取草丝,忙上忙下,而它们家修补旧巢的工作基本上由芝麻雄独自包揽了,清理淤积在旧巢内的泥沙、寻找并搬运手指粗细的树枝、搭建基础铺垫草丝……几乎所有繁重的体力活都是芝麻雄独自完成的,白肚兜只是陪在旁边做一些轻松的辅助工作。可见,芝麻雄是也妥啸天鹅群一流的筑巢能手。

白肚兜年轻时长得很美,称得上闭月羞花,完全可以想象,当它待字闺中还是一只姑娘天鹅时,曾有多少求偶心切的雄天鹅拜倒在它的石榴裙下。它之所以在众多追求者中选中了芝麻雄,肯定是因为芝麻雄出众的筑巢技艺打动了它的芳心。

白肚兜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芝麻雄非凡的筑巢能力,最终使得它们婚姻破裂。

真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婚变经过:时间是2008年3月25日。春天来了,梅里雪山山脚下漫山遍野的大树杜鹃光秃秃的枝丫间绽出星星点点翡翠似的新叶,也妥啸天鹅群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滇北高原。中午十二点,天鹅们犹如一朵朵白云,先后降落在漾濞湖上。天空碧蓝如洗,一条长长的云带,犹如一条洁白的哈达,缠绕在挺拔的峰峦间。辽阔的湖面风平浪静,绿波荡漾。经过数千公里的长途迁飞,天鹅们显得有点儿憔悴,羽毛凌乱,神色疲惫,嗉囊空瘪。春天的漾濞湖,在阳光温暖的照耀下,黏结在水草间千千万万的鱼卵和虾子正在变成天鹅最爱吃的小鱼小虾。饥肠辘辘的天鹅们兴奋地鸣叫着,在漾濞湖饱餐了一顿。随后,所有的天鹅跟随在头领也妥雄天鹅后面,登上狭长的月牙湾。月牙湾丰水季节四面环水,与陆地隔绝,枯水季节三面环水,唯有一条礁石组成的通道与陆地相连,形如月牙的这座半岛覆盖着密密的灌木丛和芦苇,是啸天鹅群理想的栖息地。天鹅们不顾长途迁飞的疲惫,忙着建设或修补窝巢。

有了巢才算有了家,有了完整的巢才算有了完整的家。所以,也妥啸天鹅群一回到漾濞湖,匆匆填饱肚子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建设或修补窝巢。

白肚兜与芝麻雄很快在一丛开着紫色碎花的灌木丛旁找到了自己的旧巢,幸运的是,虽然经过漫长的冬季,但它们的窝巢损坏不算严重,椭圆形的盆状泥坑还在,筑底的那层手指粗细的树枝基本还在,只是最上面那层草丝和枯叶被风吹散了。

白肚兜和芝麻雄与其他天鹅夫妻一样,开始动手修补窝巢。按道理说,它们该一起动手修补旧巢,起码白肚兜应该陪在芝麻雄身边看着它完成修补旧巢的工作。但我在望远镜里看见,芝麻雄忙碌时,白肚兜竟然蹲坐在草丛将嘴壳插进翅膀打起了瞌睡。

我不清楚白肚兜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打瞌睡。也许它年纪偏大,从遥远的江南水乡飞回漾濞湖,长途迁飞消耗了大量体力,感觉有点儿累,填饱了肚子,在暖融融的春阳下特别容易犯困。也许昨天夜里也妥啸天鹅群在一个名叫水兵房的地方宿营时(我利用卫星定位系统跟踪过也妥啸天鹅群的迁飞路线,知道它们在去往遥远的江南水乡或返回梅里雪山中途都要在水兵房休整两天),受到野猫或山狐的骚扰,白肚兜几乎一夜没合眼,实在支撑不住,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许白肚兜觉得旧巢破损并不严重,只需找七八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再叼一些草丝枯叶,就可将窝巢修葺一新,芝麻雄是也妥啸天鹅群出了名的筑巢专家,有足够的能耐独自完成修补旧巢的工作,所以就放心地睡起了午觉。

芝麻雄独自在灌丛里寻找适合的筑巢材料。当它走到湖心岛西侧那片沙砾地时,突然,从一蓬野剑麻背后走出一只雌天鹅来,身上羽毛凌乱,脸上被荆棘划破,有两片绒羽被血染红,神情凄苦,用央求的眼神望着芝麻雄,嘎嘎小声叫唤,似乎在寻求帮助。我认识这只雌天鹅,羽毛洁白轻盈,神态妖里妖气,我给它起名叫小妖妖。我当时与强巴坐皮划艇潜入月牙湾,就躲藏在那片沙砾地里,把整个过程看得一清二楚。小妖妖是个五岁龄的年轻寡妇,那只嘴壳上有一条蚯蚓状紫瘢因此名叫蚯蚓雄的丈夫,去年秋天南迁途中在一个叫萨蛮鸟道的地方被猎枪打死了。野剑麻旁有一个七零八落破损很严重的天鹅巢,显然,这是小妖妖的窝,丈夫死了,它只好独自修补旧巢,但力不从心,脸划破了,羽毛弄乱了,仍无法将窝巢修复,于是就向路过的芝麻雄求助。芝麻雄动了恻隐之心,每只雄天鹅都有怜香惜玉的本能,它高高挺起胸脯,长长的脖颈像小树一样竖得笔直,强有力的翅膀呼啦呼啦摇扇,将雄性的伟岸展露无遗,气宇轩昂地吭吭叫着,似乎在对小妖妖说:你别犯愁,这点小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芝麻雄不愧是也妥啸天鹅群的筑巢能手,找材、搭建、修缮、铺垫,很快就把破损严重的旧巢修葺一新。在这个过程中,小妖妖始终陪伴在芝麻雄身边,当芝麻雄因干累了而停下来喘口气时,小妖妖便主动靠上去,用柔软的脖颈亲昵地摩挲芝麻雄的背,似乎在做鹅式按摩,以消除其疲劳。小妖妖这么做时,绝无姑娘天鹅的羞涩与含蓄,它大胆而热烈,直白地表达了一只寡居雌天鹅的情愫。当野剑麻丛旁出现一个散发着野草清香的窝巢,小妖妖兴奋地跨进巢去,蹲伏下来,向站立在巢外的芝麻雄吭吭叫着,似乎在说:这是你耗费心血修建的巢,也是我们共同的家,请进来吧!我注意到,芝麻雄东张西望显得有点儿犹豫,但这种犹豫仅仅持续了十几秒,它突然紧走几步,跨进小妖妖的巢去。

窝巢宽敞,能容纳下两只成年天鹅。

寡妇门前是非多,看来这句话在啸天鹅社会同样适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白肚兜从睡梦中醒来,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窝巢仍旧是个破损的旧巢,破旧的泥坑,零乱的树枝,上面连一根新铺的草丝也没有。更让它不安的是,也看不到芝麻雄。吭吭!它高声鸣叫,却得不到芝麻雄的回音。它焦急地四处寻找,每一个草窠,每一丛灌木,每一块石头背后,它都不放过,地毯式搜寻。终于,它在野剑麻丛旁找到了正与小妖妖并排躺在巢里的芝麻雄。白肚兜立刻冲了过去,凶猛地啄咬小妖妖。对白肚兜来说,那是在捍卫一个妻子的权益。小妖妖也不示弱,跳出窝巢,与白肚兜展开搏击。两只雌天鹅你啄咬我的背,我击打你的颈,在野剑麻丛旁斗得难分难解。这时我看见,芝麻雄也从窝巢跨了出来,吭吭叫着来到正在打架的两只雌天鹅身旁。我以为它会劝架,最绅士的办法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将正在疯狂斗殴的两只雌天鹅隔开。但我想错了,芝麻雄走过去,没有任何迟疑,便用扁扁的嘴壳猛烈啄咬白肚兜。白肚兜表现得还算顽强,几次跌倒,又爬起来厮打,但终究寡不敌众,脊背、脖颈、胸脯被啄掉好多羽毛。风吹来,片片白羽挂在野剑麻叶之间的蜘蛛网上。终于,白肚兜支撑不住,扭头溃逃……小妖妖不依不饶,乘胜追击,直到把白肚兜赶出二十多米远这才罢休。

芝麻雄独自在灌丛里寻找适合的筑巢材料。当它走到湖心岛西侧那片沙砾地时,突然,从一蓬野剑麻背后走出一只雌天鹅来,身上羽毛凌乱,脸上被荆棘划破,有两片绒羽被血染红,神情凄苦,用央求的眼神望着芝麻雄,嘎嘎小声叫唤,似乎在寻求帮助。

我看见,白肚兜脊背、脖颈、胸脯好几处都负伤了,白色的羽毛间血迹斑斑,蹲伏在沙滩上,一声接一声发出嘶哑凄厉的鸣叫,那令人心碎的叫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我晓得,白肚兜心灵所受到的伤害远比身体所受到的伤害更让它伤心一千倍、痛苦一万倍。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白肚兜十八岁,虽已渐入老境,却还有生育能力,担当哨兵似乎还早了点。芝麻雄感情跳槽后,开头几天,白肚兜似乎还不甘心就这样被生活淘汰,它在漾濞湖里精心梳洗打扮,向那些单身雄天鹅搔首弄姿频送秋波,试图能获得一份新的感情。如果是人类社会的女性,小妹妹十八一朵花,妙龄少女,幸福人生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呢,但在啸天鹅社会,老妹妹十八豆腐渣,十八岁的雌天鹅已进入老年行列,没有哪只雄天鹅会有兴趣去和一只十八岁的雌天鹅玩一场黄昏恋。努力多日,除了自作多情,自尊心一次次受到打击,一无所获。

天空蓝莹莹,白肚兜心里却一片灰暗。

那天早晨,我看见,当天鹅们下到漾濞湖觅食时,白肚兜飞到月牙湾一座土丘上,抬起长长的脖颈瞭望,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天空一片宁静;它又将警惕的目光投向漾濞湖,湖面风平浪静,天鹅们正成双成对在广阔的水域悠闲地觅食,一派和平景象。它松了口气,伸直的脖颈弯成自然的S状,却仍不敢完全松懈,两只眼睛仍睁得溜圆,四处张望。

它成了也妥啸天鹅群的一只哨兵天鹅。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一件事:时间是2008年4月7日上午,地点在月牙湾野剑麻丛旁。

按体内生物钟的指引,啸天鹅们进入交配产卵期。对天鹅来说,这是一段特别危险的非常时期。大嘴乌鸦、贼鸥、各种蛇都在觊觎美味的天鹅蛋,或趁着黑夜掩护或利用天鹅下湖觅食之际,偷偷到天鹅窝巢来行窃。保护天鹅蛋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到四只哨兵天鹅身上。狭长的月牙湾东南西北各有一只哨兵天鹅把守。白肚兜站在月牙湾西端一块临湖的礁石上,紧张不安地注视着沙滩那片灌木丛。有几朵嫩黄的迎春花在无风自动。离灌木丛二十多米远,有一丛野剑麻,挺拔的剑麻叶下有一只天鹅巢,巢里有三枚天鹅蛋。

我能确定,这是小妖妖和芝麻雄的窝巢,里面的当然也是它们的天鹅蛋。

此时此刻,小妖妖和芝麻雄正在漾濞湖里觅食。

突然,白肚兜翅膀展开,脖颈翘挺,做出一副振翅欲飞并引颈鸣叫的姿态来。我赶紧循着它的视线望去,嫩黄的迎春花背后,哧溜钻出一只奇形怪状像蜥蜴又像蛇的脑袋来。这是一种名叫蛇蜥的爬行动物,身长约一米,善于游泳,喜食各种鸟卵,是天鹅的主要敌害之一。蛇蜥鲜红的芯子快速吞吐,两只玻璃珠子似的眼睛东张西望。蛇类天生视力不佳,但蛇蜥不一样,蛇蜥的视力比蛇好得多,可以用眼睛搜寻和发现食物。蛇蜥细长的身体慢慢滑出灌木丛,抬伸那只蜥蜴似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丛野剑麻。一条米线似的口涎,从蛇蜥口角滴淌下来。从蛇蜥的神情判断,它已发现野剑麻丛里的天鹅巢。

白肚兜神色冷峻,仍保持振翅欲飞并引颈鸣叫的姿态,却没有动。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条蛇蜥想偷袭的是小妖妖产下的蛋。就在十几天前,小妖妖抢走了白肚兜的丈夫,白肚兜还受到小妖妖和芝麻雄的联手攻击,身体和心灵受到双重伤害。此时此刻,让蛇蜥来吞噬这三枚蛋,对白肚兜来说,倒不失为一种复仇良策。它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装着没看见就可以了。再好的哨兵也有观察盲点,它可以这样安慰自己。等这条蛇蜥吞噬了三枚天鹅蛋,它再报警也不迟,不会对其他天鹅家庭造成任何伤害。我想它大概会这么做的。

蛇蜥扭动身体,向野剑麻丛游去。

突然,吭——吭——白肚兜鸣叫起来,叫声响亮而激昂,在寂静的月牙湾显得特别刺耳,随着叫声,它摇动翅膀飞了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径直向蛇蜥飞了过去。

这个时候,蛇蜥离天鹅巢还有七八米远,或许是饥饿促使它铤而走险,或许是觉得区区一只哨兵天鹅并不能对自己构成威胁,蛇蜥拼命扭动身体,嗖嗖往前游窜,想抢在救援的天鹅到来之前将天鹅蛋吞进肚去。转眼间,蛇蜥离天鹅巢仅剩四五米远了。我看见,白肚兜一敛翅膀,从蛇蜥背后俯冲下去,鹅掌在蛇蜥的后脑勺儿抓了一把。天鹅不是鹰,鹰爪犀利,且有极强的抓握能力,鹅掌带蹼,擅长在水中当桨使用,却不具备武器功效。蛇蜥虽被鹅掌抓了一把,却并未受伤,只是受到惊吓,停了下来,身体弯成S状,头往后仰,蜥蜴似的大嘴做噬咬状,以防再次受到来自天空的袭击。白肚兜在蛇蜥头顶盘旋,发出一声更比一声响的鸣叫。白肚兜报警的叫声引起鹅群的注意,漾濞湖里传来群情激愤的吭吭声,几十只天鹅先后起飞,火速往月牙湾西端赶来。蛇蜥大概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突然就玩起了倒行的把戏,它的脑袋还在后仰,以防备白肚兜的俯冲,蛇尾却呈波浪形摆动,身体迅速往后倒行,目标当然是野剑麻丛下那窝天鹅蛋。一转眼工夫,蛇蜥离天鹅蛋仅咫尺之遥了。前来救援的天鹅群离这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终于,蛇蜥倒行到了野剑麻丛旁,欲扭转脖颈朝天鹅蛋咬去。刹那间,白肚兜再次俯冲下去,大幅度摇动翅膀,想用强有力的翅膀去敲击蛇蜥头。这相当危险。蛇蜥紧靠野剑麻丛,挺拔的剑麻叶对白肚兜俯冲构成障碍,蛇蜥还仰着脑袋,不用调整姿势就可向白肚兜反咬一口。但白肚兜还是俯冲了下来。我看见它的身体压在一片剑麻叶上,它的翅膀还没能敲击到蛇蜥头,蛇蜥的身体就闪电般蹿高,一口咬住白肚兜的翅膀。不幸中的万幸,蛇蜥只咬中白肚兜右翼两根翮羽。白肚兜奋力摇扇翅膀,蛇蜥紧咬住翮羽不松口,蛇蜥被拖离野剑麻丛七八米远。蛇蜥的身体突然间缩回地面,我看见,蛇蜥的嘴里衔着两根白色翮羽。哦,白肚兜的右翅被咬掉两根翮羽。蛇蜥落地后,还想往野剑麻丛蹿,但已经迟了,几十只啸天鹅飞临月牙湾西端,有的吭吭鸣叫,有的朝目标屙粪便,有的贴着地面飞行扬起一团团沙尘。蛇蜥胆怯了,衔着两根天鹅翮羽,快速逃进漾濞湖,一条细长的波纹渐渐消失在浪涛间。

危险解除了,天鹅们纷纷降落到月牙湾西端。白肚兜仍伫立在临湖的礁石上,那是它的哨兵岗位。我看见,它的胸脯被剑麻划伤,流着殷红的血,白肚兜变成了红肚兜。刚才它朝仰着脑袋的蛇蜥俯冲下去时,我真为它捏了把汗,要是被蛇蜥咬着肩胛骨,它极有可能就成为蛇蜥的一顿美餐了。虽然只是被蛇蜥咬掉两根羽毛,但那是翅膀外基部最长最硬的羽毛,也是鸟身上最重要的羽毛,学名叫翮羽,被拔掉后,要一年才能重新长丰满。少了两根翮羽,右翅出现一个缺口,不仅影响美观,还影响飞行。

小妖妖和芝麻雄回到自己的窝巢,小妖妖小心翼翼地用嘴喙拨动巢中三枚天鹅蛋,大概是在检查宝贝蛋有没有受到伤害。过了一会儿,它挺起胸脯,欢快地摇动翅膀,兴奋地吭吭鸣叫,似乎在惊喜地宣告:太幸运了,我的宝贝蛋完好无损!它和芝麻雄互相啄咬嘴壳,你摩挲我的脸,我梳理你的背,嘎嘎吭吭,弹冠相庆。过了一会儿,它们摇摇摆摆地走向白肚兜。来到被当作哨位的那块礁石,小妖妖屈起膝盖缩起脖颈压低自己的身姿,柔声叫着。凭我对啸天鹅几年时间的观察了解,我知道小妖妖这个姿态是弱者向强者表达敬意。芝麻雄则伸直脖颈,半撑翅膀,就像跳踢踏舞一样,在白肚兜身边谄媚地旋转。不难理解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有目共睹,是白肚兜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它们的宝贝蛋,它们理应对白肚兜表达感激之情。

我发现,白肚兜似乎并不领情,朝小妖妖凶狠地吭吭叫了两声,就像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一样,将小妖妖从自己身边赶走。当芝麻雄踢踏蹼掌舞兮蹈兮,白肚兜厌恶地将头扭向别处。白肚兜的神情分明是在说:快从我身边滚开,我没心情看小丑表演!或许是曾经有过的遗弃让芝麻雄产生更强烈的感激之情,也许是想对曾经有过的粗鲁表达由衷的歉意,芝麻雄并没有因为白肚兜厌恶的神情而停止跳鹅式踢踏舞,反而跳得更起劲更卖力了,还绕到白肚兜的前面去,非要让对方看到自己激情澎湃的发自内心的感激与道歉。

白肚兜勾起脖颈把头埋到胸脯下,嘎——嘎——发出嘶哑的诅咒声。芝麻雄不管不顾,仍尽情表演鹅式踢踏舞。凡鸟类都是天生的舞蹈家,啸天鹅也不例外。我经常看到啸天鹅在求偶、保卫领地获胜、成功驱赶天敌后兴奋得跳起舞,可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美妙的天鹅舞蹈。没想到芝麻雄不仅是筑巢能手,还是个舞林高手。脖颈灵蛇般扭动,蹼掌鼓乐般敲打,胸羽、背羽和尾羽火焰般蓬松开来。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白肚兜或许会被芝麻雄的真诚所感动,将过去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但我想错了。就在芝麻雄卖力地跳鹅式踢踏舞时,突然,白肚兜扑到芝麻雄身上,张嘴朝芝麻雄的脊背啄咬。白肚兜的动作很快,芝麻雄猝不及防。白肚兜咬住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芝麻雄吭吭惊叫着,拍打翅膀,拼命挣扎。咝,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生生被白肚兜啄咬下来。芝麻雄气急败坏地逃离礁石,委屈地吭吭叫着。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它当然委屈。小妖妖也惊慌地退下礁石,用脖颈摩挲芝麻雄的脊背。我看得更清楚了,白肚兜这一口啄得极狠,芝麻雄白色的脊背出现一个黑洞,一大块羽毛被连根啄掉了。再看白肚兜,橘红的扁喙塞满了鹅毛,少说也有十多根。它凛然站在礁石上,目光犀利充满仇恨。我想,就在十几天前,芝麻雄背叛了它,并野蛮地与小妖妖联手欺负它,让它身心遭受巨大创伤,啄掉芝麻雄脊背一撮羽毛,并不算过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感到惊愕和不寒而栗。白肚兜嘴壳蠕动,脖子一弓一弓,做出吞咽食物的动作,含着的一嘴鹅毛,竟一点儿一点儿顺着嘴腔、脖颈往肚子里落。我十分惊诧。我观察啸天鹅多年,啸天鹅既吃草芽也吃鱼虾,却从没发现吞食同类羽毛。我仔细观看白肚兜,它显然吞咽困难,一嘴羽毛咽了半天还有一半含在嘴里,或许是喉咙被堵住了,它哼哼喘咳,有一片约一寸长的鹅毛竟然从它嘴里飞逸出来,在空中旋舞,它就像到嘴的食物又逃走了一样,急忙追上去,连连啄击,把那片逃逸的鹅毛逮住,又往肚子里咽。它终于将那嘴鹅毛给咽了下去,下巴鼓起一个小包,顺着细长的脖颈往下滑。鹅毛的味道肯定不怎么样,它半张着嘴,难受地扭动脖子,但脸上的表情却写满了复仇的快意和满足。

白肚兜出格的举动分明是在告诉芝麻雄和小妖妖,它永远视它们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它对它们恨之入骨,如果可能的话,它恨不得咬下它们的肉来充饥!

芝麻雄和小妖妖面面相觑,害怕地缩起脖子往后退却,躲进自己的窝巢去了。

我很难理解白肚兜自相矛盾的行为。它若真的对芝麻雄和小妖妖恨之入骨,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它们那窝蛋呢?要知道,让贪婪的蛇蜥吞吃了它们的三枚蛋,对它们的心灵绝对是一次沉重的打击,是最好的复仇机会。

一个多月后,芝麻雄和小妖妖那三枚蛋变成了三只金黄色的雏鹅。

殉职经过:每只哨兵天鹅最终的结局都是以身殉职,死在哨兵岗位上,白肚兜也不例外。让我无法忘怀的是,白肚兜的殉职,又是和冤家对头芝麻雄、小妖妖一家子的命运联系在一起。

那是金秋十月,经过半年的孵化、育雏,新生代啸天鹅已经学会了飞翔,天鹅群就要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去越冬了。

这段时间,也妥啸天鹅群特别忙碌,天鹅们从早到晚泡在漾濞湖里,抓紧一切时间捕捞鱼虾,增加营养,养精蓄锐,刚刚学会飞翔的新生代天鹅还要抓紧最后的机会锤炼飞行技巧,以迎接即将来临的数千公里的长途飞行考验。

芝麻雄和小妖妖很幸运,三只雏鹅平安长大,已经学会飞翔。与其他啸天鹅家庭一样,它们正全力以赴觅食,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长途迁飞。

充裕的食物,温暖的阳光,把每一只天鹅都养得体壮羽亮,精神抖擞。

悲剧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天早晨,一轮艳阳从湖面升起,啸天鹅们以家庭为单位,纷纷下到漾濞湖去觅食,清波荡漾的湖面就像盛开了一朵朵洁白的莲花。按照惯例,四只哨兵天鹅分头在湖面巡飞,以确保天鹅群的安全。突然,吭!吭!吭!尖锐急促的鸣叫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凭着多年对啸天鹅的了解,我知道,这是哨兵天鹅十万火急的报警声。我急忙将望远镜移向发出报警声的方向,哦,是白肚兜在鸣叫!它在低空盘旋,脖颈竖得笔直,嘴壳上翘,发出一声比一声响的鸣叫,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紧张。我用望远镜搜索它盘旋的那块湖面,心里忍不住一阵抽搐。湖面有一堆长条形树叶,正驶向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我一看就知道,这是偷猎者伪装的小船。啸天鹅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严禁私自捕猎,但总有不法分子为了牟利铤而走险。南迁前夕的天鹅,养得身肥体壮,是难得的山珍野味,黑市上价格奇贵,是偷猎者垂涎三尺的目标。狡猾的偷猎者为了能接近警惕性颇高的天鹅群,经常巧妙伪装,砍一些带叶子的树枝盖在独木舟上,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漂浮物,以瞒过哨兵天鹅的眼睛。

我佩服白肚兜,它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雌鹅,一眼就识破了偷猎者的伎俩。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当白肚兜发出第三遍报警时,那看起来像漂浮物的树枝被掀开了,底下确实是一叶独木舟。一个光头汉子,提着一杆长长的火铳,恼羞成怒地站了起来。

此时,偷猎者的独木舟离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还有两百来米远。

对也妥啸天鹅群来说,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了解这支火铳的威力,属于很原始的热兵器,射程虽然只有百米,但枪膛里装着一大把铁砂,击发的一瞬间,无数霰弹会形成一个倒锥形密集火网,那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网。要是让这叶身披迷彩装的独木舟驶入也妥啸天鹅群的觅食水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啸天鹅会成为偷猎者的枪下冤魂。

在光头汉子暴露的同时,啸天鹅群的首领——那只名叫也妥的雄天鹅,听到白肚兜的报警后,率先飞了起来,选择与独木舟相反的方向,掠过广阔的湖面,向南疾飞。

我知道,也妥啸天鹅群到南方越冬的长途飞行提前开始了。

首领的行为具有强大的示范效应。一拨又一拨啸天鹅惊叫着飞到空中。

光头汉子举起威力强大的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天空。

由于是得到报警后仓促起飞,也妥啸天鹅群一时陷入混乱。有的起飞后跟着也妥首领径直往南飞去,有的却糊里糊涂往北飞行,飞到空中后才发觉犯了方向路线的错误,又急急忙忙掉转方向,有的啸天鹅在水面昂起脖颈呼叫,寻找在混乱中走散的家人,还有两只啸天鹅助跑起飞时竟迎头相撞,就像飞机失事一样,扑通又跌回湖面。

白肚兜在偷猎者独木舟的上空盘旋,继续高声鸣叫报警。我知道,这是它的哨兵职责,要等最后一批啸天鹅平安飞离漾濞湖,它才会离开它的哨兵岗位。

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光头汉子举起火铳瞄准白肚兜,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又一只忠诚的哨兵天鹅要殉职了!可出乎我的意料,他举枪瞄了瞄,又把枪放下了,从船舱里掏出一支桨,快速向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划去。

我当然知道偷猎者为何放过白肚兜,绝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式的幡然悔悟,而是为了更有效的猎杀。他那支老式火铳,打一枪就要装填一次火药铁砂,如果朝白肚兜射击,当然能把白肚兜射落,但等他装填火药铁砂想打第二枪时,所有的啸天鹅早就飞得无影无踪了。他不愿冒险偷猎一次仅获得一只老雌鹅,他想一枪射落三五只天鹅。

偷猎者都是既狡猾又贪婪的不法分子。

轻巧的独木舟像条水蛇,迅速向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驶去。

那片水域中,还有二三十只啸天鹅停栖在水面上。

白肚兜发疯般在空中引颈高鸣,虽是以叫声高亢著称的啸天鹅,但连续不断撕心裂肺地鸣叫,也叫哑了嗓子,声音嘶哑低沉,就像乌鸦在聒噪。

又有几拨啸天鹅腾空而起,展翅飞向白云深处。

也妥啸天鹅群觅食的水域进入了火铳的有效射程之内,光头汉子再次举起火铳寻找目标。

突然间我发现,有一拨啸天鹅慌乱中飞错了方向,竟朝着独木舟飞了过来。这拨天鹅共有五只,像是一家子天鹅,互相挤在一起,从湖面起飞后,斜斜地往天空拉升。

光头汉子狞笑着举起火铳,黑森森的枪口顺着这拨天鹅的飞行路线熟练地摆动。我心里一阵刺痛。这拨啸天鹅正迎面向枪口飞来,它们与枪口刚好形成一条直线,它们虽然已飞到空中,但起飞不久,高度也就七八十米,恰好是火铳猎杀飞禽的最佳角度。完全可以预测,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黑森森的枪口喷出一团若隐若现的红光,天空飘起一片淡淡的黑烟,那五只天鹅就会从空中笔直坠落到湖面。

那家子天鹅继续朝独木舟飞来,我看清楚了,是芝麻雄和小妖妖一家子,芝麻雄带队,三只儿女天鹅居中,小妖妖断后,排成“太”字队形。

独木舟有点儿颠簸,光头汉子跪在船上,努力保持平稳,食指已经扣在扳机上,一场血腥的偷猎瞬间就要发生。

我是在湖岸的白桦树观察哨中看到这一切的,相距较远,无法制止这场卑鄙的偷猎。

突然,正在独木舟上空盘旋的白肚兜半敛翅膀,一面发出凄厉的长鸣,一面朝光头汉子俯冲下去。我以为它是要向光头汉子抛掷粪便,这是啸天鹅一种很特别的自卫方式,我曾经领教过粪便炸弹的厉害。那是两年前暮春季节的一天清晨,我在浓雾的掩护下坐皮划艇登上月牙湾,想就近观察啸天鹅孵卵抱窝的情况,不料被哨兵天鹅发现,几十只天鹅飞到半空,就像老式轰炸机扔炸弹一样,俯冲下来朝我屙屎,臭烘烘的粪便抛了我一头一脸,我招架不住,只好狼狈不堪地逃离月牙湾。唉,毕竟是头脑简单的动物,那粪便炸弹怎对付得了手握火铳、穷凶极恶的偷猎者?没有哪个偷猎者会被臭烘烘的粪便熏死的。此时此刻,白肚兜俯冲到光头汉子头顶屙屎,除了发泄怨恨,是不会有任何作用的。

白肚兜快速俯冲下去,我这才发现事情有些蹊跷,它并没有翘起尾羽——天鹅屙屎的前奏动作,而是飞快扑向黑森森的枪口。光头汉子扣动了扳机,也就在这一瞬间,白肚兜的身体盖在了枪口上。轰的一声巨响,威力巨大的火铳,无数粒铁砂,将白肚兜撕得粉碎,白肚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天女散花一样,天空飘洒下千百片洁白的羽毛,随风飞舞,纷纷扬扬,像是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芝麻雄和小妖妖惊叫着,带着三个儿女,在天空拐了个弯,向南疾飞而去。

光头汉子泥塑木雕般站在独木舟上,望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发怔。

我的疑问和待解之谜:我很难理解白肚兜为何要扑撞黑森森的枪口,芝麻雄和小妖妖是它不共戴天的仇敌,何苦为救仇敌而让自己粉身碎骨呢?或许只有这样一种解释,啸天鹅头脑简单,只会直线思维,当履行哨兵职责时,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所要保护的对象与自己有何种恩怨纠葛,缺乏将私仇和公职联系起来通盘考虑问题的能力。

它们真的没有人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