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诗歌与历史的互读——以咏史诗 怀古诗研究为例》:诗歌用韵 互文解读与人文意象:宇文所安的研究
- 异域回声:晚近海外汉学之文史互动研究
- 张月
- 9683字
- 2025-03-25 13:57:48
咏史诗、怀古诗能够很好地体现诗歌与历史之间的互读,诗歌中的历史记忆与历史的诗学解读呈现出互动与交融。在这一领域具有杰出贡献的海外汉学家是美国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比较文学系的荣休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他博士毕业于耶鲁大学,随后在耶鲁和哈佛大学执教。其主要的学术兴趣和贡献在于中国古代文学和比较诗学研究,特别是中国中古文学研究。宇文所安著作等身,论著中时常涉及咏史怀古诗,本节在通读其专著和论文的基础上,选择有代表性的观点和研究方法加以讨论,以期进一步促进咏史怀古诗的研究。
在具体介绍宇文所安的咏史诗与怀古诗研究之前,本节拟对这两个概念加以简单辨析。咏史诗和怀古诗之间关系微妙。概而言之,咏史诗大体是指诗人在阅读史籍的基础上有感而发,从而吟咏历史人物和事件所作的诗歌;而怀古诗则侧重在莅临、拜访古迹之后有所感触,从而抚今追昔,“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即在亲临历史遗迹后有感而发创作的诗歌。然而,咏史诗和怀古诗二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两个概念并不截然对立,而是有互相交叉重叠的部分,较难区隔。另外,咏史怀古诗中的“史”和“古”也是两个相对的时间概念。例如,杜甫在诗歌中记载了有关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这些诗歌是否属于咏史诗,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了。最后,在各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咏史诗和怀古诗的内涵和外延也有所不同;即使是同一时期的不同作家,有时其对咏史和怀古的理解和用法也不尽相同。鉴于此,本章将不拘泥于概念本身,而是侧重探讨这类以历史为题材的诗歌特点及其研究的视角和方法。[4]
一、怀古诗用韵
诗歌与其他文学体裁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对韵律的运用,从六朝永明声律到唐朝格律诗的形成,声韵在中国诗歌的发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目前学界的诸多诗歌研究却逐渐忽视了对这方面的探讨,而主要从内容与艺术特色等方面进行研究,这将导致具有诗歌特色的用韵特点逐渐被学者所忽视。宇文所安的研究正是注意到了晚唐怀古诗中的这一大特色。[5]对此,他分析道:“这些通用的韵脚定下了某种诗歌经验的规范,其成分在诗歌创作中具有强烈的惯性。”[6]同时,在这里他还“发现”了在文学史叙述中常被忽略的诗人许浑及其意义。许浑的怀古诗特别注重押尤韵和东韵。例如,他的《咸阳城西楼晚眺》押尤韵,而《金陵怀古》押东韵。他的用韵选择可能影响了一些晚唐怀古诗的用韵。以下稍举几例以示说明:
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参差烟树五湖东。[7]
李群玉《秣陵怀古》:
野花黄叶旧吴宫,六代豪华烛散风。
龙虎势衰佳气歇,凤凰名在故台空。
市朝迁变秋芜绿,坟冢高低落照红。
霸业鼎图人去尽,独来惆怅水云中。[8]
崔涂《金陵晚眺(一作怀古)》:
苇声骚屑水天秋,吟对金陵古渡头。
千古是非输蝶梦,一轮风雨属渔舟。
若无仙分应须老,幸有归山即合休。
何必登临更惆怅,比来身世只如浮。[9]
在这些诗歌中,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押东韵,李群玉《秣陵怀古》押东韵,崔涂《金陵晚眺》押尤韵。对于唐代诗人为什么会选择这些特定的韵脚以及运用这些韵脚所带来的局限性,宇文所安总结道:
一组既定的早期诗篇赋予某些主题、意象、形式甚至某些韵脚很强烈的情绪联系。这些成分共同发生的反应是一种诗意的“条件反射”。虽然这可以被非常成功地使用……但是这是一种特别成问题的诗法,鼓励无尽的重复和容易的满足。也许众多晚唐诗篇现在不堪一读的原因之一,是这些条件化的情绪已被太经常地唤起。[10]
在怀古诗歌中,一些韵脚(如尤韵和东韵)被反复使用,在意义层面表达了相关的内容、主题和情感,尤其是心灵的感伤。然而这种用韵方法也有其不足之处,例如不同的诗歌运用同样的韵脚,语词的重复在所难免。另外,诗人们套用这些程式化的韵部、意象、语词和结构来写作诗歌而导致新鲜元素的缺失,这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诗歌的创新,削弱了诗人的开创与进取精神,最终导致诗歌缺乏文学性和可读性。韦庄的《咸阳怀古》、刘沧的《题秦女楼》就是这方面的例证。
韦庄《咸阳怀古》:
城边人倚夕阳楼,城上云凝万古愁。
山色不知秦苑废,水声空傍汉宫流。
李斯不向仓中悟,徐福应无物外游。
莫怪楚吟偏断骨,野烟踪迹似东周。[11]
刘沧《题秦女楼》:
珠翠香销鸳瓦堕,神仙曾向此中游。
青楼月色桂花冷,碧落箫声云叶愁。
杳杳蓬莱人不见,苍苍苔藓路空留。
一从凤去千年后,迢递岐山水石秋。[12]
这两首诗歌沿用了前人怀古诗的套语、章法、程式,从而流为庸俗。[13]宇文所安以较为广阔和全面的视野对怀古诗歌进行考察,既看到了用韵的特点及优势,也探讨了采用同样韵部带来的问题与不足。宇文所安对诗歌用韵的研究视角,重审了诗歌本身与声韵密不可分的关系,关注到了诗人用韵以达到勾连心灵与情感的目的,而其同时也可能陷入套路化的困境之中,这为我们诠释咏史诗歌提供了新的路径。
二、互文性方法的运用
运用相同或者相近的韵部,且具有互文性的一系列怀古诗歌大多写作于同一时代,这些诗歌相互联系,构成了怀古诗歌的谱系。互文性的研究方法已被广泛应用于中国文学研究的多个领域,但是咏史怀古诗歌研究对这种方法的使用并不多。宇文所安的互文性研究方法正是将同一主题诗歌中的意象、语词、用典、修辞等方面进行交叉对比研究,从文本与文本之间的引用与被引用、继承与被继承等多个角度阐释唐代尤其晚唐咏史怀古诗的文本特点。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便体现了对文学写作传统的积极参与: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4]
屈原《远游》: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15]
陈子昂的诗歌在《远游》的基础上创新,发前人所未发之观点,由此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名篇。互文性方法的运用并不是对前代文人创作的简单重复,而是后代的诗人通过意象的交叉使用间接地介入前代的作品之中,并使作品产生新的诗歌意义。例如,一系列怀古诗的产生就得益于与崔颢《黄鹤楼》发生的互文联系,崔诗如下: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16]
在探讨崔颢的《黄鹤楼》时,宇文所安分析道:“崔颢采纳了王勃诗句中隐含的时间流逝意义,以‘千载’使之明显化(与王勃的‘日’作用相同),并增加了黄鹤不在的新层次(这一意义既隐含于前一句的背景,也隐含于‘空’)。”[17]李白对崔颢的诗做出回应,创作了与之齐名的《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18]
崔颢与李白的诗歌都涉及“移置”及自然风物与人类活动的对比。另外,王昌龄的《万岁楼》与崔颢的《黄鹤楼》也有着互文性的关联:
江上巍巍万岁楼,不知经历几千秋。
年年喜见山长在,日日悲看水独流。
猿狖何曾离暮岭,鸬鹚空自泛寒洲。
谁堪登望云烟里,向晚茫茫发旅愁。[19]
王诗和崔诗在整体表现方式、书写内容、层次等方面都很相似,两者也都押尤部韵。一些怀古诗歌运用相同或者相似的韵脚,通过互文性的勾连,形成了庞大的怀古咏史谱系。上述案例谈到了有互文性关联的怀古诗在语词、意象与韵脚选择上的相近,从而表达的感情也相似,但是有时也存在差异。古往今来的仁人志士都喜欢登楼怀古,抒发自己的情感。“谢朓城”在不同的诗歌中出现,成为一种文化象征。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和杜牧的《题宣州开元寺》中都涉及这一意象。宇文所安对比这两首诗歌的情感基调,认为:“杜牧的诗语调沉思,李白的诗抱怨时间流逝,要抓紧时机喧闹聚会,两者之间的差别不能再鲜明了。”[20]像李白与杜牧诗这样具有互文性的诗歌之间存在情感差异的情况并不罕见,卢照邻与杜甫关于司马相如琴台的怀古诗也体现了这一特点。
卢照邻《相如琴台》:
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
园院风烟古,池台松槚春。
云疑作赋客,月似听琴人。
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21]
杜甫《琴台》:
茂陵多病后,尚爱卓文君。
酒肆人间世,琴台日暮云。
野花留宝靥,蔓草见罗裙。
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22]
杜甫前往卢照邻曾经去过的地方,创作了《琴台》诗。杜诗显然受到了卢诗的影响,尤其在最后四句表现得比较明显。然而,杜诗的情感基调却不似卢诗那样哀婉、悲伤,而是对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进行赞颂,如卢照邻在最后提到“寂寂啼莺处,空伤游子神”,而杜甫的结尾则是“归凤求皇意,寥寥不复闻”,二者的情感差异跃然纸上。
三、文本细读与诗歌修辞
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的简约性与模糊性为诗歌解读提供了广阔的空间[23]。文本细读有助于鉴赏和解读诗歌,这是西方汉学家研究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方法。杜牧的怀古名篇《赤壁》短小精悍: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24]
此诗即使放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中来看,也可堪称咏史怀古诗中的名篇,故其长期以来备受学者关注。然而,想要研究有所创新并不容易。宇文所安运用文本细读的方法来诠释这首诗,他的论述既继承了前人的一些观点,又开创了自己的独特视角。
他在《追忆》一书的第三章《繁盛与衰落:必然性的机械运转》中对这首诗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解读,占据了整章的一半篇幅。举隅法是咏史怀古诗歌中经常运用的文学修辞手法,能达到“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效果。宇文所安对这首诗的文本细读正始于对诗中举隅法的分析。杜牧通过“折戟”这一历史残存物件唤起了读者的注意。从“折戟”出发,宇文所安细细玩味道:“偏离了目标的戟体现了一种没有实现的可能性:它‘回想着’事情可能是怎么样,并且找到了答案,我们也幻想着它所幻想的东西。”[25]虽然历史不能假设,但若从反面思考历史,则会促使读者将诗歌中的历史叙述与史传中的历史记载进行相互比较。经过文学加工后的历史叙述会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遐想空间。在解读这首诗歌时,读者可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折戟”代表了事件的不成功,但试想如果曹操的计划真的实现了,赤壁之战成功了,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赤壁》假设性的结尾为诗歌的解读开拓了想象空间,这正是诗歌在描述历史事件时的优势所在。诗与史不同,诗歌描述的是可能发生的事情及其背后的普遍规律和意义,而历史则侧重记载具体事件的前因后果。“折戟”代表了无法实现的欲望,而诗歌最后两句提到的历史假设又因其无法实现而形成了一个悖论。历史的偶然性有时决定了历史事件的发展,甚至能改变历史进程的方向,正如东风之于赤壁之战。宇文所安认为,历史学家所不愿意承认的历史偶然性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一些历史事件的进展和结局,他们总是希望找到合乎逻辑的、符合历史事件发展的因果性必然联系。[26]
诗与史的不同还在于诗人与历史学家的不同,诗人利用文学手段和表现方法进行诗歌创作,其或者截取历史的断面加以夸大,或者运用设问、反问、比喻等文学手法来引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吸引读者的注意力。[27]杜牧的这首诗便是对历史必然性的一种挑战,然而后代有些注释家、评点家却将这首诗置于道德伦理的框架内,从而对曹操的动机进行谴责,认为他之所以会在赤壁大败是因为“动机不纯”。[28]以此为前提,曹操为了虏获二乔而征伐东吴成了这些学者对于这首诗歌的主要关注点。偶然的东风因素被后代的评点家、注释家们所忽视,取而代之的是对历史必然性的强调。对于后世的这种观点,宇文所安认为:“注释家们用自己的注释来征服杜牧的诗,本来杜牧的诗是由机遇和可此可彼的可能性统治着的,这种征服并不只是想借助注释进行道德说教,而且企图把历史事实与道德必然性结合起来,以证明历史事件终归是为必然性所统治的。”[29]这也从侧面揭示了咏史诗作为一种诗歌题材与后代读者解读之间的微妙关系:后代的文人会用“道德必然性”来规范对于咏史诗的解读。通过文本细读的方法,从诗与史之别、诗歌修辞与历史叙述的复杂关系层面解读和探讨杜牧的《赤壁》,是宇文所安的咏史诗研究带给我们的独特视角和贡献。在宇文所安的另一著作《晚唐诗》的《杜牧》章节中,他也同样谈论到了这首《赤壁》,并认为这首诗应当是受到了李贺《长平箭头歌》的影响,但杜诗只是借用了李诗的主题而非具体的内容。[30]宇文所安对文本的敏锐洞察力加之其优秀的西方文学理论素养,使得他在分析中国古典诗歌时能够融会贯通、游刃有余,提出一些值得玩味和思考的观点。
四、文本流传
在《中国古典诗歌的生成》中,宇文所安探讨了班固的《咏史》。他主要从文本流传的角度来解读这首诗歌,触及了文本不确定性与流动性的问题。[31]
班固《咏史》: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
太苍令有罪,就递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
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
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
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32]
班固的《咏史》是现存的第一首五言诗,也是公认最早的咏史诗。宇文所安对于将这首《咏史》列入班固名下表示怀疑,原因在于六朝、隋唐的选集和类书很少选录这首诗,即使个别选录的也并没有用“咏史”作为该诗的标题。因此,宇文所安怀疑很可能是后来的文人将这首诗系于班固的名下。同时,他揣测后人采取这种做法是缘于将班固作为诗歌的作者可以增加文本和作者的可信性。作为史学家的班固,其在生命后期也经历了牢狱之灾,与诗中的缇萦之父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宇文所安进一步对此诗分析道:“这首诗通过获得‘作者’而赢得了中国诗歌传统中最常见的一类价值:诗人通过历史上类似的境况描写他的个人遭际。只有这样,这首诗才可以被理解为‘有感叹之辞’。”[33]宇文所安的说法为解读班固的《咏史》提供了一种新的关注点。
顺着宇文所安的思路思考,我们还可以研究有关咏史诗的文本问题。例如,很多六朝咏史诗都以“咏史”为题。
王粲《咏史诗》:
自古无殉死,达人所共知。
秦穆杀三良,惜哉空尔为。
结发事明君,受恩良不訾。
临没要之死,焉得不相随。
妻子当门泣,兄弟哭路垂。
临穴呼苍天,涕下如绠縻。
人生各有志,终不为此移。
同知埋身剧,心亦有所施。
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
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34]
张协《咏史》:
昔在西京时,朝野多欢娱。
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
朱轩曜金城,供帐临长衢。
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
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
行人为陨涕,贤哉此大夫。
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
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累愚。
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
咄此蝉冕客,君绅宜见书。[35]
袁宏《咏史诗》其一:
周昌梗概臣,辞达不为讷。
汲黯社稷器,栋梁表天骨。
陆贾厌解纷,时与酒梼杌。
婉转将相门,一言和平勃。
趋舍各有之,俱令道不没。[36]
王粲、张协、袁宏都曾写过咏史诗,这些诗歌的标题虽然一致,但所吟咏的主题不一、内容各异。王粲吟咏了三良,张协赞颂了二疏(疏广和疏受),袁宏评论了周昌、汲黯和陆贾。另外,作为咏史诗的代表作,左思的《咏史诗》八首则提到了从传说时期到汉代的诸多历史人物。面对这些标题相同而内容各异的诗歌,以下问题就值得进一步思考和探讨:这些咏史诗的标题来自何处?是原来诗歌就有的还是后人加上的?如果是后者,又是由谁,在什么情况下选定的标题?可以看到,文本标题的不确定性是写本时代典籍流传所具有的重要特点之一。
五、场景缺失之意义与自然人世之对比
诗人在怀古诗中时常关注历史遗迹及缺失的场景,刘禹锡和杜牧的诗歌便是很好的例证。在微观物质层面上,诗人们常常关注历史遗迹本身。例如刘禹锡的《汉寿城春望》:
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
田中牧竖烧刍狗,陌上行人看石麟。
华表半空经霹雳,碑文才见满埃尘。
不知何日东瀛变,此地还成要路津。[37]
诗人关注“荒祠”“古墓”“华表”“碑文”“石麟”等历史古迹中的细微之处,折射出了物是人非的现状及盼望早日重现昔日繁华的心情。除了从细处着眼及关注物质实体以外,诗人还侧重于宏观层面描摹波澜壮阔的历史场景之缺失。如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
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38]
刘禹锡采用宏观叙事手法,荡气回肠地重述当年西晋灭吴的历史场景,然而这样的壮观场景已成往事,物是人非,金陵王气不再。除了微观和宏观,场景的缺失有时还发生在记忆层面,如杜牧的《宣州开元寺南楼》:
小楼才受一床横,终日看山酒满倾。
可惜和风夜来雨,醉中虚度打窗声。[39]
在酒醉的朦胧中,昔日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对于诗人描述缺失场景的意义,宇文所安评论道:“缺失的景象是另一种诗歌表现的形式,超越了直接的经验,只需一个小小的飞跃,便可从这两种诗歌表现模式跳出,转为创造真实生活经验中永远不可能发生的景象,这种景象只能在语言中存在。”[40]场景缺失所造成的巨大冲击,促使诗人通过对比的文学手法来表现自然风物的永恒存在与历史荣光的短暂易逝,这也就构成了怀古诗亘古不变的主题之一。对此,宇文所安在自己的多部著作中都有论述。在其早年写作的《初唐诗》中,他认为六朝时期鲍照的《芜城赋》对初唐怀古诗的写作模式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促成了“过去的繁华”与“现在的荒芜”之间的对比,以及对人世变迁的思索。[41]后世很多诗人在写作怀古诗时都采用了这种写作范式。例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42]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43]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44]许浑《金陵怀古》:“英雄一去豪华尽,唯有青山似洛中。”[45]
诗人面对历史遗迹,通过写作咏史怀古诗来抒发怀旧、伤感之情,诗歌的语言常常比较质朴而奔放。诗人莅临古迹,睹物思人,想起了历史上的过往。不管当时这些人物如何在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一切都已成为过往云烟。辉煌的过去已然逝去,留给诗人的哀婉、悲伤情绪却始终挥之不去。这种历史荣光的短暂易逝与自然地理的长久存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历史人物又在时间和空间的交错中促发了诗人的历史记忆。对于咏史怀古诗歌中为什么总是出现这种物我对比、物是人非的主题,宇文所安在《追忆》中解释道:“人被困陷在自然的那种既定的机械运转中,他们逃脱不了盛衰荣枯这种自然的循环往复的变化。这个过程偏巧是人们在回顾历史时见得最多的东西:它的样式是哀歌,是一种时间造成的距离,它相当于想象在唤起悲剧听众的‘怜悯和恐惧’时所造成的距离。”[46]宇文所安从心理、情感与怀旧的视角切入分析,为咏史怀古诗中这一时常出现的结构和常见的主题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释。
六、主题、意象研究
主题、意象研究是文学研究的常用方法,适用于不同的文学体裁和题材。宇文所安《晚唐》书中设专章对李商隐怀古诗的特点进行探讨,其中便采用了主题研究的方法,侧重从道德伦理的角度,对以南朝和隋朝君主为题材的咏史怀古诗进行考察。宇文所安指出,李商隐的咏史怀古诗主要从道德层面针对统治者荒淫无度、穷奢极欲的生活加以谴责与反思。例如以陈后主为题材的一系列诗歌:
《南朝》:
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敌国军营漂木柿,前朝神庙锁烟煤。
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当年只费才。[47]
《南朝》: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48]
《陈后宫》: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
侵夜鸾开镜,迎冬雉献裘。
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49]
《陈后宫》:
玄武开新苑,龙舟宴幸频。
渚莲参法驾,沙鸟犯句陈。
寿献金茎露,歌翻玉树尘。
夜来江令醉,别诏宿临春。[50]
《北齐》二首: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着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51]
李商隐在《南朝》《陈后宫》《北齐》等以陈后主为题材的诗歌中,从道德层面来评价其过失。这些诗歌被看作是借鉴历史经验教训来警示当下社会的作品。事实上,李商隐以历史上的君王为主题所创作的咏史怀古诗还有很多。例如:《隋宫》之隋炀帝、《楚宫》之楚襄王、《汉宫》之汉武帝以及《马嵬》之唐玄宗。这些诗歌主要描述了这些历史人物纵情玩乐、肆意挥霍的行为以及由此导致的历史悲剧,由此体现了诗人在道德层面对此的批判及借由历史对当下发出的警示。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的咏史怀古诗都寄托着诗人强烈的道德伦理观。有些咏史怀古诗就史论史,并无很明显的道德寓意。
除了主题研究以外,意象研究也是常用的诗歌分析方法。学界对自然意象的研究比较成熟,例如对自然界的花鸟山水等意象的探讨。咏史怀古诗则集中了较多的人文意象,不管是历史人物还是历史名胜都成为文人墨客写作时常常借以抒发胸臆的媒介。宇文所安对金陵意象有着较多的论述。他在《地:金陵怀古》中集中探讨了与南京相关的怀古诗[52]。金陵意象在诗歌中反复出现,体现了诗人们对这座城市的诸多情感。在一代代文人对金陵之地的吟咏中,这座城市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物和往事也就逐渐浓缩成为一种复杂的文化意象,进入人们的历史记忆之中。
宇文所安认为:“照片与电影的时代之前,一个地方主要是通过文本以它们程式化的意象而被知晓、被记住并成为值得追忆的。”[53]正是基于此认识,他写道:“次要的、不可靠的甚至是虚构的事件,却通过强有力的文本,成了真正的历史,这使历史学家的努力化为乌有。”[54]也就是说,历史典籍对金陵的记载有其局限性,文学创作则在某种程度上通过营造“强有力的文本”而合理地想象、建构了关于金陵的部分历史与传统。历史的真实性在咏史怀古诗中已然不是诗人们的主要关注点,相反,他们所运用的意象以及由此想象出来的故事传说成为人们回忆一座古城所依赖的素材。在咏史怀古诗中,历史的真实性退于幕后,取而代之的是诗人用典所提及的历史片段。历史叙述在诗歌中被形象化的语言加工,经过适度夸大后产生了引人入胜的文学效果。有时诗人还为了突显自己某方面的观念和想法而对历史记载加以或多或少的翻案,这也同样可以吸引读者。历史人物及其事迹在文学层面上被展开,通过文学和历史的相互影响和塑造而产生出生动形象的历史人物和故事。对此,宇文所安以庾信《哀江南赋》、李白《金陵歌送别范宣》《登金陵凤凰台》《金陵三首》、刘禹锡《金陵五题》、许浑《金陵怀古》等诗歌为基础,归纳出诗人认知金陵的三种方式:其一,把金陵当作自然风景来欣赏,无异于其他古迹;其二,对金陵遗迹背后的历史和典故都有所了解;其三,在金陵旅居多年,用基于诗歌和传说故事中的金陵形象来印证这座城市的历史古迹。[55]宇文所安从金陵意象的接受史角度,结合具体的文本分析阐释了文人学者对金陵的塑造。[56]
综上所论,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研究的西方代表性汉学家,宇文所安在对西方和中国文化充分了解的基础上,以其独特视角开展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研究。他在探讨晚唐怀古诗时着重关注到了诗歌用韵的特点,并且结合互文性的方法进行文本细读。咏史怀古诗采用相同或者相近的韵部有其优势,即通过一些常用韵脚的使用,使咏史怀古诗互相勾连,形成了咏史怀古的“家族”,并在同题吟咏中佳作频出。然而,重复使用大量相同或者相近的韵脚也会使诗歌缺乏一定的创新性和文学性,这对于文学“小家”来说更为致命。此外,同一主题的咏史怀古诗之间相互称引语词、意象等文学要素,从而在章法、修辞上体现出了很多相同点或者相似性。诗歌中重复出现的一些语词逐渐演变成为经典的意象而流传下来,影响了后世诗人和读者对咏史怀古诗的认知,而后代读者对这些意象的解读与运用也大大丰富了咏史怀古诗的内涵和外延。通过互文性的方法,不同诗人、不同朝代的诗歌得以跨越时空彼此联系起来,形成了一张复杂的诗歌网络。在咏史怀古诗中,亭台园林等自然景物的永恒存在与历史荣光的转瞬即逝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场景缺失带来的古今比照触发了诗人写作咏史怀古诗的冲动。诗人莅临古迹,目睹今非昔比的景象,怅然若思,抚今追昔,最后将自己的感遇寄托在诗歌中。这便成了咏史怀古诗的常见写作范式,也是理解诗意的关键之处。宇文所安发现了咏史怀古诗歌中值得探讨的一些关键问题并将其集中讨论分析,同时还注意到了诗歌创作的传承和变化现象,这对文学作品及文学史解读做出了十分有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