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书简:1859-1861
- (法)吕多维克·德·加尼耶·戴加莱 (法)热纳维耶芙·德尚 (法)奥迪勒·巴赫 (法)蒂埃里·戴加莱
- 3603字
- 2025-03-28 19:00:52
序
贝尔纳·布里赛
热纳维耶芙·德尚(Geneviève Deschamps,娘家姓戴加莱[des Garets])与两位同辈堂表亲奥迪勒·巴赫(Odile Bach)、蒂埃里·戴加莱(Thierry des Garets)一道,把他们曾祖父(外曾祖父)吕多维克·德·加尼耶·戴加莱(Ludovic de Garnier des Garets)将军(就是本书信末署名L.d.G.者)的“中国书简”发掘出来,功莫大焉。1859年11月至1861年7月,这位担任猎兵少尉的年轻军官参加了英法联军对中国的远征,因此去过北京。在家书中,他讲述了自己的旅程,以及参与洗劫圆明园(1860年10月)的经历。他当时只有22岁,但思想之成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关于这场载入历史的殖民远征,已知有三十多部法文著作和十五六部英文著作行世。如今,吕多维克·德·加尼耶·戴加莱的《中国书简:1859-1861》首次付梓,加入这一行列。这部书信体的记录格外引人注目,原因在于,这些信件写给他至亲至爱的家人,其中既有年轻人的蓬勃朝气,更不乏真挚诚恳。应该说,在关于这场疯狂远征的文字当中,它属于最吸引人、最有价值的著作之列。
这样的见闻的确与众不同:它是纯粹的私人写作,不必考虑出版所需的“政治正确”。其中没有任何俗套,无须讨好谁,也不必担心得罪人,无须迁就读者大众,也没有什么事儿需要藏着掖着而自我设限。
吕多维克在信中花了很大篇幅描写他乘坐“罗讷河”(Rhône)号运输舰一路航行的经历:从布雷斯特(Brest)出发到第一个停靠站特内里费岛(Tenerife,是加那利群岛[Islas Canarias]之一),从特内里费到开普敦、新加坡再到上海(吴淞口),最后在中国北方海滨登陆。他为我们描述了船上生活的艰辛。
旅途漫长,吕多维克很用心地准备了许多书籍,比如古伯察(Huc)神父的著作(《鞑靼西藏旅行记》[Souvenirs d’un voyage dans la Tartarie et le Thibet]、《中华帝国纪行》[L’Empire chinois])和海军上将埃德蒙·朱利安·德·拉格拉维耶尔(Edmond Jurien de la Gravière)的《“巴约纳女郎”号护卫艇的中国海之行》(Voyage de la corvette La Bayonnaise dans les mers de Chine)等游记文学的经典,另外还有其他各类书籍。“书籍是我在船上全部幸福的源泉”,这是他的心里话。
12月27日,他在圣科鲁兹(Santa Cruz)的锚地写道:“……踏上这次不寻常的旅程,是天意,是我人生之幸。我将在故土6000法里[1]之外一窥世界的究竟,而不是百无聊赖地在军营中打发日子,为一副中尉肩章虚度五年到六年。这种生活是多么荒谬乏味呀!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它有丝毫意义。能前往世界的尽头,的确是难得的运气。我将有机会研究——或至少能亲见——这个世界,各国的气候、居民和千奇百怪的事物。”
“罗讷河”号于1860年1月9日跨越赤道,这对船上所有海员和乘客来说都是一场“盛典”,唱主角的是主导仪式的“赤道老爹”[2]——关于此事的记载值得仔细阅读。吕多维克还讲到他与上海徐家汇耶稣会的来往,法军在芝罘(今烟台)大营的短暂停留,联军在中国北方直隶湾(今渤海湾)北塘村附近登陆、头几次抢劫、攻占大沽口,以及朋友杜舍拉(Duchayla)战死,等等。
戴加莱与法军司令部官员的看法不谋而合。他写道,英国人“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体现自己的能干,同时也令我们时常有一种感觉,即我们只能完全听从他们的摆布。他们如此瞧不起我们,让我非常气愤”。他还愤愤地说:“看到我们的付出被英国人抹杀到如此地步,实在难以忍受,而英国人在此地已经非常强势,恨不得把一切揽入囊中。去谈判的是他们,发号施令的也是他们。总之一句话,我们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却只是为英国人开了路。”
然后是对八里桥战斗的记述,这场战斗将决定整个战局的命运。在所有相关记录中,唯有吕多维克敢于披露这场战争的凶残,他写道:“(我们)把能看到的人全部杀掉。我们还当场枪决了战俘。”
吕多维克前往北京一路上寄出的家信固然非常有价值,但讲述他于10月7日和8日在中国皇帝的夏宫圆明园的发现的信件(10月20日致父亲的信中提及)更加值得我们关注。
我们的主人公表现如何?吕多维克先把令人叹为观止的宫殿描绘了一番,接着是他的第一个自供状。他发现了“一枚巨大的绿玉御玺,印玺上半部是用同一块玉石雕刻的犀牛”,决定把它献给旅长冉曼(Jamin)将军。这个颇有骑士之风的举动后来让他懊恼不已……
他还抢到一把古董匕首和一块怀表,也同样献给了上司。不过,他自己留下了另一块怀表,其“瓷面上画着迷人的工笔画”。他自称瞧不上钻石和珍珠,但将“几样可爱的艺术品,有翡翠、白玉、景泰蓝瓷器和漆盒”等据为己有。这位抢劫者还说,自己带走了“一个皇上的蓝釉底铜镂雕鎏金马鞍、一支极珍贵的当地款式中国步枪”,还有一些小摆设。
谈及这场规模空前的抢劫时,他补充道:“大兵们从来没有如此腰缠万贯,畅游在黄金、白银和各种极为华丽的布料的海洋中……然后全部打碎、糟蹋掉……”英国人也不甘示弱:“他们一得知有东西可抢,立即闻风而至,还带来大车和干活的牲口……他们一到,就一窝蜂地冲进宫殿,将所见之物全部洗劫一空。不过,他们只找到了我们剩下的东西,因而恼怒至极。”
而他抢来的极品,是在一处洞穴深处的箱子里发现的“用黄绸包裹的四幅巨大的画轴”。这是用最美丽的丝绸制作的“三世佛”画像。由于没法搬运,他找来几个中国苦力帮忙,把这个“富丽堂皇的礼物”献给了总司令。如今,我们可以在枫丹白露宫看到这几个独一无二的珍品,就在欧仁妮(Eugénie)皇后中国馆的天花板上。这就要感谢吕多维克犯下的偷窃罪喽……
然而几天后,他行李中一个小箱子不见了,里面装着他“最漂亮”和“最贵重”的物品。他虽生性旷达,但仍不能释怀:“盗贼被盗,现世现报,但总是感到不舒服。”吕多维克想把这些从圆明园偷的东西带走,不是据为己有,而是想给他的几个姐妹多置一些嫁妆,因为他们家境不算富裕。12月21日他在上海写信时,又一次提到那枚御玺:“我得跟你说,我手里曾经握着一大笔财富,若你看到,会和我一样心碎的。我把御玺献给了冉曼将军,它的质地是一种我不认识的宝石,价值约十六万法郎,甚至更多。我们在北京拿的东西当中,有好几件是这种质地,中国人非常珍爱。所以,我手里曾经拥有的财富,足够给每个姐妹置办一份嫁妆了。一想到她们,我就更加生气,因为错过了也许是一生中唯一给她们幸福的机会。我们的家训‘宁舍财富,不舍善心’,仿佛就是为我们而立。”
我们注意到,在洗劫圆明园过程中,本书的主人公下手时没有丝毫迟疑。他的笔下虽然没有为此自鸣得意,但文字间虚情假意,丝毫没有愧疚。的确,绝大多数军官(见杜潘[Dupin]上校化名瓦兰[Varin]所写的书)和士兵,无论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只要身在北京,满脑子就只有抢劫,甚至有些人因为无法抢得更多而感到遗憾(如英国戈登[Gordon]上尉)。只有极少数人拒绝动手,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此时动手拿东西就等同于偷窃。
我们要指出,依然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声音对洗劫行径予以谴责,比如贝齐亚(Béziat)上尉,但他的观点出现在1903年出版的一本书里(《征战中国》[Campagne de Chine])。尤其要提及吕多维克的好友居斯塔夫·德·布瓦西厄(Gustave de Boissieu)——他们二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接受过同样的道德教育,吕多维克每封信里都会谈到他的近况。(还可参考拙著《1860:圆明园大劫难》[Le sac du palais d’Été],以及《北京传奇》[Le Roman de Pékin]第十章。)面对兵痞们制造的骇人场面,居斯塔夫·德·布瓦西厄自称极其反感。他坦言,这凄惨的景象令他深感羞耻和悲痛。
L.d.G.的家信让我们想起阿尔芒·吕西(Armand Lucy)在1860年远征中国期间写给“慈父”的信件,当时,吕西是蒙托邦(Mon-tauban)将军的英语译员。这两个出色的年轻人年纪相仿,一个是军人,另一个是“百姓”,也就是文职人员。或许他们未曾谋面,但二人都十分厌恶英国人。吕西(还有后来的埃里松[Hérisson]伯爵,他对中国之行也有出色的记述)是“上帝的宠儿”,他不必乘大帆船绕道开普敦,经历漫长而拥挤的海上航行。吕西和埃里松随同蒙托邦将军从土伦(Toulon)出发,前往埃及的亚历山大港,再从苏伊士乘舒适的汽船,经红海、亚丁湾和锡兰,最终抵达上海。他们没有上过战场,因而,他们对于中国之行的描述和吕多维克的记录完全不同。从这个意义上说,吕多维克的记录更显珍贵。我们可以从中了解船上的生活状态以及远征期间士兵们的日常生活。
关于这场远征,已有的各类记述大都出自军中高层,包括总司令蒙托邦将军、柯利诺(Collineau)将军、杜潘上校、巴吕(Pallu)海军上尉、特使葛罗(Gros)男爵。他们下笔时就想着日后出版给人看,因而会小心地把握尺度,以免给自己带来麻烦,或者与官方说法相抵触。同时,他们也刻意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世人。
而在吕多维克笔下丝毫没有这些顾虑,他不必为了故事效果而美化或塑造自己的个性。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因为他想晋升中尉未果,也没能获得勋章。因为他太年轻!他的心态和诚挚,让他能以真面目示人。
这也正是历史学家让-菲利浦·雷(Jean-Philippe Rey)对本书的评价。
最后,让我们以吕多维克对中国人的敬意结束这篇序言:
贝尔纳·布里赛(Bernard Brizay)为《1860:圆明园大劫难》作者,该书2003年由峭岩(Rocher)出版社出版,已译为中文和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