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巴黎,秋意渐浓。
但杜伊勒里宫内,皇帝的书房却依旧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
拿破仑·波拿巴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西班牙地图前,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
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法国军队的番号、位置,以及那些如同鬼魅般出没的西班牙抵抗力量的活动区域。
“废物!一群废物!”皇帝猛地转身,抓起桌上一份来自马德里的报告,狠狠摔在地上。
羊皮纸散落开来,上面潦草的字迹记录着又一次补给线被切断,以及一支小规模巡逻队失踪的消息。
“杜邦那个蠢货,居然在拜伦投降了!两万法兰西士兵!他把帝国的荣耀丢在了安达卢西亚的尘土里!”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贝尔蒂埃元帅,这位永远冷静的参谋长,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不敢接话。
他知道,皇帝的怒火不仅仅是因为拜伦的惨败,更是因为整个西班牙局势的糜烂。
原本以为只是一场轻松的武装游行,扶持自己的哥哥约瑟夫登上西班牙王位,就能将这个伊比利亚半岛彻底纳入帝国体系。
谁能想到,西班牙人反抗的意志如此激烈,如此……野蛮。
那些衣衫褴褛的农民,那些狂热的教士,用匕首、用土枪、甚至用石头和草叉,在山林间,在城镇的废墟里,给予帝国最精锐的士兵以沉重的打击。
“还有葡萄牙!”拿破仑走到另一张地图前,上面是葡萄牙的海岸线。
“英国人登陆了!那个韦尔斯利,在维梅罗击败了朱诺!现在整个里斯本都在英国人的控制下!”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墨水瓶都跳了起来。
“我们控制了欧洲大陆,却管不住自己家门口的这两个小偷!”
他烦躁地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约瑟夫……我的哥哥,他更适合当一个图书馆管理员,而不是国王!”
“他居然想和那些叛匪谈判?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波拿巴!”
贝尔蒂埃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我们已经向西班牙增派了三个军团,内伊元帅和拉纳元帅也即将抵达。”
“只要您亲自前往……”
“亲自前往?”拿破仑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看向贝尔蒂埃,“我当然会去!我要亲自把那些该死的游击队碾成粉末!”
“但是,贝尔蒂埃,你想过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巴黎初秋的景象,语气低沉下来:“这意味着帝国最精锐的部队,将近二十万人,要被拖在那个该死的半岛上!”
“而普鲁士,奥地利,俄国……他们都在看着!”
他没有明说,但贝尔蒂埃明白皇帝的忧虑。
一年前与普鲁士和俄国的停战,不过是权宜之计。
普鲁士,那个年轻的贵族林恩·冯·霍亨索伦,似乎正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国家掀起一些波澜。
情报显示,他们在改革军队,建立工厂。
奥地利虽然才刚失败,但弗朗茨二世显然也不是个善茬,他还是不服气,一直在摩拳擦掌,暗中扩军。
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他现在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西班牙,就像一个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拿破仑喃喃自语,手指敲击着窗棂,“它在不断消耗帝国的血液和精力。我们必须尽快解决它,否则……”
西班牙,卡斯蒂利亚高原。
九月的阳光依旧毒辣,将干涸的土地炙烤得龟裂。
一支法国军队的步兵小队,正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艰难跋涉。
士兵们的蓝色军服早已被汗水和尘土染成了灰褐色,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警惕。
上尉阿尔诺·杜布瓦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他今年二十八岁,参加过耶拿和奥尔施泰特战役,算是老兵了。
但即便是他,也从未经历过像西班牙这样令人心烦意乱的战争。
这里的敌人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
他们可能是田里劳作的农民,可能是路边乞讨的老妇,也可能是躲在山岩后的狙击手。
他们没有统一的军装,没有固定的战线,只有深入骨髓的仇恨和神出鬼没的袭击。
“见鬼的天气!”阿尔诺身边的老兵,中士巴斯蒂安啐了一口唾沫,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比埃及还要热!而且连口像样的水都找不到。”
阿尔诺没有说话,只是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旁光秃秃的山丘和稀疏的灌木丛。
那里是“他们”最喜欢藏身的地方。
就在昨天,一支负责运送伤员的小分队,就在距离这里不到五公里的地方遭到了伏击,十几个人全部被杀,尸体被残忍地肢解,挂在路边的树上。
“上尉,前面好像有情况。”一名眼尖的士兵指着前方路边的一处废弃的农舍。
几只乌鸦在农舍上空盘旋,发出沙哑的叫声。
阿尔诺的心一沉,拔出了腰间的手枪。
“全体戒备!巴斯蒂安,带两个人去看看!”
巴斯蒂安点点头,招呼了两名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小心翼翼地向农舍靠近。
阿尔诺和其他士兵则分散开来,枪口对准了周围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士兵们紧张的呼吸声和乌鸦的聒噪声。
几分钟后,巴斯蒂安脸色苍白地跑了回来。
“上尉……是……是失踪的第三小队的人……”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们……他们……”
阿尔诺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挥了挥手,示意部队继续前进,绕开了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农舍。
队伍里的气氛更加压抑了,一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忍不住干呕起来。
这就是西班牙。
没有荣耀,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休止的消耗、恐惧和残忍。
阿尔诺甚至开始怀念起在德意志和普鲁士人打仗的日子。
至少,那里的敌人穿着军装,排着队形,像个真正的军人一样和你战斗,而不是像这里的幽灵,在你最放松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他想起出发前,在巴黎街头,人们欢呼着“皇帝万岁”,期待着又一场辉煌的胜利。
可他们谁又能想到,在阳光明媚的西班牙,等待着法兰西士兵的,却是这样一个肮脏、血腥、看不到尽头的泥潭?
傍晚时分,小队终于抵达了预定的宿营地,一座被法军占领的小镇。
镇子不大,大部分房屋都门窗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巡逻的法军士兵走过,发出单调的脚步声。
阿尔诺安排好岗哨,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临时征用的指挥部——镇上唯一像样的石屋。
他草草吃了点干硬的面包和咸肉,然后坐到桌前,想给远在诺曼底的未婚妻写封信。
但他提笔许久,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写这里的蓝天白云?写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
还是写那些被吊在树上的同伴的尸体?写那些躲在暗处,随时准备用匕首割断你喉咙的“平民”?
最终,他只是写道:“亲爱的玛丽,一切安好,勿念。西班牙的阳光很充足,只是有些干燥。”
“这里的战争和以前不太一样,但请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期待早日归来,与你团聚。”
写完,他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
他知道,这封信或许永远也寄不出去。
在这片被仇恨浸透的土地上,明天和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他走出石屋,看着夕阳将远处的山峦染成一片血红。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枪响,很快又归于沉寂。
阿尔诺叹了口气,紧了紧腰间的佩枪。
皇帝想要征服西班牙,或许他最终能做到。
但代价呢?
多少法兰西的好小伙子,要像那些牺牲的同伴一样,永远留在这片贫瘠而充满敌意的土地上?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这场战争,就像一个不断流脓的伤口,正在慢慢吸干帝国的元气。
阿尔诺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
他是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至于帝国的未来,那是皇帝和元帅们该考虑的事情。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并且带着他的士兵们,尽可能多地活下去。
尽管他自己也觉得,这希望越来越渺茫。
夜幕彻底降临,将小镇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
阿尔诺转身,正准备返回石屋。
突然,黑暗中枪声骤然炸响!
一枚子弹呼啸着擦过他的头盔飞过,火星四溅。
紧接着,四面八方响起了西班牙人的呐喊和更多的枪声。
他们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