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迟今天的顺风车司机是严韶海,作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半夜十一点的兼职工作时间对他来说有些长了。他偏分梳齐的头发变得散乱,额头开始出油,把掉落的发丝黏成一缕
深夜的街道只剩树叶凋零,红绿灯变换很快,行驶起来畅通无阻,他们难得在一所学校门口的红灯停下。严韶海看着漆黑的校门口,突然开口:“你们孩子想要什么?”
“啊?”柳迟迟正在回邮件,冷不丁被他一问,大脑空空。
“我有两个孩子,都上中学,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变得很远。我离那个年纪太远了,我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钱我给的不少,周末也花时间陪伴,节假日还会带他们出去旅游,但我们之间好像还是变得有些遥远,你以前想要什么?”
她以前?
她想要的东西可太多了,她想要钱,想要自由,想要放松,想要不考第一也能获得的母爱。
还有——“倾听。”
“什么?”
“我说,倾听。听他们无聊的生活,听他们下意识的反应,听他们成长变化里难以言说的欲望,听他们晦暗的嫉妒和厌恶。”
父母是孩子心里唯一的审判者,当审判标准模糊不清而他们怯于开口,或者踏过他们心里的审判安全线时,他们会隐藏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不被抓住的行为是不用被审判的。
那是隐瞒的开端,而被隐瞒是感情里暗礁险滩。
那两位素未谋面的孩子,她不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她也经历过青春期突然膨胀的自尊心和各种飞速发芽的欲望。如果严韶海真的想知道答案,那她希望他们可以拥有,曾经她想拥有的,被倾听的权利。
这是个难得无事的周末,柳迟迟午觉睡到六点,迷迷糊糊睁眼看见窗外一片漆黑,她才猛地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做晚饭。
飞速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她闻见了浓郁的鸡汤味道。那是柳春红的手艺,讲究原汁原味不使用料酒,只加了少量葱白和姜片,热气腾起的时候,她觉得腥气扑鼻。
预想的愤怒并没有降临在她头上,但柳春红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她乖巧地走进厨房,低眉顺眼的道歉:“不好意思妈妈,昨天加班太困了,起晚了。我来吧。”
柳春红避开她的手,将面条盛进碗里,脸上看不出喜怒:“我听人说昨天有个男的送你回来,是真的吗?”
柳迟迟知道自己如果说是网约车,柳春红会立刻要求她出示订单,所以她熟练地描绘半边事实:“他是单位领导聘请的律师,处理警局的那位患者,昨天一起加班,他顺路送我的。”
“哦。”柳春红的脸色明朗了一些,“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名声,小李已经在安排我们见面了,不要影响你的婚事。”
“妈,我不想……”母亲的脸色越来越差,她索性低着头不看对方,“我不想这么早结婚。”
“女孩子家家的年纪很要紧的呐,喏,”柳春红将面碗递到她面前,“过了今天,你就二十三岁了呀,再不抓紧点就要耽误了。”
柳迟迟下意识接过碗,这时她才看见碗里又宽又长的面条,她眼前一阵恍惚,好突然,她怎么就二十三岁了?
她眼前入目可及的是那台正方形的电视,因为信号接收问题已经很多年没开过。柳迟迟还记得她看的最后一部动画片是《小牛向前冲》,大角牛和他的伙伴牛丫丫到了雪国,大角牛被冰冻了,牛丫丫寻找办法解救他。
那时候柳迟迟以为很快就能看见结局,但不过短短一周,郝佳和动画片全都从她的世界消失。她至今也不知道牛丫丫去了哪里,她的勇敢也和大角牛一起被冰冻在那一年,柳春红常敲她的脑袋说她做人畏畏缩缩的。
眼前掠过一片阴影,柳迟迟思绪瞬间回笼,母亲的脸在她面前快速放大。
柳春红的脸上有一种超过年龄的苍老感,皱纹横在她鼻梁中间,像沉重的山从眉心压下去似的。柳迟迟不明白皱纹怎么能长到鼻梁上去,那里的皮肤紧紧贴着骨头,为什么会皱的像逃离的波浪。
“迟迟都这么大了,妈妈记忆里总觉得你小小一个,力气大的呀不得了,我刚走两步你就抓着我的胳膊,自己把自己提起来了。转眼就要嫁人了呐,可要常回来看看妈妈呀,妈妈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你了。”
柳迟迟埋头一直在吃,听母亲不断传授“过来人的经验”。母亲不喜欢她咬断长寿面,说不吉利。她嚼得有些累了,面条逐渐淡化成高筋面粉的味道,黏糊糊的占满了她的口腔。
柳春红轻声细语的念叨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小时候总觉得你叽叽喳喳的,长大了倒是文静很多。嫁人了也是妈妈的小孩,住在人家那边又远,要多和妈妈说说心里话啊。”
某一瞬间,柳迟迟忘记是谁为她筹措的相亲,她只感觉到母亲很舍不得她,所以她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妈妈,那我不嫁给他了,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那怎么行的嘞,女孩子家家哪有不嫁人的,传出去人家要说我没教好,说你有毛病嫁不出去了。”
“我不在意的,妈妈。”
“你怎么这么不在意脸面啊!”柳春红一下子坐正了身体,腰背直挺挺的,头微微前伸,整张脸都板起来。
“妈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柳春红伸手拍在桌子上,柳迟迟立刻低下头,她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你是不是觉得马上嫁人了翅膀硬了,要飞出这个家和我断绝关系?”
“我没有这个意思,妈妈,我最爱你。”
“你以为妈妈不爱你吗?我做的哪样事不是为了你?你这么多年吃的饭穿的衣服,哪一样不是我辛辛苦苦赚的?”
柳迟迟静静地听着,对母亲的亏欠感像钝刀一样压在她脖颈上,有时她觉得下一秒脑袋就会掉下来,仔细一看却只掉了些头发。头发也是她的一部分,但不是伤筋动骨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