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今者吾丧我

在王权政治和礼序观念中,“凭几”由一日常之物衍化为礼仪之物,在“用”与“位”的规定性中,权力将物规训为身份的符号,并经由对这种符号意义的强化和传递将物连同用物者自身锁闭在这一意义的系统之中。面对这一世界,庄子在《齐物论》的开篇,以冷峻的态度言说了另外一种“隐几者”: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1

对于这一篇,人们更多讨论的是“天籁”的问题。后文“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的天籁,是一个无所役使的自由世界。这一世界并不完全出于“心”的想象或感悟,它首先是从“隐几而坐”这一身体的姿态展开的。那么这种姿态是怎样的?尽管后世有注释者将“隐几”释为“凭几”2,但从语境来看,子綦“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耦”,完全沉浸于神游妙应、自然忘我的状态之中。这与那种在仪式中正襟危坐的样子显然是不同的。郭象注“耦,匹也”,也就是一种相对的状态,司马彪则说“耦,身也,身与神为耦”3, 隐几的状态正是对凭几那种“身心、物我之间的相对关系”的遗忘。此刻,心如死灰般寂然不动,身如槁木般无生无情,由此可以进一步想象,他面对着几,不会是正襟危坐,而是轻靠着几,㗳然长嘘,在祛除了对“自我”的知觉之后,“吾”之身心闻得了天籁。

颜成子游对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的提问,进一步说明子綦之“隐几”同其他人的“隐几”是不同的,这也呼应了“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的对比。4吕惠卿说:“昔之隐几,应物时也。今之隐几,遗物时也。” 5此话昭然。“昔之隐几”,指的是因物得时,也就是“吾丧我”中的那个“小我”;所谓“应时”,便是应合一个恰当的“场合”。那些重大仪式中的“凭几”,还有成王顾命时的“凭几”,无疑是此种“应时”之物。权力关系中的尊位被这种在“时”当中的凭几姿态表达出来。所谓“应物”,则是一种对事物的知识性的分辨。王夫之在《庄子解》中认为“昔者子綦之隐几,尝有言以辨儒墨矣,至是而嗒焉忘言,子游见其丧偶之心矣”6,言子綦过去隐几时意图分辨名理,故不同于如今“嗒然忘言”之隐几。不光是墨家言名理,礼仪之中的语言或是音乐自然也是以“名理”表达的。对于隐几的子綦而言,那个受到身份和知识规约的“小我”已从他身体中消失,“时间”对他而言也不再有任何流俗的意义,如此“几”自然不可能再是被利用的工具或是身份的表征。

《庄子》中还特别提到了另外一位“隐几”之人—他的好友惠施。在《齐物论》中庄子谈到“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在《德充符》中又形容惠施“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成玄英疏:“未遗筌蹄,耽内名理,疏外神识,劳苦精灵,故行则倚树而吟咏,坐则隐几而谈说,是以形劳心,倦疲怠而瞑者也。”7 这与南郭子綦“隐几”自然不同。庄子是在讽刺和批评惠子的“据梧”,是由于劳累而不得不依赖于器具。劳累之因在于心整日被缠扰在知识和概念的牢笼之中,不得解脱,故常倦怠,这便是“物役”;身体因为劳累而倚靠着这个“梧几”来休息,又是另一种“物役”—他虽得到一时休息,却无法停止思考和言谈,最后不得不进入沉睡之中。在这种不可止歇的物役之中,人与物最后都因过于疲惫而无法得享天年,故庄子说“其盛者也,载之末年”。

所谓个人生命之“末年”亦是指历史之“末年”。事实上,庄子的“今之隐几者”,实是在说“古之真人”;而“昔之隐几者”,却是“末年盛者”。庄子的语言中,常常出现这样的吊诡,从中可以看到庄子对于古之真人回归人间的一种期许,或者说,他认为古之真人是一种真正的“人间之人”,而所谓的“今人”却并不是真实地存在于天地间的那个我。《人间世》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至人的“存诸己”,亦正是今之隐几者的“吾丧我”。上古时代的至人,在一种自然的状态中,遗世忘时,而经过了那“末年盛者”的时代,则须涤除那个业已“暴人之所行”的外物之我后,才能够存在于“自我之中”。

在这样一种对“末年”的警觉中,庄子的后学开始寻找一种淡漠混芒的真人境界。《外篇·缮性》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 古人生命处于混芒而淡漠的情状之中,这正是子綦隐几时的“嗒然”之态。彼时之人,虽然有知觉,却无利用之心,虽与万物相处,却不相戕害。这是在人成为“盛者”后再难以回返的理想时代。

《外篇·天运》又用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的故事来记述这位上古的隐几者:

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

这段描述中虽包含黄老道家的思想,其写作依然源于《齐物论》。黄帝“倚于槁梧而吟”,思索视觉和精力所“不及”的那个“天乐”的世界,世界仿佛呈现出一种混沌幽冥无形无声的样子,这也正是上古的圣人达于情实、归于无为的自然状态。

1 [晋]郭象注,[唐]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23—24页。以下凡引《庄子》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 如成玄英疏云:“隐,凭也。嘘,叹也。” 南宋林希逸亦有相似之解释:“隐几者,凭几也。”王先谦曰:“隐几者,必属之肘。所谓曲肱枕之。故曰肘可隐注。”[汉]刘熙撰,[清]毕沅疏证, [清]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4页。

3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9页。

4 对今昔隐几者的身份,注家中有数种解释。一是认为子綦的状态与从前别的人不同,如郭象注:“子游尝见隐几者,而未见若子綦者也。”二是认为子綦与以前的状态不同,如成玄英疏:“子綦昔见坐忘,未尽玄妙;今逢隐几,实异曩时。”以上解释,均认为今之隐几者的境界,高于昔之隐几者,也即今者为当下子綦之隐几。

5 [宋]吕惠卿撰,汤君集校:《庄子义集校》,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8页。

6 [清]王夫之:《船山全书》第十三册之《庄子解》,长沙:岳麓书院,2011年,第94页。

7 成玄英解释《齐物论》中“惠子之据梧”为“以梧几而据之谈说,尤隐几者也”。这自然令人很容易联想到,这种用来凭据的“梧几”,同子綦之几乃是同样的形制。成玄英解释《德充符》中“槁梧”为“夹膝几”。这“夹膝几”似乎是与“隐几”不同了,但从原文看惠子“据梧”显然和“据槁梧”一样,再联想到《齐物论》此段隐几之时“身如槁木”的譬喻,更令人怀疑“槁木”“槁梧”和隐几之间的关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