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弄堂一景

秦爱娣自嘲,说她家老徐忙是忙得嘞,家都成旅馆了。每天回来只是睡个觉,家里一应事物,包括他爷娘的事,一律不管。这些年,得亏他上缴工资,否则早被嫌弃了。

秦爱娣笑得爽朗,语气里带着自得。这颇刷新朱芝的认识。朱芝搬来32号也快一年,一直以为秦爱娣爱死徐德明,吃死徐德明,唯徐德明马首是瞻。

陈留芳到底年长,轻易不受骗,用因思念彩彩而常流泪水的浑浊眼睛扫一眼秦爱娣,低头淡笑,不语。

秦爱娣三下五除二搞定夜饭,一趟趟端回房间。徐有智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风卷残云般进食。吃得太狼吞虎咽,半夜积食,难受得直哼哼。

徐德明大夫本性使然,摁下挣扎着起床的秦爱娣,自己起来侍候老二。与有智交谈中得知,秦爱娣天天晚归,有智晚饭时间不固定,且总体比有年在家时延后得多。徐德明为有智掖被角的手逐渐攥紧。

有智得到爸爸安抚和消食片后,昏沉沉睡去。次日,照样生龙活虎,吃过号称上海人早餐四大金刚之二的豆浆油条后,跟陆松之一起去上学。徐有年去读大学,老凤凰淘汰给徐有智用。小小的徐有智骑在大大的凤凰车上,看得秦爱娣眼皮一跳一跳的。

两只大饼,两根油条,两碗豆浆,加起来总共两角还不到。豆浆有咸浆和甜浆之分,小孩子才吃甜口,大人永远爱的是咸浆。顾国强举着钢精锅子,说是买两碗豆浆,其实心照不宣想的是四人份。店家也心知肚明,滚烫的豆浆直接盛到满。

徐有智和陆松之骑自行车去上学时,顾悦卿才刚刚喝完豆浆。手背擦一下嘴,拎着书包就往外跑,把爷娘叮嘱她慢些的话甩身后。

顾国强给朱芝盛一碗豆浆,把从店家那里拿来的小包咸浆佐料放进朱芝碗里。老油条渣、榨菜末、虾皮、葱花洒进滚烫的豆浆碗里,再滴几滴鲜酱油。光是看看闻闻,就觉得鲜得掉眉毛。

朱芝凑上前,满足地嗅一口。开口道:“是不是也要给卿卿卖辆自行车?”顾国强脸上讪讪的。上周他老娘胃病开刀,花了不少钱,半数是他找朱芝要来垫付的。知道家里钱存款半数告罄,身为男人,挣钱有限,没有脸接话。

朱芝没看顾国强,目光都集中在早餐上。她说,小娘舅路子粗,上次她回娘家,听见小娘舅提到虬江路旧货市场有不少摊位出售旧自行车的拆解零件,或许可以攒一辆出来。

顾国强顿时眼睛亮了。他或许称不上心灵,但手巧呀。买零件给长女攒辆自行车,这周末就去做!

朱芝一摆头:“阿月!都几点了!还不起床!迟到罚站还没罚过瘾吗?”

小间里传出来阿月凄惨的叫声。不多久,头发睡得乱蓬蓬的阿月睡眼惺忪,跌跌撞撞走出。朱芝看了忍不住发笑,埋怨她瞌睡虫那么多,睡不醒的。阿月坐下吃饭,顾国强侍候她用湿毛巾擦脸,朱芝撇下热豆浆起身帮她梳头发。在爷娘的通力合作下,阿月终于卡着不迟到的点出门了。一路按着书包狂奔。惹得好些低年级的弄堂孩子跟着一起跑。

朱芝从乌木门口缩回头,边往家走边自嘲:阿月上学,弄堂一景。

秦爱娣已吃过早饭,举着徐德明的衣服,好让他很方便地穿上。徐德明对着镜子系领带,手法已颇熟练。当天有个国际会议,会后好几个亚洲国家的医生会来他工作的中医院参观。他是重要陪同人员。职位使然,他的衣着打扮比寻常人更正式。

徐德明要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明显有话要说。对上秦爱娣炽烈的爱慕目光,一时话堵在喉咙。怔了一下,转身大步走了。

送阿月出门的朱芝与正要出门的徐德明擦身而过,朱芝赞叹不已:徐大夫真是一表人才!把这话感叹给秦爱娣听,秦爱娣眉眼生辉,风含情水含笑地看朱芝一眼,活生生演绎什么叫被爱情滋润。朱芝看得有趣,不断逗秦爱娣。盛蕙雅适时从楼上下来,轻拍一下朱芝:不着急赶公交车啦?朱芝登时急眼,飞身上楼。

秦爱娣笑:“可算是知道阿月遗传谁了。”

早晨上班时间过后,绮梦坊32号沉静下来。

一楼西厢房的李丽芬提着的那口气终于舒开来。她深呼吸,呼出谨小慎微和放不开的拘谨;摊开手脚,松动一下从金龙下班就开始拘着的身子骨。

结婚3个月了,她还是不能适应。说不清楚是不适应睡她身边的男人,还是不能适应上海的新环境。嫁的男人在上海工作,貌似一步登天,可“天上”清冷,她又不是仙子,每一个寂静无声的白天和每一个相对无言的夜晚于她都像在火上煎烤。还是小火慢煎的那种。

李丽芬试着融入,可是,处处碰壁。

她跟着金龙去菜市场买菜,付钱时下意识抹零头,被摊主无情嘲讽。“讲好什么价钱就是什么价钱,哪能再贪便宜?信用全无,一看就是乡下人!”她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斜觑金龙,金龙脸上笼着事不关己的疏离。

她跟着金龙去见他朋友。朋友劝她喝酒,她喝不来,笑着拒绝。朋友似乎醉了,伸手揽住她的肩,非要她喝一杯,不喝就是不给面子,就差灌酒了。她羞愤难挡。解围的是另外的朋友,金龙忙着劝别人喝,看也不往她这里看。她没想哭,眼泪却不争气地一个劲地往下掉,活生生把聚会的喧闹给浇灭了。大家扫兴而归。她以为金龙到家要对她大发脾气,没想到,却是淡然地提也不提。不需要任何证据,她心里已经明白:他心里没有她。

李丽芬尝试着融入32号的其他主妇们的生活圈。她怯生生走进灶披间,劈面看到秦爱娣凌厉的警告目光。慌乱之下,不小心碰倒一只装鱼的盆子。像绿色尸体一样的马面鱼倾盆而出。秦爱娣诶呦诶呦地叫起来,如同利器划过金属,她脸都白了。

在乡下,她家厨房大得能跳绳;她家里用地锅烧柴做饭,不需要升煤炉;她在家里畅快说话,没人嘲笑她有口音;她有好几个姐妹淘,大家说说笑笑,不要太开心哦。嫁个在上海工作的男人,以为一步登天,没想到,成了孤家寡人。孤零零漂在举目无亲的大上海,像个孤魂野鬼。

为了避免受更多伤,李丽芬选择封闭自己。提亲时,金龙阿姐说过她弟弟会帮她寻一份上海的工作,可是,有户口的上海人都难寻工作,何况是她?金龙爸爸安慰她,说金家养个媳妇还是养得起的,从她嫁入金家起,老爷子每个月支助她十元生活费,让她安心在家养孩子。

养孩子么,李丽芬对着镜子露出苦笑。

金龙经常喝到半夜,醉醺醺归来。养个小酒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