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伍尔夫非个人化诗学的剖析

伍尔夫建议小说家不要直截了当地在小说中书写自己。那什么才能成为小说的写作材料呢? 伍尔夫在《到灯塔去》中对非个人化的指涉能为我们提供破译她非个人化主题的有用信息:“它[卡迈克尔的诗]是经验丰富和成熟的。是关于沙漠和骆驼的。是关于棕榈树和日落的。非常地非个人化,是关于死亡的,很少关于爱。他[卡迈克尔]处于一种超然的状态中。”1在这里,画家莉丽·布里斯科(Lily Briscoe),或更确切地说,叙述者在谈论诗人奥古斯都·卡迈克尔(Augustus Carmichael)所提及的主题。叙述者列举了卡迈克尔感兴趣的主题:沙漠、骆驼、棕榈树、日落和死亡,这些都是非个人化的主题,而爱情是属于更个人化的领域。诗人的“事实”“个人关系”和“微小细节”有助于建立其诗歌的非个人化品质。可以得出结论,卡迈克尔的诗歌不是关于某一个特定的人,但同时也是关于每一个人。在伍尔夫看来,诗歌比小说更容易实现非个人化。

有趣的是,英国版和美国版的《到灯塔去》中“疏远” ( aloofness)一词的措辞略有不同。 1927年霍加斯出版社(The Hogarth Press)的第一版采用了“疏远”2这个词。在同一年美国哈考特-布雷斯(Harcourt Brace)出版社版本中,“疏远”一词被换成“非个人化”3。在1938年人人文库( Everyman’s Library)版中,“疏远”一词得以保留4。在2008年牛津大学出版社的版本中也同样是“疏远”5。看起来伍尔夫对英国和美国版本进行了区分:前者采用“疏远”,后者采用“非个人化”。

到目前为止,我们遇到了非个人化的两个同义词:超然和疏远。两者之间偶尔的替换并不意味着两个词之间不存在差异。相反,本书认为两者之间存在着较大差异。字典定义可以为两者之间的差别提供富有启发性的线索。根据《牛津英语大辞典》的定义,“疏远”指的是“与物体或环境隔开或保持冷漠”或“脱离与周围事物的联系的状态”。 “超然”强调“艺术家与艺术对象或物质环境之间的分离,意味着没有利益之争,无偏见”6。因此,它可以用来描绘女性作家与自己弱势处境分离的情形。

如果“超然”强调艺术家与不利个人环境之间的脱节的话,那么“疏远”则描述了从“共同的行动或情感”中脱离出来或“缺乏同情心”。 “疏远”强调人与物体之间的物理或心理距离。换言之,“疏远”并不意味着艺术家拥有情感或情绪。因此,“超然”与“疏远”之间微妙但也显著的差异在于,前者涉及艺术家努力保持与艺术作品之间的距离,或者转化个人情感和情绪,而后者与情感和情绪无关。

相比之下,非个人化是三个术语中最具包容性的词。《牛津英语大辞典》将非个人化界定为“个性的缺失”。与“超然”一词类似的是,个性的缺失并不排除个性的存在。相反,本书认为“缺失”一词意味着人格的存在先于艺术家主动和自愿地对其进行隐藏的尝试。除此之外,“个性”被赋予了一个人所特有的更为全面的品质和条件。与本书的论点相关的是,它不仅包含了个人的情感和情绪,也包含了作为一个女人或男人的独特心理特征。对伍尔夫而言,自我意识或性别意识是一个人个性的重要指标。这与本书的论点一致,即伍尔夫的非个人化诗学并不是一个排斥艺术家个性的问题,而是如何压制艺术家的自我以便将其个性转化为非个人化艺术的问题。

回到伍尔夫的非个人化主题上,我们将引用另外一个例子。《日与夜》中凯瑟琳将自己与拉尔夫的爱情和友谊对立起来时,她认为她更适应他们之间基于如“穷人的房子,或对土地价值征税”等这些非个人化话题兴趣之上的朋友关系,因为对穷人和土地税的关心属于“人生的问题”7,即关于一群人。因此,它们是非个人化的。在此,需要强调的是,非个人化话题不排除个人的观点或意见。

然后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小说非个人化主题的标准是什么? 伍尔夫并没有立即给出确定答案,但她提出的小说的诗意精神为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她在其著名散文《女性与小说》 (“Women and Fiction”,1929)中揭示了关于诗意精神,尤其是关于女性作家的更多细节。

伍尔夫坚信,诗歌涉及的问题往往比小说涉及的问题更加非个人化。她提出小说家应该追随诗人,努力重构生活和经历以便解决人类一直面临着的问题。简而言之,伍尔夫为小说家建立了一个非个人化的规则。也就是说,一方面,小说家应该尽可能多地解决生活和经历的问题;另一方面,小说家应该与这些生活和经历尽量保持距离,以便将其转化为非个人化和持久的艺术。

除了作者隐身和诗意精神外,伍尔夫强调艺术家应该避免作品的政治化倾向。伍尔夫强烈反对小说家高度参与政治,她的观点并非毫无根据。在她看来,艺术家在政治漩涡面前难以保持中立立场。他们必须做出选择并宣布其政治立场,这将导致他们把注意力从小说人物上转移到带有偏见的政治观点上:“显然,作家与人类生活是如此紧密联系以至于他主题中的任何纷扰必然会改变他的视野。”8归根结底,伍尔夫对艺术家政治偏见的反对在于,她观察到,一旦艺术家深深地关注政治学说或讲到政治,他们就难以保持冷静和超然。结果,艺术家的心理扰动将对他们原本无私和公正的思想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

除此之外,在伍尔夫看来,政治与男性坚持己见的这种品质相关。因此,男性气质在政治中的主导地位与雌雄同体的目标大相径庭。结果是,这些作品将大大偏离普遍性的目标。简而言之,伍尔夫拒绝小说的政治化。她毫不动摇地认为政治化和教条主义思想会破坏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我们不得不承认伍尔夫对于什么是政治化写作的观点是不一致的,因为她的作品所传达出的强烈的性别意识就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问题。

除了雌雄同体和普遍性,伍尔夫在意识流小说方面的创新构成了她非个人化诗学的第三个重要组成部分。伊恩·乌斯比( Ian Ousby)在《剑桥英国文学指南》(The Cambridge Guide to Literature in English)中指出,伍尔夫长期以来因其意识流叙事被认为是“20世纪最富有创新精神的小说家之一”9。在伍尔夫成为文字工作者的四年前,她就预测她将对小说的形式进行改革:“我将如何塑造小说”10(1908年8月19日)。伍尔夫的自信并非毫无根据。她的知名短篇小说《墙上的斑点》(The Mark on the Wall, 1917)就因其“间接引语”11这个创新形式——或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 oratio obliqua” ( indirect speech,间接引语)12——而闻名。 1922年,伍尔夫在《雅各的房间》 (Jacob’s Room, 1922)里就开始尝试这种显著偏离传统人物刻画方法的现代主义叙事方法。伍尔夫后来的作品《达洛维夫人》 (Mrs. Dalloway, 1925)和《到灯塔去》(1927)在使用意识流叙事方面变得更为成熟。但最著名的例子是她的小说《海浪》(The Waves, 1931)。

“意识流”一词与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 William James, 1842—1910),也就是美国知名作家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哥哥密切相关。后来,现代主义小说家如多萝西·理查森( Dorothy Richardson)、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詹姆斯·乔伊斯、伍尔夫和福克纳等均采用这种叙事方法。简而言之,意识流是一种虚构的叙事策略,它将人物意识、多重印象、思索和记忆等连贯地展现出来,就好像读者们能像图片一样直接读取角色的思考,就好像没有作者或叙事介入一样。13

意识流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叙事通常发生在一天内。在此期间,角色的记忆碎片、想法之间的自由联想、印象、倒叙和记忆等,像溪流一样呈现出来,这些都是传统叙事中的角色可能需要一生才能完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交织在一起。对现代主义作家最重要的不是对事件和经历的生动描述,而是对它们的印象。安东尼·多美斯蒂科( Anthony Domestico)明智地强调了印象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密切的关联。14 他对福特·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进行阐释时正确地指出,对于现代艺术家来说,“真正的客观是不可能的,所有的感知都不可磨灭地标记着感知主体的意识”15。因此,现代主义小说家对时间流逝、生死和其他主题颇感兴趣。

此外,在意识流小说中,全知叙述由自由间接引语完成。它直接记录了人物的深层思考和思想,而不需要“他说”“他想”和“他记得”等短语引导。自由间接引语中的过去时表明叙述者的存在,因此这意味着叙述者必须与角色等同才能将他们私下和个人的想法和实践展现出来。

在简要分析了意识流的叙事技巧后,人们不禁要问一个问题:现代主义意识流叙事与伍尔夫非个人化诗学之间是什么关系? 梅·辛克莱( May Sinclair)的评论《多萝西·理查森的小说》 (“ The Novels of Dorothy Richardson”, 1918)启发了我们对意识流与非个人化关系的理解。在该文中,辛克莱指出多萝西·理查森开创了意识流小说叙事,这种方法“捕捉活生生的现实。这种捕捉[大脑]的强烈速度使你无法区分客观和主观”16。辛克莱的观点主要围绕主观意识的强度和微妙性,这使读者无法确定那些被展现的外在的思索是客观还是主观的。

在本书看来,虽然意识本身是高度主观、私人和个人的,但思考的对象却可以被赋予非个人化的品质。在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中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例如,《达洛维夫人》中的女主角经常被描绘为在冥想中迷失自我。她经常思索一些非个人化的主题,如时间的流逝、生死的意义等。换句话说,个人意识的主观性质并不违背角色大脑里的思绪的本质。而且,第三人称叙事恰当地避免了自我主张和自我主义的“我”。所有这些努力都服务于非个人化诗学这个审美目标。

除了非个人化的三个主要特征,即雌雄同体、普遍性和意识流叙事外,艺术家还需要遵守其他规则才能使他们的作品更接近非个人化美学。小说家不仅需要从个人的经历和偏见中脱离出来,他们还需要同时保持对金钱、主流观点和主题的无私态度。简言之,他们不应该为了金钱或迎合权威而创作,因为这会破坏他们独特的艺术视野。小说应该成为小说家自由意识和才能的体现,而不是对来自外界的限制和压力的回应。

非个人化诗学在伍尔夫的作品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展,成为一个含义丰富的美学概念。非个人化诗学主要包含雌雄同体、普遍性和意识流。在意识形态上,小说家的雌雄同体消除了高度性别意识带来的压力,为他们创造性才能的发挥铺平了道路。在主题上,小说家应该参与共同的人类问题,而不是个人问题。换言之,小说家应该净化个人的经历、移除个人元素,才能讨论非个人化主题。只有这样他们的小说才能宣扬普遍和持久的艺术价值。在风格上,意识流和自由间接引语使作者与人物保持了距离,从而产生非个人化的效果。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非个人化” ( impersonality)这个英文单词中的“ im”并非否定个性的前缀,这与伍尔夫认为的非个人化并非排除个人化的看法一致。伍尔夫提出,只有实现了非个人化才能充分展示出作者的个人化。在伍尔夫看来,小说家的个人化由其性别特点、写作才能、技巧、独特的句子结构和其他特征组成。因此,可以得出结论说伍尔夫的非个人化同时包含了非个人化和个人化,而且个人化是先于非个人化的。只有拥有个人化的作者知道如何实现非个人化。正如A. 沃尔顿·利兹(A. Walton Litz)有针对性地指出:“非个人化并不是通过逃避个人化实现的。”17伍尔夫的非个人化诗学强调了非个人化和个人化两者之间相互关联的重要性。

“女性语句”(也暗示“男性语句”的存在)是揭示伍尔夫非个人化诗学中的个人化富有启迪的案例。在伍尔夫看来,男性创造的句子不适合女性作家,因为女性和男性差异如此之大,所以女性需要建构一个能表达自己思想的女性语句。首先,女性的经历与男性的经历截然不同。接着,女性的观点与男性的观点不同。18 所以,女性作家与男性作家的关注也将不同。19 最重要的是,伍尔夫认为女性作家不应该追随男性作家,而应该构建女性语句以标记她们与男性的不同。因此,伍尔夫鼓励女性作家撰写可以“符合她们思想而不破坏或扭曲它们”20的女性语句,并且“毫无恐惧地公开表达与男性的不同”21,这强调了女性小说家能够创作不同于男性作家的作品的巨大潜力和能力。因此,女性语句是构成女性个人化的一个独特女性标记。

虽然其他评论家专注于伍尔夫的小说或散文,本书将第一次全面研究伍尔夫在散文、书信、日记和小说中的非个人化,提出伍尔夫的非个人化同时包含了现代主义和女性主义思想,强调了非个人化与个人化之间的互动和辩证关系是男性和女性作家客观书写的指南。伍尔夫鼓励男性和女性作家保持非个人化的写作状态,以便他们的个性和性别特征得以充分体现。

1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ed. David Bradshaw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59.

2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1927), p. 299.

3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27), p. 290.

4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London: Everyman Library, 1938), p. 226.

5 Virginia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ed. David Bradshaw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159.本书以下部分对《到灯塔去》的引用均出自该版本。

6 John Simpson ed. ,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 http://www. oed. com,访问日期:2011-07-07。

7 Woolf, The Collected Essays, vol. 1, p. 187.

8 Woolf, The Collected Essays, vol. 2, p. 230.

9 Ian Ousby ed. , The Cambridge Guide to Literature in English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 1038.

10 Woolf, The Letters of Virginia Woolf, vol. 1, p. 356.

11 Woolf, To the Lighthouse, p. xliv.

12 Woolf,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 vol. 3, p. 106.

13 但是,对一些评论家而言,意识流可以同时作为主题和方法这一点让人感到困惑和不安。他们认为“内心独白”是一个揭示角色内心想法的更恰当的方法。 [Randall Stevenson, Modernist Fiction: An Introduction, pp. 54 -55. David Lodge, After Bakhtin: Essays on Fiction and Critic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0), p. 40. ]本书第四章将详细讨论这一点。

14 Anthony Domestico, “On Impressionism,” http://modernism. research. yale. edu/wiki/index. php/On_Impressionism,访问日期:2011-07-07。

15 Ibid.

16 May Sinclair, “The Novels of Dorothy Richardson,” The Egotist 5 ( April 1918): 57 -59. Rpt. in The Stream-of-Consciousness Technique in the Modern Novel, ed. Erwin R. Steinberg (Port Washington: National University Publications; Kennikat Press, 1979), p. 96.

17 A. Walton Litz, Louis Menand and Lawrence Rainey eds. ,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Literary Criticism, p. 404.

18 Woolf, A Room of One’s Own/Three Guineas, p. 96.

19 Woolf, Contemporary Writers, pp. 26-27.

20 Woolf, The Collected Essays, vol. 2, p. 145.

21 Virginia Woolf, “The Intellectual Status of Women,” in 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 vol. 2, ed. Anne Olivier Bell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78), p. 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