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精神科医生破案笔记(套装共3册)
- 朱明川
- 23140字
- 2025-03-10 19:34:17
第2章
夏皮罗的病例
巫术,是世界各民族各历史阶段普遍存在的一种原始宗教现象,它一般都是通过某种仪式表现,利用和操纵神秘力量来影响或支配客观事物,以达成某种目的。属于封建迷信,但又是一种普遍存在于民间的人文现象。
01 恶魔吹着笛子来
在一些山乡,科学知识尚未普及深入之地,谁家倘若有风浪,人们往往会去问巫求卜,而巫卜者也常会指点“规避之道”,仿佛能令求卜者远离灾祸。除了巫卜之术,他们也略懂一些草药医学,算是杂家。
对于心理和精神上的研究,巫术也是一种值得探讨的对象,而不应该简单地加以否定,就像我们研究哲学之前,也会先了解、学习一些宗教知识一样。我在求学期间就涉猎过超心理学,而超心理学的研究对象就包括巫术、脱体经验、魂灵、遥视和精神的感应、神动现象、预知、心灵催动、催眠等等。当然,有的学者认为,超心理学是一门伪科学,这也是科学家们长期争论的话题。
本来,我以为这种争论只会在书上看到,直到有一天,一个自称“仙姑”的人来到青山医院的精神一科看病,我才大开眼界。
那时,我刚搬去和杨柯同住,他的房子就在南宁市大学东路嘉州华都小区,离青山医院特别近,开车的话,半个小时内肯定能到。不过,我听说那里死过三姐妹,她们被凶手残忍碎尸,恐怖的案情曾轰动南宁这座绿城。
在搬进去前,我以为杨柯的房子就是三姐妹被碎尸的房子,结果去了才知道并不是,只是在同一个小区而已。我问杨柯为什么骗人,他就说自己从没讲过自己的房子是凶宅,都是医院的人瞎起哄传的,后来就传成他买的是死过三姐妹的凶宅了,他也懒得去解释,反正都是自己住。既然不是凶宅,那就更好了。
我嘴上说自己是学医的,不计较这些,可当年在沈阳工作时,原单位可不太平,闹过许多怪事,我对这些东西多少还是有点敬畏之心。
杨柯的房子在十一楼,南北通透,房子里没什么家具,简简单单,看着挺舒服的,对于我们这种精神科的人来说,这样的空间显得不那么压抑。房子有三个房间,杨柯自然睡主卧,我睡次卧,还有一个房间是锁着的。我问里面是什么,他说是个空房间,钥匙断在钥匙孔里开不了门,他一直没去弄,叫我别去管就是了。
我去看过钥匙孔,里面还真有断掉的钥匙,也就没多心。我只是觉得杨柯太随便了,好歹也是一个房间,就这么空置着多可惜,拿来当书房也行啊。杨柯没有接话,只是叮嘱我别乱动他的东西,还有内裤、袜子都要手洗,别一起丢进洗衣机。
杨柯只象征性地收了我几百块房租,这等于不要钱了,而且他有车,我们上班都是一起去的,我蹭了住,又省了交通费,人家说啥就是啥了,不用跟钱过不去,只要别叫我晚上睡不好觉就行。
我刚回广西不久,没什么行李,轻轻松松就搬进来了。我父母在吴圩镇那边,离城里太远,我不可能住回家里去,再说万一哪天又谈了女朋友,还住在父母的房子里也不方便。我家的经济水平勉强能达到小康,但没什么多余的钱,而我自己在沈阳那么多年也没攒下多少钱,不能像杨柯那样在城里买房子。从东北回来后,我一直跟一个高中同学住,他也是和别人合租的,我住了一个多月,别人的忍耐也到达极限了,还好杨柯收留了我。
搬进去那晚,我想着人家对我那么好,得请顿好的吧,于是就去敲主卧的房门,小声地问:“小杨,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我请客,不用和我客气。”
“我不吃,别吵我。”杨柯在房间里很不客气地回答。
我吃了闭门羹,心想不吃就不吃,这么凶干吗?难道是我打扰到他休息了?本来,我琢磨一个人去吃算了,杨柯却在房间里叫我等一等。我以为他改主意了,结果杨柯开门后丢给我五个很大的装衣袋,还塞给我一张百元钞票。
“你顺路帮我把这五套西装送去干洗吧,一套二十,一百够了。”
我愣了一会儿,咳嗽了一声,接过钱和西装,故意问:“皮鞋要不要一起送去保养一下啊?”
杨柯没听出来我的真实意思,只道:“不用了,我都自己擦。对了,要送到叫E洗袋的那家干洗店,别送去另外的店。”
我在脑海里翻了个白眼,可能太入戏了,现实里也翻了一下。杨柯看到后,就想拿回衣服和钱,还说:“不想去就算了,我待会儿自己去。”
我意识到失态后,赶紧找了个烂借口:“我只是眼睛进沙子了好嘛,举手之劳而已。”
“你真啰唆。”杨柯无情地丢下一句话,马上又将门关上,连句谢谢也没说。人家是房东,又几乎等于不收房租,我就忍住了不舒服的感觉,默不作声地拎起那五套西装下楼去了。不巧的是,等我找到杨柯说的那家干洗店时,店铺已经关门了,门上挂了个牌子,说今天有事,需要送洗和取衣服的人请明天再来。我图方便,就在附近找了另外一家干洗店。
在外面吃饱饭后,我去买了些水果,又在小区逛了一圈才回去。杨柯一直关着房门,我不知道他到底吃过饭没有,也不敢再敲门,干脆就洗了些水果留在客厅,送洗的单子则放在了茶几上。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了,因为我不知道杨柯一般是几点出门,虽然小区距离青山路不算远,但蹭车的话,还是自觉早起比较好。我六点就起床了,杨柯却比我更早,我还在刷牙,他就从外面大汗淋漓地回来,想必是去跑步了。
房子只有一个卫生间,我牙没刷完,他就要进来洗澡,我只好草草地洗了把脸就出了卫生间。我前女友发了条短信过来,说我在她家落下了一本手写稿,要不要给我快递寄到南宁。前女友可能也着急,我还没来得及回复,她就直接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处理那本手写稿。
那本手写稿是我自己写的小说,素材都是学医时积累的,那时还没钱买电脑,只能手写。前女友了解我闲暇时写作不容易,没有随便将稿子一扔了之,发现后就马上通知我,免得我找不到稿子着急。
那本小说叫《精神探》,是一个悬疑故事,出版后并没有激起任何水花,只收到了一万多稿费,我直接捐给一个慈善助学组织了。这是前女友最赞赏我的地方,但她一直不喜欢我当精神科医生,好多次都逼着我辞职。我是在上海考的执业医,后来把执业医注册到沈阳,手续挺麻烦的,而且还在规培中,哪能说不干就不干,那么多年的努力都要白费吗?那时沈阳的医院和我签规培协议后,我去的是定点医院,其间收入特别少,比护士还要少很多,而且规定里写了,我要是违约,要赔很多违约金,发的工资、福利,养老保险金中单位承担的那部分也都要还回去。正因如此,我回广西后,真的是一贫如洗,房子都租不起好一点的。
总之,前女友那天问我要了地址,马上就将手写稿寄了过来,其间没说任何废话,更没问我现在从事什么行业,也许她知道我“狗改不了吃屎”,肯定还是继续当精神科医生。
挂了电话后,我急急忙忙地去换好衣服,一边吃苹果当早餐,一边等杨柯洗澡出来。本以为杨柯会很快,哪里知道他从六点洗到六点半。我左等右等,要不是卫生间一直有水声,我都以为杨柯没等我,自己下楼开车走人了。
又等了十分钟,我觉得这也洗太久了吧,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人晕倒在里面了?我以前在上海念书时,有一个室友下午打篮球回来,在寝室洗澡时晕倒失去了知觉,送去抢救后才知道是脑出血。想到这件事,我有点忐忑不安,又等了几分钟后就想敲门问问情况。
巧的是,我刚到卫生间门口,就撞见杨柯开门出来,他很不高兴,问什么事找他。
我尴尬地解释:“我才知道一个男生洗澡也能洗这么久。”
“我乐意。”杨柯不屑争辩。
我又认怂:“好,好,你洗,我不着急。”
杨柯没有得寸进尺,而是缓和了态度,告诉我:“以后记得,我早晨是七点十分出门,你自己算好时间。”
“哦。”我转身又坐回到客厅的布艺沙发上,啃了个苹果。杨柯回到主卧里,没关房门,在系衬衫左袖扣子时,痛苦地呻吟了一下。昨天出门诊时,有病人发疯,杨柯的右手肘被撞伤了,那里有块很大的瘀青,可能今早去跑步,动来动去的,伤得更重了吧。
过了一会儿,杨柯还在那里系扣子,我虽然看到了,但鉴于前面几次都不讨好,索性这次就没管。忽然就听杨柯叫了“陈仆天”这三个字,让我帮帮他,还说他右手可能动不了了,今天车子只能我来开。
我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只好听话帮忙。
可杨柯又嫌我动作慢,催道:“七点十分就要到了!”
“那你就洗澡快点!”我小声说。
“你说什么?”杨柯问我。
我急忙改口:“我说你手疼就请假吧。”
“我有个会要开,不能请假。”杨柯提醒我,“而且下午要去七星路的一家医院做病理会诊。”
“万一你又被人打了呢?”我乌鸦嘴。
杨柯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我好心让你住进来,你还敢诅咒我!我自知理亏,没继续说话,而是老老实实帮他把袖扣系好,顺便帮他把黑色的西装外套披上,不然他的右手肯定不好伸进袖管里。之后,杨柯又要穿皮鞋,他说手不方便,让我去给他从鞋柜拿,还要拿一脚蹬的那种,不要拿系鞋带的,除非我想蹲下来帮他穿。我随手拿了一双棕色的,他又鸡蛋里挑骨头,说西裤上的皮带是黑色的,皮鞋要和皮带颜色统一。我对这种穿衣要求很无奈,拿皮鞋过去时就多了一句嘴,说随便穿就好了,哪来那么多讲究。
这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因为杨柯立刻给我普及知识,说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首因效应,衣品在首因效应中很重要,因为服装和语言、表情相比,更持久稳固。有研究显示,以貌取人是大众心理,不修边幅留给人的印象是马马虎虎,西装革履的人则是干练沉稳。外人认识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良好的第一印象,对于未来交往也许至关重要。正所谓,颜值不够,衣品来凑。无论工作还是生活,良好的衣着都可以成为你的加分项。
听完这长篇大论,我就想到林语堂先生曾在《论西装》中说过:喜欢穿西装的男人大多怕老婆,或为了讨好异性。不过,尽管病人和护士都爱找杨柯,他倒是都保持专业态度对待,没有任何卑躬屈膝。
下楼后,杨柯就让我来开车。我拿到驾照后,开车的时间并不多,一路上都比较紧张,生怕把车给剐花了。这一天,路上堵车堵得厉害,明明路没多远,我硬是开了快一个小时才到青山医院。杨柯有个会议要开,到了医院就让我拿好车钥匙,说晚上八点在一科等他,要是他那时候没出现,我就自己开车回去。
“好的。”
今天又排到我出门诊,我应了一声,拔出车钥匙就往门诊去,可还没靠近,一阵笛声就从嘈杂的人群中飘了过来。听那旋律,有点像1979年以金田一耕助为主人公的电影《恶魔吹着笛子来》中的一段音乐。我干精神科医生这么久了,第一次在医院这种场合听到有人吹笛子,还以为出现幻听了。等我走到门诊后,笛音越来越响亮,门诊室的门口还围着几个住院医,他们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干什么呢?你们不用工作了吗?”我是主治医师,在住院医面前,威严还是要有的,不用像在杨柯面前那么没面子。
宋强见我来了,就兴奋地说:“有个‘仙姑’来看病。”
“别乱给人起外号。”我严厉地说。
小乔也好奇地围观着,她在一旁帮腔:“是病人自己说她是‘仙姑’的,又不是我们说的。”
“是吗?”我一头雾水。
“仙姑”跑到精神科来,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病,需要来我们医院求助呢?看来在精神科工作,真是每天都有新鲜事啊!
02 掘尾龙拜山
我来医院有一段时间了,但仍算新面孔,只要有病人找我看门诊,我都会很珍惜机会。可是,宋强却煞风景地告诉我,那个阿婆原本想挂专家号,找季副高这样的副主任医师,可季副高去北京了,然后她又看了我们医院的宣传单,一眼就挑中了英俊帅气的杨柯,但杨柯今天也没空,阿婆表示不愿意再拖了,只好勉为其难选了“陈仆天”,也就是我。
宋强描述时绘声绘色,连别人的语气都学出来了,我听了不是很高兴,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在一科,明显杨柯比我受欢迎,连住院医都想多让他来带,宋强也不例外,只是他不敢表现出来,可我们明明技术水平都差不多。可见,杨柯说的首因效应,多少还是存在的。
想到这一点,我就在门外整理了下衣服,抬头挺胸地走进诊室。门诊部诊室以单人的为主,也有多人的。毫无疑问,大部分病人都喜欢单人诊室,有教学需要时,比如主治带住院医,就会酌情使用多人诊室。
诊室里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婆,深蓝色上衣,黑色长裤,脚穿一双石榴红的花鞋,是一套典型的少数民族妇女服饰。阿婆满脸笑容,坐在诊室里吹着笛子,像印度舞蛇的手艺人,只见办公桌上有条菜花蛇,蛇首随着笛音舞来舞去。我不怕死尸,也不怕鬼,可是对于蛇,那是天生的恐惧。一见到蛇,我就腿软了,但为了在宋强和小乔面前保持威严,还是故意装作不害怕的样子。
阿婆见我来了,收起笛子,并把菜花蛇收进一个竹笼里。我见状就说:“阿婆,这里不能带宠物来的。”
阿婆表示不要紧:“它叫小龙包,没毒的,你看,它在笼子里蜷起来,就像个小笼包,它名字就是这么谐音来的。”
医院其实没有明确规定不能携带宠物进来,我也就没为难人家,可心里还是毛毛的。对于看精神科的病人来说,一般都要先排除躯体疾病因素,因此大多数病人不是空手而来,而是带了大大小小的化验单,从常规化验单到B超单再到CT检查报告。除了一条菜花蛇,阿婆还带了各种化验单,看来她是有备而来。有份检查结果上显示了病人的年龄,我扫了一眼,95岁,心里不由得赞叹这位阿婆高寿,她竟然已到鲐背之年。都这岁数的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知道她有什么精神上的问题,需要来求医。
于是,我坐直身子:“阿婆,您来我们这里,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阿婆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回答:“我啊……我……我很舒服啊,就是太舒服了才……”
这时候,有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进来,腰带都快提到胸口了,一进来就大声地叫:“罗仙姑,你在这里啊,可算找到你了。你看完医生了吗?”
被称为“罗仙姑”的阿婆本来张开的嘴忽然合上了,她回头看了看:“阿德,你这么快就来了,货都备齐了吗?”
我纳闷儿地看着这一老一“少”,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因为阿婆还没讲自己的情况呢。看我不明白的样子,那个阿德就说他们是从大明山的一个采茶小镇来的,这个阿婆是乡里的“仙姑”,以前专门给人看病、起名、算良辰吉日的,最近她说睡不好,要出来看看病,他在小镇开了家建材店,有时候会来城里进货,今天就顺便带她来医院。
阿婆红光满面,双眼炯炯有神,虽然笑起来牙齿都没了,但对于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健康的样子了。我见过不少有睡眠问题的病人,包括黄飞红在内,他们的面容都很憔悴,精神也不济,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怀疑地问:“阿婆,您真的睡不好吗?”
阿婆抱着竹笼子,逗里面的菜花蛇,明显在撒谎:“是不好啊,我想让你给我开点药吃,就这样。”
我不同意:“药不是这么开的。”
“这个……”阿婆欲言又止,显然是被阿德给打乱了阵脚,有熟悉的人在场,她反而不好意思说自己的事。
说起来,我们出门诊是一件苦差事,病人难不难治先不提,主要是来的病人病情各异,表现不一,要么话少,要么狂躁,见人就骂,见人就打,基本自己很难叙述明白自己的病情。能翔实叙述病情且求医心切的人,大多病情不算严重,医生开导几句或者拿些药回去自行调理就好了。重性精神病的人,家属述说病情往往无逻辑无重点,需要医生引导,从散乱的线索里找答案,写病历更是一项工程。
我看出阿婆很尴尬,就借口还要给阿婆做检查,非病人家属请在诊室外面等候。阿德不明所以,抱怨我技术不过关:“人家都说了睡眠不好,开些安眠药不就好了,还检查什么啊?”
支走了阿德,我就耐心地问:“阿婆,您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这点您可以放心。”
阿婆依旧很别扭的样子,我想起阿德说她自称睡眠不好,就问:“是睡不着吗?做噩梦?”
把竹笼子放到一张椅子上后,阿婆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睡不好有十几年了,以前去别家医院做过检查,说我有高血压和轻微的脑梗死。”
我翻了翻桌上的那些资料,没找到相关的检查报告,于是就问:“检查报告带来了吗?”
“没有,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前年去区医院检查,他们说我没问题了。”阿婆紧张地回答。
没有检查报告就不能正确地判断病因,我询问后,给阿婆把了脉,又检查了她的头部,还让她摆动双臂和双腿来确定疾病性质和严重程度。看样子,阿婆的睡眠没什么问题,只是给这次来医院看病找了个借口,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小毛病还没做检查,暂时看不出来。
阿婆一把年纪了,什么没见过呢,面对我这样的后生小辈,居然特别害羞,看我站了起来,想要送她出诊室,她却坐着不肯动,还哀求道:“陈医生,我来找你,是有苦衷的。”
一般病人把医院工作的人都叫作医生,分不清医师、医士、护士、护师这些称呼,我们也不会刻意去纠正。我猜到阿婆还是有难言之隐,需要人开导她将病情讲出来,于是就又坐下来问:“阿婆,到底有什么问题呢?”
阿婆低着头:“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笑话我。”
我肯定道:“这是一定的。”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阿婆还是吞吞吐吐的,不肯老实“交代”。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影视剧里的“警探”,而病人更像是“犯罪嫌疑人”,尽管这么比喻不太合适。可如果遇到的病人不配合,治疗就会困难重重,有时候还会耽误治疗的时机,拖出大问题来。
阿婆侧了侧身子,先确定阿德不在诊室外的走廊,才抱起椅子上的竹笼,把菜花蛇又放了出来。那条蛇没有毒性,只有拇指那么粗,在桌子上很听话,也不乱跑,但我还是被这举动吓了一跳,身子马上向后一仰。
精神病人的行为有时候没有逻辑可言,我心里嘀咕,看来今天眼神不好,这个阿婆看似正常,其实是个病入膏肓的精神病患者啊。我好心支开同乡人,让阿婆方便谈自己的病情,她不领情就算了,还放蛇出来吓唬我,这可怎么办!那条蛇可能感受到了我的恐惧,忽然就吐着信子,朝我桌子这边游过来。
诊室的办公桌上有本“中华医学会精神科分会”编著的《CCMD-3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挺厚的,我本能地抓起书,想要拍死这条菜花蛇。阿婆见状赶紧就护住那条蛇,让小蛇缠到她的手上,并安抚我:“别怕,小伙子,小龙包不会咬人的。”
怕蛇是我的软肋,我见过很多疯狂的病人,可都没有比放蛇出来的病人可怕。我本来想叫保安,可阿婆又满脸慈爱地抚摸菜花蛇的头:“小龙包是我的儿子,你吓到它了。乖,妈妈在,不用怕!”
“阿婆,您……”我不忍心说伤人的话。
阿婆却帮我点破:“你以为我疯了吗?把一条蛇当儿子?我一辈子没结婚,没生过子女,可是把蛇当儿子,我也不是第一个人。小伙子,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吧。”
我将身子靠回办公桌这边,然后说:“我爸是吴圩的,我妈是安徽人,但我在沈阳和上海待了很久。”
阿婆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又问:“那你知道‘掘尾龙拜山’的传说吗?”同时,阿婆撩起菜花蛇的尾巴,我才注意到这条小蛇的尾巴居然断了一截。
实际上,我听说过广西大明山有“三月三,龙拜山”的说法。相传,古时候壮族山乡有位老妪,没有子嗣,有一天救了一条受伤的小蛇,小蛇要跟着她,当她是母亲。但人不能有尾巴,于是小蛇的尾巴就被斩断了,然后取名为“特掘”。“特”在壮语里是“男”的意思,“掘”是“秃尾巴”的意思。后来老妪去世了,一阵风雨将老妪和特掘送到了大明山,特掘就将老妪葬在山峰上。特掘孝感动天,上天就恩准它每年三月三回来祭奠“母亲”。广东也有“掘尾龙拜山”的故事,其实就是源自广西大明山的民间传说,只是在广西流传得更广些。
想到这个故事,我很茫然,难道阿婆是把自己比作传说中的老妪,将菜花蛇视作那条掘尾蛇了吗?可即使如此,我也不知道这和阿婆来精神科看病有什么关系,她这么大年纪,可能是太孤独了,所以才把小动物当作亲人吧,只要她分得清现实和幻想,那也不是很严重的事。
我不能一个上午只看一个病人,阿婆可能也知道自己待得有点久了,忽然呼吸急促地说:“陈医生,我……你……你相信蛇精吗?”
“蛇精?”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片段就是《葫芦兄弟》里的金蛇精。
阿婆摸着菜花蛇,对我说:“我不是说我这条小蛇成精了,你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们这代人的想法,我也不会去唱反调。只是……”
我鼓励她道:“我没有阿婆您这岁数,见的世面可能也不多,但我当医生时间不短了,什么事都听过,您真的不用担心,有话但说无妨。”
被我这么一鼓励,阿婆就说了一句话,然而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让我嘴巴张得老大,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出来。
03 超心理学和人体学的启示
阿婆被我鼓励了很多次,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有些病人就是这个样子,他们只是缺少一个能推一把的人。阿婆捂住菜花蛇的头,好像怕被它听到一样,然后身子向前倾了一大截,轻声细语地对我说了一句话后,又羞红了脸,转头不敢看我。
“有个男的天天晚上来找我睡觉。”
阿婆已经95岁了,在小镇上肯定德高望重,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我意外。“有男人来找我睡觉”,如果这句话我没理解错误,那肯定是他们缠绵了一晚上。我哭笑不得,这种男女之事,跑来和我说什么呢?是想在这年纪有生育能力……
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阿婆觉得很不好意思,接着说:“这个男的不是我们那里的人。”
阿婆每次说话只说一半,遮遮掩掩的,我不是很肯定听懂了她的意思,可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沉,莫非某个男性是在违背她意愿的情况下,和她发生了性关系吗?这还得了!这种事应该马上联系廖副和他同事,找我们可没用,我们最多给予一些心理辅导和药物。
阿婆看出了我的不理解,就把菜花蛇关回竹笼里,还用一块黄色的布盖住了笼子。接着,阿婆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反正话都讲了开头了,我就厚着脸皮,把它都讲完吧。你可别笑我。”
“慢慢说。”与此同时,我却想起在沈阳时,有个主任医师告诉过我,有八种病人我们这行见到了要格外谨慎:
1.见过三名专家以上的;
2.满嘴专业术语的,如主诉“医生,我距下关节痛”;
3.和你探讨手术怎么做的;
4.一见面就泪流满面,把你当救命稻草的;
5.全身都是疼痛点的;
6.举止古怪的;
7.总是皱着眉头,面相不善,说话尖酸刻薄的;
8.一上来就问:我这病是不是被谁谁谁误诊了的。
严格来说,阿婆不在这八种病人之列,尽管对病情有所隐瞒,但还是求医心切,只是羞于启齿。谁知道,阿婆在说病情之前话锋一转,忽然问如果我是她在门诊时的主治医师,是不是住院后就是她的主治医生了?住院后能请季医生来负责她的病吗?我顿时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原来这位阿婆事先查过啊,问得这么专业,看来第一条到第三条她都算是符合的。
一般人可能都觉得主治医师和主治医生没区别,实际上区别还是有的。主治医师就是我现在的职称,我下面的是住院医师,住院医师是医学生毕业后进入医院规培时的称呼。如果取得了执业医,就可以叫他们初级,而我们主治医师就是中级,主任医师和副主任医师就是高级职称和副高级职称,比如我都叫季副主任医师为季副高。
主治医生也叫主诊医生,病人住院后,他的病床分给哪个医生管,那个人就是他的主治医生,和是不是中级职称或者副高级职称没有关系。有时候你挂了专家号,但在手术时可能是他的徒弟来做,具体病例具体分析,有些高难度的病例,主任和副主任还是会参与到治疗方案里来的。
听到阿婆这么问,我像是被挑战了权威一样,心里很不是滋味,可病人大多都是如此,谁不想找最好的“回春圣手”来治病呢。如果我得了绝症,我也希望找华佗再世的神医来给我看。
听了阿婆的忧虑,我就安慰她:“您放心,如果要住院,到时候季副高会参与进来的,我现在不知道管您病床的人是谁,也可能不是我。”
说罢,我又想,阿婆都这么大年纪了,如果真需要住院治疗,医院估计不敢收,万一在医院里怎么样了,外面的人会怎么传啊?院长可是拼了命地在保持本院“病人零死亡”的纪录。
不过,阿婆会觉得自己需要入院治疗,我就更好奇了,她到底得了什么病啊?可能关子卖得久了,阿婆也意识到再不说,我就要赶人了,她想了想就说这个病得从头说起。
自小,阿婆就生活在大明山附近的马山县龙头镇,看尽了世界的变迁,在小镇也是有名的长寿老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小镇居民都会有各种期盼,也会有人选择去“求神问仙”。身为“仙姑”,阿婆听尽了哭诉者的悲伤,也给予了每个问卜者希望,这样的人其实就像是旧时代的精神科医师。
说起来,阿婆也是个命苦的人,自小就是个孤儿,上一代“仙姑”在去湖南江永县桃川镇办事时,收养了她。她们世世代代都住在大明山附近一座山峰脚下的竹林中,喝的水都是用竹管从山上引下来的,小镇居民都说喝了“仙姑”后院的引水,小病小痛都会消失,而每一代“仙姑”的寿命都超过了九十岁,百岁以上的也不少。
据说,大明山以前有个通灵洞,洞中住着一个仙女,明朝时,山下发生瘟疫,仙女下山治病,从此就留在了山峰下的竹林中。每一代“仙姑”都懂得采草药,治些简单的毛病,还会些所谓的巫卜之术,在动荡的年代给人们带来安慰与希望。
“仙姑”从来不嫁人,阿婆谨记上一代“仙姑”的教诲,真的一生未嫁,过得平平淡淡。现在是科学年代,没多少人信这些了,到了阿婆这一代,已经找不到任何传人了,她也没资格去领养孤儿来当传人。只有些在家带孙子孙女的老人,碰上孩子高烧不退的毛病,会来问她,担心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本来日子过得平平静静,阿婆也在竹林中乐得清静,可是有一天她出去采草药,在田里遇到一条受伤的菜花蛇,尾巴被一只山猫抓断了。见状,阿婆就赶走那只山猫,救了那条蛇回家,并给它治好了伤。可在救蛇的时候,山猫凶狠地扑过来,抓伤了阿婆,幸好伤口没大碍,几天就愈合了。
小蛇是条普通的蛇,却极有灵性,被救回来后,一直跟着阿婆,不肯离开院子。阿婆听过特掘的故事,对此有感悟,便收养了那条菜花蛇,取名小龙包。谁知道,没过多久,阿婆的院子就出了怪事。有一天夜里,一个强壮的男子闯了进来,说他是大明山下的一条黑龙,小蛇是他的三儿子,如今阿婆救了他三儿子,他是前来报恩的,要和她做人间夫妻。
阿婆自知已是九十岁高龄,不再贪恋男女之事,可自称是黑龙的男人却说自己已有千岁余,九十岁对他来说,仍是妙龄少女,正合他意。阿婆一辈子没碰过男人,看到黑龙这么说,又满身男子气概,竟然真的和黑龙做了一夜的夫妻。那一天,阿婆醒来,觉得黑龙是真正和她行过云雨之欢了,那种真实的感受不像是梦境,而她也相信真有黑龙的存在。
为此,阿婆就真的把菜花蛇当作自己的儿子,黑龙是她的丈夫。有时,阿婆也会觉得不安,毕竟师父留有遗训。后来的几晚,黑龙又来了,每次来都会抱住阿婆,像一条大龙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直到彼此精疲力竭才会松开。
开始的那几晚,阿婆的确过得很开心,可黑龙每天晚上都会来竹林大院,日子一长,阿婆就觉得自己是不是着了“魔道”。这条黑龙可能不是小龙包的父亲,而是山里的妖魔精怪,甚至不是龙,而是一条黑蛇精。为了防止黑龙再进入院子,阿婆搞了很多符咒字条贴在四周,结果黑龙还是进出自如。
阿婆生性善良,知道这不能怪菜花蛇,可她想将蛇放生时,菜花蛇还是不肯离开。为了躲黑龙,阿婆曾去邻镇同行的道观住了几天,结果黑龙还是会跟着在晚上出现。阿婆不敢对任何人开口,有时候只会对着小蛇自言自语,或者吹笛子给小蛇听。
又在道观住了一晚之后,阿婆渐渐崩溃了,忍不住对观里的道姑说起了这事。道姑建议阿婆用仙笛之音来稳住体内的真气,以免其继续溃散,然后再想办法逼走那条黑龙。
阿婆听信了道姑的话,每天都会找时间吹奏祖师婆婆留下的一本乐谱,而她也的确感到身体恢复了许多,只是黑龙还是会经常来找她。阿婆迫不得已,厚着颜面向各地求助,但都没用,最后才想到自己是不是得精神病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但她能感受得到黑龙和她接触时的真实感,那种感觉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阿婆懂得现在年轻人不信这一套,之所以能鼓起勇气来城里求助,真的是做了很多心理建设的。她怕被人笑话,因此一直瞒着同乡阿德,只借口说自己最近睡不好。
听完这段故事,我一脸茫然,不知要说些什么。我自然不相信黑龙或者蛇精一说,不管是新中国成立前还是成立后,都没有那种东西存在。
阿婆像是洞穿了我的表情,又羞又恼:“我就知道你会笑我,如果换成另一个医生,他可能不会这样的。”
听完这话我就不高兴了,于是说:“阿婆,我觉得这只是个梦吧,你可能是收养了这条蛇才会有那种梦的。”
阿婆可能还隐瞒了什么没说,很激动:“小伙子,我要是骗你就天打五雷轰,你要是有什么药就给我吃吧,让我睡得死死的,晚上怎么都不会醒。”
阿婆这么大年纪了,我哪敢开有助睡眠的药给她,万一吃坏了,可说不清楚。不过,我确实觉得阿婆的梦境和收养那条蛇有关,也许是一种超心理学和人体学的表现。
美国有超心理学家曾做过许多精神感应(又叫传心术)的试验来证实人的超感觉能力确实存在,比如光看照片就能感应到照片上的人当下在哪里。
量子生物学也认为,人都生存在一个万有能场中,通过自身能场的介质,既能从宇宙万有能场中吸收能量,也能向万有能场发射能量。上海交通大学的“人体场”小组就有过相似的研究。因此,如果从超心理学来讲,阿婆的梦境可能是某种人或生物的精神感应波的投射,只不过那样的投射不一定都是真实的,就像以前乡村的露天投影电影,可能画面会扭曲,而黑龙也许就是菜花蛇的精神感应波投射。
当然,这些都只是基于超心理学和人体学的推论,我没有做过任何试验,这些推论也不能对病人和主任们说。
见我沉默太久,阿婆和其他妄想症病人一样,觉得我不信任她,于是就从深蓝色的上衣内袋抽出叠得很厚的几张纸,递到了我面前。原来,阿婆真的隐藏了一些检查结果,这些结果一定很特别,以至于她都不想让精神科医师知道。
我带着疑问和好奇,将仍有身体余温的检查结果慢慢展开,想看看阿婆究竟有何难言之隐,甚至坚信黑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几秒过后,果不其然,纸上的内容让人大跌眼镜。
我大吃一惊,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阿婆,她懂我的意思,然后就极其尴尬地说:“你看,现在相信我了吧?这些就是证据,我说的都是真话。”
看着这份检查结果,我无言以对。
04 钟情妄想
这些检查化验单有好几份,我一开始看到关键字:阴道……以为是一份阴道炎检查呢,像阿婆这样的年纪,是很容易患上这个病的。老年妇女绝经,卵巢功能停止,体内雌激素缺乏,阴道黏膜萎缩,阴道壁变薄,抵抗力减弱,很容易受到细菌感染而引起老年性阴道炎。
可我再一看,不对啊,这上面的检查说阿婆先天性无阴道,也就是阴道闭锁,中医上叫“石女”,是胚胎时期发育成子宫和阴道的苗勒氏管未腔化所致。面对这样的检查结果,不知道阿婆想要表达什么,我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
阿婆看出来我的局促就说:“你看吧,我说得没错吧。”
“这应该更充分说明您是在做梦了呀?阿婆,您是不是搞反了?”我被她问糊涂了。
阿婆把检查单子折起来收好,说:“小伙子,你怎么这么傻啊,我是说我这样的情况,只有妖怪啊,神仙啊,才能和我睡觉。”
我目瞪口呆,原来阿婆知道自己不可能和男人发生性关系,所以才以为这些夜晚和她共度良宵的是个妖精,也只有妖精和神仙才能不受石女情况干扰,他们是灵魂在交融。阿婆这么一说,我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她觉得自己严重到需要住院了。
话说回来,阿婆能鼓起勇气来找我们,又对我说出这么隐私的事情,可见是给了我很大的信任,我不能一句“你就是在做梦”而将人打发走。不过,精神科医生要给人心理治疗,也不能当场就说你有什么病,应该如何治疗,这是极不专业的表现。现在网络那么发达,如果一开始就明确告诉病人有什么病,病人会立刻上网查资料,拿那些根本对不上病症的资料来和医生探讨或争论,这样对治疗是很不利的,而这样的病人也在我之前说的八种病人之内。
对于阿婆的情况,我表示可以酌情开些药物给她,稍后会找季副高等人讨论这个情况是怎么引起的。阿婆听后眉头舒展,可还是问我,能不能现在就办理入院手续,她带够了钱,不用担心她付不起费用。
我们一科有75张病床,今天已经满了,其他科估计也是满的,而且阿婆的病情其实不至于要入院,我就问她今天能不能和阿德先回小镇去,过几天有空了再来,顺便看看我开的药对她是否有作用。如果之后真要住院的话,我就再想办法安排,她也好将小龙包提前寄养在别人家里,因为住院部是不允许带它进去的。
阿婆比起别的病人还算通情达理,见我说得这么诚恳,就同意了这个建议。过了几分钟,阿德又不顾宋强的阻拦,闯进来问能走了吗,再不走,回到小镇就要天黑了,他怕送人回山脚下的竹林不方便。到了这时候,阿婆和我已经建立起信任的桥梁,她知道我在她同乡面前不会乱讲话,所以说完谢谢陈医生,留下阿德的联系方式之后就离开了诊室。
这一上午,除了阿婆没有另外的病人,我就结束门诊工作带着宋强去巡房,重点关注几个刚入院和治疗效果不佳的病人。到了中午,我打电话给季副高,向他请教阿婆的问题,他说晚上会给我发邮件,因为中午还要和医药公司的领导吃饭。
我那天肚子有点不舒服,懒得去吃午饭,借着半个小时的空闲溜去主治医师的休息室,想打个盹儿。结果武雄正在和七科的主治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聊天,吵得人睡不着。
他们在讲一个女患者有精神分裂和钟情妄想,觉得她的主治喜欢她,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找主治谈话,还动手动脚的。主治内心很崩溃,但还是在努力治疗她,希望其钟情妄想得以控制。
我在沈阳的时候,也听说过一例钟情妄想的病例,比这个病人可怜多了。那个女病人三十多岁就遇到了我的前领导,当时我的前领导才二十多岁,这个病一拖就是二十多年,女病人从没“变心”过,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我前领导升了主任,早就去了其他病房,但别人查房时,女病人还是会问起他,她和儿子还在等他。最后,女病人得了胰腺癌,值班医生劝家属转院,她走后再也没能回来。转院那天带班的医师就是我的前领导。

我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件事,翻了个身就坐了起来,想加入武雄他们的话题。可武雄看我起来了,就开我玩笑:“陈医生,你和杨柯住一起了吗?小心医院的女病人和女护士啊,杨医生可是她们的梦中情人。”
“哈哈哈哈。”
“笑死我了。”
我本来想聊天的,他们这么损我,我就懒得再出声。我走出休息室,到走廊里坐着思考阿婆的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对某个男性有过感情,而这段感情在她晚年扭曲变成了一段梦境呢?这梦境重复的频率这么高,阿婆的情况一定不简单,值得被重视,关键是她强调过梦境的真实感,那如果不是做梦呢?
休息室靠近门诊部,那里人来人往,有时候还会传出各种病人发出的怪叫。我在长椅上想要琢磨病情,却看到宋强和小乔从一个诊室里出来,小乔衣服的扣子还没扣好,头发也乱蓬蓬的,傻子都知道他们俩在里面干了什么。可能他们没料到我就在外面,发现我之后,两个人都慌慌张张地逃走了。我很生气,宋强是第一年住院医,应该忙着工作和学习,居然还有时间乱来。像我第一年做住院医,要在急诊部和住院部之间轮班,累得都快阳痿了,哪还有冲动去干这些事。
想到这里,我就追了出去,拦下小乔和宋强,带着他们又去查房、改医嘱、写病程记录。在精神科工作,查房时和病人交谈占工作的主要部分,通过交流可以判断病人病情的变化从而改正医嘱,同样这也是取得病人信任的过程。
一科的病人有来几天的,也有来了两三年的,住进来后大部分病人的情况都有所改善。有时候,看着病人来来往往,而精神科医生却一直留在这里,我们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才是精神病人。没有人会愿意来这种地方,阿婆是没来住过,等真的让她住进来,估计第一晚就哭着喊着要出去了。
又去查房时,我的手机响了,有个病人听到了,忽然大喊他的手机被我偷了,让人快来暴揍我一顿。宋强忙说,这是昨天来的病人,不能听到手机响,不然总会喊有人偷了他的手机,要打死小偷。小乔也跟着说,今早她的手机就是被那个病人打掉的,屏幕都碎了,真是倒霉。
看着他俩一唱一和的,我就严肃地瞪了他们一下,然后才转身去接电话:“你好,有什么事?”
一个中年男子在电话那头大喊:“我是阿德,陈医生,你还记得我吗?早上我送阿婆去过你们医院。”
电话里的风声很大,好像阿德在开车,算时间的话,他应该还没开到马山县,仍在半路上。我不知道阿德为什么忽然给我打电话,来看病的又不是他,就算他有病,刚才怎么不说呢。
阿德没听到我回答,又喊:“有鬼啊,陈医生。”
“哪里有鬼?你说什么啊?”我以为听错了。
阿德责怪道:“就是你们医院啊,不干净,我们去了一趟,被鬼缠上了。”
我预感阿婆在回去的路上可能出了问题,赶紧就问:“阿德,你别慌,先告诉我怎么了?是不是阿婆她……”
阿德很为难的样子:“我都不晓得怎么和你说,这个事……太……太难开口了。这样吧,我现在开车回去找你,你在门诊等我好吗?”
今天是礼拜四,本来我只排了上午的门诊,下午是另外一个主治来坐,可那个主治临时有事,又换成了我。天意如此,我就和阿德说:“你慢慢开车,来了就到之前的诊室找我。”挂电话前我问了阿德好几次,到底怎么了,他仍不愿意在电话里说,但听那语气,似乎是很严重的事。
开车来回需要时间,我回诊室等人的时候,又是一个病人都没有。其间,主任来看过我,发现没病人,他还叫我多努力一些。我很无奈地“告状”,病人不是想挂专家号,就是想找长得好看的主治,他们都不选我啊。
主任是专家,没这个烦恼,听我这么说就教训道:“小陈,我看你也生得眉清目秀的,宣传单上怎么配了张那么难看的照片,你拍照时没睡醒还是怎么的。下次记得P一下,你没看其他科的女医师都P成了林志玲,男医师都P成了金城武吗?”
我还是觉得不公平:“人家是来看病的,又不是来相亲的。好看又不代表医术高明。”
“好了,好了。”主任懒得说我,“你自己坐着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主任走了大概一个小时,阿德才搀扶着一歪一扭的阿婆回到诊室,这时候天都暗下来了。一来一回很折腾人,阿德刚买好建材,要赶回龙头镇张罗店铺的买卖,忽然又折返回来,定是有不得了的事。我以为是阿婆半路发疯,或是得了什么病,昏迷不醒之类的,可是他们回来的时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除了阿婆的腿脚变得不便外。
“这事你自己说,我出去等着。”这一次,阿德很主动,不用宋强来支开他。
阿婆也没挽留,只道:“阿德,别把我的小龙包烤了吃掉啊。记得喂它点东西。”
“知道了。”阿德很不耐烦,想必他也不愿意再折返。
“帮我照顾好它啊。”阿婆又交代。
“我要先回家了,您自己留在医生这里吧,实在不行就住院。”阿德看都不想再看阿婆一眼,丢下话就走了。
阿德人一走,阿婆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很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我在心里琢磨,有什么好害羞的,连阴道闭锁、梦里和男人交合、夜夜缠绵这种话题都谈过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人不好意思开口的呢?我是想不到有比这更厉害的事情了,除非阿婆告诉我,她已经怀孕,或者自己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有件事……我上午没跟陈医生您说。”阿婆脸看向一边,不敢直视我,“我就怕你会像阿德那样,现在闹出这件事,我老脸没地方搁,都不敢回乡里了。这下怎么办啊?”
病人描述病情,往往会被羞耻心干扰,隐藏最重要的事。可以说,问诊就像是在看悬疑小说一样。我左思右想,都猜不出在这半天不到的时间里,阿婆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竟然连家都不敢回了,还令阿德不得不掉头将人送到我这里来,他不是急着赶回家做买卖的吗?
就在阿婆忸忸怩怩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是季副高发过来的,邮件标题是:夏皮罗的病例研究。
05 怪药
这么快就收到季副高的回复邮件,我倍感意外。早上,我就阿婆的病情请教过季副高,他说中午要和别人吃饭,晚上再回复我。我以为,季副高要几天后才会回复,没想到一天还没过去,他就发来了。
阿婆弓着背,坐在椅子上不肯再张口,我就随手打开了邮件。通常,这么做是不对的,如果是住院医在坐门诊时看手机,我一定会批评他们,但这邮件的内容一定和阿婆的病情有关。
阿婆发现我不理她,居然玩起了手机,就又焦虑地说:“陈医生,我被鬼上身了。”
“这个……”我有点蒙了,“这个应该是您的专业领域吧,找我没用啊,我又不会捉鬼。”
阿婆本来就红光满面的,害羞之后,用周杰伦的一句歌词来说:脸颊像田里熟透的番茄。发现我在“玩”手机,阿婆怕我不理她,便问我现在能不能帮她办住院,她想要单人的病房。
在我们医院住院的话,需要各科室医师或门诊部医师开具入院证,再统一由住院部办理入院手续。阿婆不说明情况,又遮遮掩掩的,我们一科就算有床位,也不敢让她住进来啊。
打开季副高的邮件,我迅速浏览邮件中的内容,想从中找到用得上的信息。根据邮件里的说法,夏皮罗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一名精神病学教授,他曾进行过一项病例研究,重点考察了11个在睡梦中发生性行为的病例,而这样的病被夏皮罗称为sexsomnia,是一种睡中异常。
Sexsomnia的中文译名是睡眠相关异常性交行为,或者睡眠性交症。相比梦游来说,睡眠性交症的行为更具体,它可以是病人在梦中自己找到器具自慰,也可以是和别人发生性关系,或者强暴他人,但一直处于梦境中而不自知。在瑞典,曾有一名26岁的男子被起诉强暴了一名女子,可法院后来判其无罪,理由就是他得了睡眠性交症,律师成功用这个诊断为他脱了罪。世界各地也有类似的报道,可这种病的症状令人非常难以启齿,真正患病的人有多少,谁都说不准。
法国有个精神病学家叫克雷宏波,他在1921年发表过一篇论文,阐述了一种叫作钟情妄想的精神疾病。病人会幻想自己正和某人谈恋爱,对象可以是明星、已婚人士,甚至虚构出来的角色。在发病期间,病人会有各种疯狂的举动,如跟踪、骚扰、绑架,甚至谋杀。在这篇论文之后,又有人对钟情妄想进行补充和扩展,提到了上述的睡眠性交症。
兰州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曾提供过一份临床资料,当中提到一名中年妇女,六年来,每晚入睡后都感觉与人性交,对方的胡须、气味均有所感,且能感受到有人压着她,阴道还有分泌物自出,如真实经历一般,但天亮那男人就会离去。病人因夜夜梦交,头晕眼花,全身乏力,她曾试过许多方法,可都没有效果,后来才选择去医院就诊。
我对这封电子邮件的内容感到汗颜,原来除了梦游,还有梦交,这真是头一次听说。在附件中,有些数据和资料来支撑这种古怪的病,我瞄了一眼阿婆后,又继续看邮件最后的内容。
东汉著名医学家张仲景所著的《金匮要略》提过:男子失精,女子梦交。顾名思义,男子在梦中与女子交合射精,女子在梦中与男人交合。青年男女在结婚前或者婚后偶尔有梦遗或梦交,一个月一两次都是正常的,如果两三天一次,甚至夜夜梦中与异性交合,那就是病态,该治疗了。
我早就有女朋友了,也有过性生活,但看到这种内容,仍会觉得不好意思。阿婆不知道我看到了这么惊人的内容,仍在纠结着怎么告诉我实情,我猜到答案后尽量婉转地问:“阿婆,您是不是在阿德的车上睡着了?我在车上也很容易睡着,像您这岁数,坐车发困睡着了也正常。只不过……您是不是在梦里……做了什么事,阿德误会了您?”
阿婆听到这句话,低着的头就抬了起来,接连点头承认:“是的!是的!阿德说我睡着了,自己脱了裤子……我被阿德叫醒时,裤子还没穿,他以为我发了疯,又把我送回来了。”
“这误会可大了。”
我有些头疼,这对谁都不好解释,只能希望阿德不是大嘴巴,免得回小镇一乱说,阿婆肯定就住不下去了,说不定真的会被逼疯。当务之急是怎么治这个病。西方的那些论文对病症的描述很翔实,可就是没写该如何治疗。很多人会选择做心理治疗,但那样的疗程太长了,阿婆哪里等得了。
阿德早就开车走了,眼下,阿婆是肯定不能回小镇了,我就联系其他科的主治,问能不能安排下阿婆,她不住院的话,没地方去,也没人照顾她。
医院有个康复中心,那里设置了老年二科,专门接收老年病人,多以老年痴呆为主。老年二科有个女主治叫卢苏苏,我刚来的时候眼神不好,把人家的名字看成了卢芳芳。有次有位病人要送去她那里,我在康复中心找了半个小时,一直“芳芳”“芳芳”地边叫边找,后来才知道人家叫卢苏苏。这个主治不仅人美,心更美,把老年病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也不嫌脏,只是早就结婚有孩子了。
那天,卢苏苏还没下班,接到我的电话问老年二科是否还有病床,她就声音甜美地说:“有,你送人过来吧。”
这么容易就安排上了,我顿时松了口气,谢过卢苏苏医生,马上就打算送阿婆过去。天色已经晚了,我怕阿婆饿了,问她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住院部有餐食,只是还没到开饭时间。阿婆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的瓶子,倒出一粒紫色的药丸,说这是她们世代炼制的丹药。
我是搞科学的人,哪里信这些,当下就说:“阿婆,您还是先吃饭吧,这些都别吃了。”
“我都吃一辈子了,要是真有问题,我人早就不在了。”阿婆不听劝。
我疑惑地问:“那您知道这是怎么炼出来的,都有些什么成分吗?”
“这可不能告诉外人!”阿婆口风很紧。
我并不想窃取什么秘密,只是单纯好奇这些是不是巧克力做的。既然阿婆不肯说,我也就没继续追问。在送人去康复中心的路上,我跟阿婆解释,她的情况不是被妖魔缠上了,而是睡眠性交症,这几天我会和季副高制订好治疗方案的,叫她别太担心。为了让老人家安心,我又特别交代卢苏苏,应该怎么处理阿婆的事,最好是单独给她间病房。
卢医生却说,她那里都是老年痴呆症的重症患者,人家连子女都不认得,还怕什么呢,他们也没地方可以说闲话。卢医生有些单纯,不太明白我的担心:万一阿婆又发病,夜里……那可就乱套了。
总之,安顿好阿婆,其他人就来接班了,我想到和杨柯的约定。估摸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回到一科,顺便再去病房巡了一圈。住院医们还在那里,但有的已经在打瞌睡了,我见状赶紧叫醒他们。
我第一年住院医是24小时负责制度,要独立承担一线值班,包括急诊值班(通过医师执业考试才有资格)。我当时值班费的标准是十块钱,还不够叫一份外卖,而且我们只有下午三点到五点半能睡觉,其他时间都待在病房,一个人负责整个病房(五十多个人)的所有一线医疗工作。我从没喊过累或偷偷打瞌睡,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吃这点苦都不行。
我本来就为这些住院医不认真生气,谁知道又看到小乔和一个男人从楼梯间出来,我以为那个男人是宋强,正想要教训他们,可再一看,那个男人竟然不是宋强。
06 中医五音疗疾
我定睛一看,从楼梯间里出来的人竟然是武雄,他的嘴角边缘有淡淡的口红,出来时还在用西装袖子抹口红痕迹。
武雄发现我在附近,愣了愣,然后让小乔先离开。小乔经过我时,眼神慌张,可也没说什么。武雄用疼爱的眼神送走小乔后,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一脸幸福地说:“小乔就是我新交的女朋友。”
“你们主任知道吗?她是住院医,你是主治,这样不好吧?”我话里有话地说。同时,我在心里想,小乔不是和宋强在一起吗,怎么又成了武雄的女朋友?敢情武雄放我鸽子,是为了小乔啊。
“你可别故意为难她。”武雄怕我针对他以及小乔,就将话说开去,“本来啊,这件事我们一直保密,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你们都一起住了,不能忍到回去再……”我没把话继续说完。
“小乔整天在医院,回什么回啊!”武雄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我去忙了,记得别乱说话就是了。”
武雄心虚,没敢和我多说,他走后,有个病人在床上大声喊叫,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我进去安抚病人时,看到杨柯从楼下上来,住院医们看到他,有去搭讪的,也有去故意问问题的。杨柯没怎么搭理,看到我在病房里,就喊我“回家了”。有个女病人对杨柯有点“钟情妄想”,听到他说“回家”,马上对我大声嚷嚷,骂我是狐狸精,居然勾引她老公,对得起她肚子里的孩子吗。护士长就在附近,她已到中年,随时面带煞气,听到有病人乱喊,就走路带风地过来瞪了一眼病人。那个病人很怕护士长,立即就收声了,还用被子蒙住头。
我们的护士长一个眼神就能“杀死”人,厉害到不行,有些不好对付的病人,碰到她都会乖乖的。有时候家属来探望,也会影响到病人,护士长发现了会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而碰到一些长期没有家属看望或不爱活动的病人,护士长就会找他们说话,带他们出去走走,活动活动,可以看出,其为人刚柔并济。
出了医院,我和杨柯在车上都沉默下来,那气氛比阿婆和我说病情时更尴尬。为了缓解气氛,在等红绿灯时,我就将睡眠性交症的病例拿出来和他讨论。杨柯坐在后座,不知道在看什么文件,听到我提到睡眠性交症,鄙视地抬头往前面看了一下。
我通过后视镜瞥见这一幕,就问:“你这是什么表情?也太不专业了吧?睡眠性交症又没什么丢脸的。”
“别告诉我,你有这个病!”杨柯嫌弃地说。
我嘁了一声,并道:“少来了!”
“那最好。”说罢杨柯又低头看资料,好像是今天他在外面开会拿到的。
我有点不服气,没话找话道:“我女朋友可漂亮了。”
杨柯一针见血地问:“那她人呢?”
我像个泄气的皮球,软绵绵地答:“我们分手了。”
杨柯没有继续答话,把那些材料整理好,靠在后座闭目养神,看样子,他的右手肘好多了。
车里又安静下来,我开始回想开车之前季副高给我打的那通电话。他问我后来有没有给阿婆再仔细看看,还说通常得睡眠性交症的人不是心情有起伏,就是服用过一些特别的药品,比如有吸毒史的人就容易得这种病。
阿婆隐居在山脚下的竹林,很少出来,日子过得平淡,也早就看淡了人生,心情应该没什么起伏。至于特别的药品——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阿婆吃过的紫色丹丸。不过她吃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年轻时没出现睡眠性交症,年纪这么大了才会得这种病呢?
这时杨柯吐了口气,好像手肘还在疼。我忽然想到,阿婆是从一只山猫的手上救下菜花蛇的,说当时她的手被山猫抓伤了,这会不会是她得这种病的一个起因呢?也许是她采了某种山草药敷在了伤口上?她的睡眠性交症不就是在收养那条菜花蛇之后才开始显现的吗?
电话里季副高认为,除了药物之外,阿婆长年禁欲,这也是睡眠性交症的一个潜在病因。即便是修行之人也会有七情六欲,而正是菜花蛇的出现让阿婆有了一种情感上的羁绊,或许她也是渴望子嗣、渴望伴侣的。大部分病症其实都没有单一的病因,都是七七八八的原因组合在一起,才导致疾病发生的。
为了尽快确诊,我在季副高的电话后,又联系卢苏苏,但卢苏苏也下班了,我只好问一个在康复中心值班的住院医:“阿婆的伤口好了吗?她曾经用过什么草药敷伤口?”果然,阿婆通过电话承认,她被山猫抓伤后的伤口很久没有愈合,没多久就溃烂了,一直流血。她居住的竹林大院里种有天堂蓝,也就是一种牵牛花,它的种子可以止血,阿婆就将其种子碾成粉末,用来敷过伤口!
我要不是在开车,都想拍大腿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
天堂蓝的种子含有麦角碱,可以使子宫强烈收缩,促进分娩以及在分娩时止血,可以当作草药用,墨西哥土著还用作迷幻剂。如果没有使用天堂蓝的种子敷过伤口,可能就不会诱发阿婆的睡眠性交症。阿婆的梦境一开始可能是这药物造成的,随后她长年禁欲的心理问题就爆发了,现在只要停药并加以心理疏导,还有治愈的希望。
阿婆到底是老一派的人,季副高算准这一点,为了让她容易接受,从《金匮要略》上找了一个治疗梦交的方子,一日一剂,每日两服,吃十剂就好。《金匮要略》上说,梦交是心阳不足,阳气浮越,要补心潜阳,用桂枝、白芍通阳固精,黄芪补气固本,炙甘草、姜、枣健脾和中安神,龙骨、牡蛎潜阳固精,镇静安神。
这些都是季副高说的,我转述时,阿婆在电话里听得很仔细,还复述了一遍,记忆力也是不错的。她还说这些方子她都能找到,明天就出院,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大不了以后老死不出竹林,和小龙包一辈子住在那里面。我问阿婆怎么走得这么急,还不知道疗效如何呢,阿婆却坚持明天就要出院,说这个医院有个“死鬼”很冤,闹得太凶,她现在自身有病,无法对付那个“死鬼”。我说医院哪有不死人的,病人来得多了,自然就有死人啊。接着我又想,不对啊,院长一直力保我们医院病人零死亡,哪里死过人啊,阿婆又在传播封建迷信了。
在挂电话前,阿婆忽然纠正我,说那个死鬼不是病人,是这里的主治医师。可惜我挂电话挂得太快,阿婆后面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想明白刚才的两通电话,车也开回了小区。我停好车就和杨柯上楼,杨柯想到西装还没取,问我送洗的单子在哪儿。我昨天就把单子放在茶几上了,还以为他拿走了。于是我又上楼去找单子,下楼吃饭时,顺便帮他去取那五套西装。
这一天下来,我本来就很累了,哪知道把西装交还给杨柯,他回房间挂好衣服后怒气冲冲地回到客厅,质问我:“你送到哪里干洗的?”
我当时一边吃水果,一边玩手机,听到这句话也没多在意:“怎么了?”
“衣服都缩水了,皱巴巴的,昨天给你时衣服不是这样的。”杨柯很生气。
我老实地答:“你说的那家店昨天关门了,我就……”
杨柯真的发火了:“我要你去的那家店知道我的要求,我只送他们家洗。他们关门了,你给我拿回来就是了,乱送到别家干什么啊!你送的这家肯定是水洗的,衣服都洗坏了。”
我哪懂那么多,当下就解释:“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我交代了要干洗的,他们也说是干洗啊!”
杨柯忍住脾气,黑着脸告诉我,干洗一般会使用四氯乙烯和石油干洗剂,这两种是有机溶剂,不会溶解纸巾,但却能把油溶解。昨天他给我拿去送洗的西装里有他忘记掏出来的纸巾,上面记了一个药代的电话号码,现在纸巾被揉搓成团了,说明西装肯定是水洗的,如果是干洗,纸巾不会皱成团,而只有上面的笔迹会被溶解。
我是精神科医生,不太了解这些,杨柯这样的反应,只让我想到一个精神科的专业名词:狂躁症。不过杨柯平日里在医院对病人挺有礼貌的,对同事说不上热情,起码也不会发脾气。我离开沈阳,赔了医院很多钱,现在被人呵斥,真想说我赔你钱就是了。可是我现在真的没什么钱,毕竟人家的西装一套就几千块呢。
训完人,杨柯就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直到他又闷不吭声地回到主卧室。我心里很不舒服,在客厅发呆了一会儿就去洗澡了。其间,杨柯叫了外卖,他急急忙忙开门取外卖,关门时不小心撞到了右手肘的疼痛处,外卖差点掉在地上。
我正好洗完出来,看到杨柯手忙脚乱的,便过去帮他把东西接住。他刚刚骂了我,现在见我还能过来帮他抓起差点滑落的餐盒,面无表情地说了声谢谢。
等我再次从房间回到客厅,杨柯已经在餐桌上吃饭了,他一边吃一边津津有味地在看一本书。我歪着脑袋瞄了一眼,顿时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看的正是我在沈阳时写的悬疑小说《精神探》,前女友早上才说要把我落在她家里的手写稿寄过来,指的就是杨柯看的这本。
说实话,《精神探》的读者评价并不好,许多读者都骂我写得难看,文笔差,我也觉得不是很尽如人意。我走到餐桌旁来了一句:“这本书很难看啊,写得乱糟糟的,你也看得下去吗?”
杨柯抬眼望着我,用鄙视的语气说道:“你懂什么?这本书写得很好,太平川是个很厉害的小说家,他写过好几本书,都不错。你能写得出来吗?”
我瞠目结舌,“太平川”正是我的笔名,在书的作者简介里并没有提到我的真名,只说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但太平川其实就是陈仆天的拼音首字母的倒写。我做梦都没想到,杨柯竟然会喜欢看我写的小说,要知道,不仅读者评论我写得一般,连出版单位都嫌我写得不行,退改过好几次。
看我不说话,杨柯又说:“我屋里还有几本太平川的书,你要不要看?”
杨柯态度缓和了许多,我本想点破,自己就是太平川,可又觉得这样有些炫耀了,干脆就抹黑自己:“我看就是烂书一本,拿来擦屁股都嫌脏。”
杨柯本来有点笑容了,听到我这么说,筷子和书都放下了:“我在吃饭,好吗?你嫌别人的书脏,我还不想给你看呢。就你这文化水平,能看懂吗!”
我实在没料到会有这一幕,如果告诉杨柯真相,场面一定很有趣。不过,我并不想这么快就捅破这层窗户纸,本来也只有前女友知道,我当年是为了挣钱才又是彻夜值班又是彻夜写书的。难得有人喜欢我写的文字,就让我好好欣赏最靠近我的读者的真实反映吧。
次日早上七点十分,我准时在客厅等杨柯,他穿好衣服出来,看到我就说右手肘还在疼,今天仍是我来开车。都是学医的,这么拖延伤势可不明智,我就问他要不要去检查一下,别自己乱涂药,免得像那个养菜花蛇的阿婆一样,不仅耽误病情,还在治疗上误入歧途。杨柯当我是神经病没理我,等出了电梯才说有份文件忘在楼上了,要回去拿。
听到这话,我也发现手机忘拿了,于是让杨柯先到车上等,我一起把东西拿下来就好。奇怪的是,我上楼到了客厅,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仔细分辨后发现声音竟然是从锁眼被堵住的房间里传来的。我以为进了小偷,悄悄过去推门,推不开,便壮胆问了声:“里面有人吗?”没人回答,动静也没了。杨柯还在下面等着,我怕他着急,就当是自己多心了,拿好东西转身下了楼。
“你家不会还有别人吧?”上车后,我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杨柯,“那个锁眼被堵的房间,刚才好像有人在里面。”
“没有别人!谁让你多管闲事!”杨柯忽然凶起来。
我不是那种爱刨根究底的人,不管就不管,车子上路后就解释:“我是怕有小偷,你家住着谁我当然管不着。”
杨柯没有接话,歪着头看外面的车水马龙,当我是空气。我也懒得再说话,转念想着怎么帮阿婆向阿德解释,不然她回小镇肯定会有很大的心理压力。还好,阿婆一早就让卢苏苏打了阿德的手机,把我昨天说的话都讲给阿德听了。阿德将信将疑,这种事他自然也不好意思到处说,毕竟阿婆是长辈,在镇里也德高望重,何况他们又没仇没怨。
像阿婆这样的患者是可以自主出院的,既然拿到药方,也知道病因,她一早就自己坐车走了。后来我联系阿德,问阿婆回去后可有再犯病。他说阿婆没有来找过他,应该问题不大了。我仍有些担心,阿婆也许是怕见阿德,有不舒服的地方,也不敢再叫阿德载她到医院了吧。
过了一段日子,我有机会去大明山玩,特地抽空去了一趟龙头镇,想去拜访阿婆。不想,等我找到阿德的建材店让他带路时,却听他说阿婆已经过世了,小龙包在阿婆的坟墓前守了几天,然后也不知所终了。乡里的人都啧啧称奇,说这菜花蛇就是特掘变的。
死者为大,阿德坦承,他没有说过阿婆的闲话,那天在车上发生了什么,谁都没有再提,仿佛做了一场梦。阿德知道我是第一次来,特地带我去了竹林,参观“仙姑”留下的院子。在堂屋里,有支笛子和一本乐谱,我翻了那本乐谱,发现阿婆说的“吹笛子能守住真气”并不是空穴来风,因为音乐疗法作为一种艺术疗法,在心理治疗上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在传统医学中有一种说法,五脏可以影响五音,五音可以调节五脏。五音是宫商角徵羽,五脏是肺肝肾心脾,五音调和搭配,本是一部养生大典,也是中医经典著作《黄帝内经》在两千多年前提到的“五音疗疾”法。所谓“百病生于气,止于音”,这一点被中医应用起来。现在也被证实了,当音乐振动与人体内的振动,如心率、心律、呼吸、血压、脉搏等相吻合时,会产生生理共振、共鸣,这就是五音疗疾的身心基础。
想来,阿婆一直强调的吹笛子能治病,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听多了大家的心事,也给予大众许多慰藉,何尝不算是一种精神科医生呢?
就在我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时,一天,我们医院出了件怪事,我才发现当时阿婆住院时提到的“死鬼”并非胡话,而是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