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次堂上依然无人，
但徐阶，高拱和蓝道行看到紫檀木座椅后面的幔帐紧闭，便都心下了然——嘉靖此时已经在在殿后精舍，等着听他们要说什么了。
一方面，嘉靖深知距离感和神秘感，是维持臣子对自己敬畏的重要手段。
另一方面，他自诩聪明过人，从十四岁开始天天杨廷和，夏言这些人的大道理，早就烦透了文官们满口道德文章，说话弯弯绕绕——在嘉靖看来，听这些人用两个时辰讲一刻钟就能讲明白的事情，完全是在浪费自己打坐的时间，耽误自己得道成仙。
因此自从搬到西苑以来，但凡要和多于一个大臣相见，多半都要隔着幔帐，让大臣们在外面先自行各抒己见，辩个分明。
他老人家自己则在精舍里边听边打坐，等到文官们废话说完，差不多得出结论再出来一锤定音。
吕芳带着太监们排成一列，在空着的御座左边站定，
徐阶则引着高拱，张居正，蓝道行依次在右边站成一列。
众人面向空着的御座齐齐跪了下去，一连三拜之后才重新站起，眼观鼻鼻观心，秉着气息，等待幔帐之后的九五之尊有所反应。
张居正资历尚浅，还是第一次在万寿宫等候嘉靖接见。
十几秒钟过去，殿中仍然沉寂无声，
他便有些心浮气躁，忍不住偷偷转动眼珠，开始打量殿内布置。
大殿地面铺着苏州御窑澄泥烧制的“金砖”，质地坚密如墨玉，光可鉴人。
十二根金丝楠木巨柱通体朱漆，柱身上用沥粉贴金技法绘着蟠龙祥云。
穹顶上是同样题材的八角形蟠龙藻井，条条金龙首尾相连，越过层层叠叠，一块块木材严丝合缝拼接而成的方块，从大殿边缘墙壁一路延伸。
藻井正中心井格镶嵌北斗七星琉璃瓦，其间一条金龙龙首跃然而出，嘴里悬着一颗鎏金火珠。
御座之前丹墀中央矗立着一座青铜八卦炉，高逾六尺，炉身以阳刻雷纹为底，环布先天八卦卦象。
八卦炉正上方门楣上悬挂一块醒目的黑底金漆匾额，上面用“飞白体”龙飞凤舞写着一行大字: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落款处是整整三行小字：
“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
右下角则是一方朱色印章，其上刻着“忠孝帝君”四个篆体大字。
张居正越看心中越是暗暗叹息——以当今圣上的聪明，但凡能把用在修道上的心思分出那么三分，放在治国之上，亲贤臣而远小人，多听一听徐师这样的忠臣的建议……朝中也不至于混乱至此了吧？
此时，
“咚”
幔帐之后传来了一声清脆的磬响。
张居正来之前已经听徐阶说过，皇帝敲铜磬，就是示意开始议事，连忙收敛心神。
只听吕芳开口：
“徐大人，高大人，张学士。这几年财政亏空，各位要是有什么办法就请畅所欲言吧。”
徐阶不紧不慢地开口：
“首先还是修缮大高玄殿的事，户部贾大人虽然卧病在床，但昨天仍然把臣请到府上，拿出一道奏疏要臣代为转交给圣上……”
虽然吕芳刚才已经拒绝了张居正等人的一片“好意”，但徐阶想要试探一下皇帝本人的反应，还是选择先说这事，
“……能为陛下指点迷津的仙人，当然是我大明的贵客，华夏礼仪之邦，岂能让贵客在畜栏边居住？”
徐阶说完，高拱和张居正也立刻发言敲边鼓：
“臣附议，战国范雎说过‘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让陛下背上待客不周的骂名，我等身为臣子还有什么颜面站在朝堂之上？”
“徐大人所言极是，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然如今天下到处都有要实现的地方，但苦谁也不能苦陛下……”
然而三人的丝滑小连招丝毫没有起到预期中的效果。
幔帐另一边半晌没有一点动静——很显然，吕芳刚才在司礼监说的是大实话，皇帝确实没有一丝一毫改善张神仙居住环境的打算。
真是奇哉怪哉，
圣上对他看中的道士向来不吝高官厚禄，陶仲文一人独领三孤，如此荣耀，连三十多年来圣眷始终不衰的严嵩都忍不住眼红，在内阁办公时不时要阴阳两句。
皇上要是如裕王得到的消息那样，一日都离不开“张神仙”，怎么会吝啬几千两修缮道观的钱呢——更何况徐阶又没有要求从皇帝私有的内帑里掏出来这钱来，而是非常乖巧地让户部“主动”来出。
难道，“张神仙”其实并没有那么得宠？
国部亏空严重当然是不得了的大事，
但要是和削弱严党，打击严家父子打算拉拢的重量级人物比起来，还得往后稍稍。
说到底，
国库哪年不亏空，东南倭寇侵袭，西北武备松弛无钱整顿，哪年不死些百姓？
徐阶，高拱之所以非要在今年把财政问题抬到台面上来，
不就是因为两人都察觉到朝中风向变动，皇帝对严氏父子态度暧昧，认为这是个可能一举打垮严党的时机吗？
徐阶可没忘记张居正前日在裕王府定好的计策。
今天到司礼监第一目标是求见嘉靖和“张神仙”，当面看看“张神仙”对圣上的影响力究竟到了什么程度，是否有机会帮蓝道行扳回一城。
若没有机会，退而求其次再提财政亏空，让嘉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国库空虚这件大事上来——毕竟，皇帝修道那可是要花大钱的。
“吕公公，我听闻张神仙不但博学多才，而且风采过人，心生向往。不知能否命人到大高玄殿请他来此一会？”
吕芳抬头奇怪地看徐阶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他左边的蓝道行，略一沉吟还是向着御座方向轻声问了一句：
“主子，徐阁老和几位大人想见一见张真人……”
帷幔之后一片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