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牙，波尔图，1809年3月29日。
安东尼奥猛地从打磨了一半的木头烛台上抬起头，侧耳倾听。
远处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不再是前几天那种零星的、像是有人在远处敲打铁锅的闷响。
现在的声音，是连绵不断的、沉重的、如同夏日雷暴滚过山峦的轰鸣。
是炮声！而且越来越近！
他放下手中的锉刀，走到狭窄作坊的门口，探头望向外面鹅卵石铺就的街道。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空气中弥漫。
邻居们纷纷跑出家门，脸上带着和他一样的惊惧，交头接耳，声音急促而颤抖。
“法国人……法国人打过来了！”有人尖叫着跑过，手里胡乱抓着几个包裹。
“上帝啊！他们真的打进来了！”
“守军呢？我们的士兵呢？”
“跑了！我看到他们往河边跑了！溃兵！都是溃兵！”
安东尼奥的心沉了下去。
溃兵？
这意味着防线彻底垮了。
那些穿着蓝色军装的法国兵，那些传说中魔鬼一样的士兵，真的要进城了。
他猛地转身冲回作坊后面狭小的住处。
“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快！收拾东西！我们必须马上走！”
他的妻子伊莎贝拉抱着他们五岁的女儿索菲亚，脸色苍白地站在房间中央，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去哪里，安东尼奥？我们能去哪里？”
“过河！去盖亚！去南边！”安东尼奥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把杂乱细软塞进一个粗布袋子里，“只有过了杜罗河才安全！快！”
他知道，横跨杜罗河的那座浮桥——“百舸桥”，是此刻城里成千上万人唯一的生路。
那座用许多木船连接起来，铺上木板形成的临时桥梁，此刻一定挤满了人。
“索菲亚，别怕，宝贝。”伊莎贝拉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搂住女儿。
小索菲亚感受到了父母的恐慌，瘪着嘴，强忍着没哭出来。
安东尼奥抓起装好的袋子，一手拉起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抱紧索菲亚。
“跟紧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松手！”
他们冲出家门，汇入了街上汹涌的人潮。
整个波尔图仿佛都活了过来，但不是平日里那种充满生机的喧闹，而是濒死前的挣扎。
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窜。
哭喊声、尖叫声、马匹的嘶鸣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嘎吱声混杂在一起。
越靠近河岸，人流越是密集。
他们被人推搡着，裹挟着，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浮桥。
安东尼奥紧紧攥着伊莎贝拉的手，用尽全力在人群中挤开一条缝隙，保护着身后的妻女。
他能感觉到伊莎贝拉的手冰冷而颤抖。
偶尔有几名丢盔弃甲的葡萄牙士兵混在人群中，他们脸上没有丝毫保家卫国的荣耀，只有劫后余生的惊惶。
有人试图维持秩序，但声音很快就被巨大的喧嚣吞没。
“让开！让开！”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挥舞着马鞭，试图冲开一条路。
但他的马被人流挤得寸步难行，最后他也被迫下马，消失在人海里。
炮声更近了，甚至能听到城墙方向传来的密集枪声，还有法国人进攻时特有的、令人心悸的鼓点和呐喊。
“快点！法国人要杀光我们了！”
“他们来了！魔鬼来了！”
谣言和恐慌像野火一样蔓延，加剧了人群的混乱。
终于，他们看到了那座桥。
安东尼奥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的景象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通往浮桥入口的斜坡和广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一窝被惊扰的蚂蚁。
人们互相推挤着，嘶吼着，拼命想挤上那座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木桥。
桥面上也早已人满为患，蠕动的人头像潮水一样缓慢地向对岸移动。
支撑桥体的木船在浑浊的河水中起伏不定，整座桥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天主啊……”
伊莎贝拉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别怕，我们能过去！”安东尼奥咬着牙，给自己打气，也给妻子打气。
他知道现在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向前挤去。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
身边的人面目狰狞，为了生存，平日里的邻居、朋友此刻都可能变成推你下地狱的恶魔。
安东尼奥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要被挤断了。
小索菲亚在他身后发出压抑的哭声。
“抓紧我，伊莎贝拉！抓紧！”
他嘶哑地喊道。
他们终于被推上了桥。
脚下的木板湿滑而晃动，河水就在几尺之下翻滚。
桥上的拥挤程度比岸上更甚，人们几乎是胸贴着背，被动地随着人潮向前挪动。
空气污浊，充满了汗臭和恐惧的气息。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尖叫。
“桥要塌了！桥要塌了！”
不知道是谁先喊出来的，但这声音像是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恐惧。
原本还在缓慢移动的人群彻底失控了。
后面的人拼命向前推，前面的人想后退，中间的人被挤压得无法呼吸。
安东尼奥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涌来，他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他死死抓住伊莎贝拉的手，但那只手在巨大的混乱中显得那么无力。
“安东尼奥！”伊莎贝拉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他猛地回头，只看到伊莎贝拉惊恐的脸庞在人群中一闪而过，然后被后面涌上的人潮吞没。
“伊莎贝拉！！”他发疯似的想挤回去，但人流推着他向前，根本无法逆转。
“爸爸！妈妈！”小索菲亚的哭喊声刺穿了他的耳膜。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桥面猛地一沉！
“咔嚓——嘎吱——”
那是木头断裂的声音，是支撑桥体的船只不堪重负开始倾覆的声音。
紧接着，是成百上千人同时发出的、混杂着惊骇和绝望的惨叫！
安东尼奥感觉自己脚下一空，整个人随着断裂的木板和拥挤的人群一起，向冰冷的河水中坠落。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即而来的是刺骨的寒冷和窒息感。
浑浊的河水灌进了他的口鼻，呛得他肺部剧痛。
他本能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但触手可及的只有冰冷的河水和同样在水中挣扎、下沉的其他人。
水下是一片混乱的地狱。
无数的手臂和腿在胡乱挥舞，互相拉扯。
他看到一张张扭曲的、因为缺氧而发紫的脸庞。
他拼命想往上游，想找到伊莎贝拉和索菲亚，但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沉重的湿衣服像水草一样缠绕着他，把他不断往下拉。
他看到身边一个穿着华丽衣服的妇人，张大着嘴巴，眼睛瞪得滚圆，无声地沉入更深的水底。
一个士兵，还穿着军装，拼命抓住一块漂浮的木板，但很快就被更多绝望的手抓住，一起拖了下去。
伊莎贝拉，索菲亚，我的妻女……
安东尼奥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上望去。
透过浑浊的水波，他依稀看到水面上断裂的桥梁残骸，看到更多的人像下饺子一样掉进河里，听到岸上传来的、似乎已经远去的枪炮声和法国人的呐喊。
绝望像冰冷的河水一样包裹了他。
他不再挣扎了。
为什么要打仗？
为什么我们要逃？
为什么我们会死在这里？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冰冷的杜罗河水，带走了他的体温，也带走了他最后的意识。
他和其他数千名不幸的灵魂一起，沉入了河底，成为了这场被称为“浮桥灾难”的悲剧中，一个无人知晓的注脚。
在河对岸，法国元帅苏尔特的士兵已经开始清理残敌，准备正式占领这座葡萄牙北部重镇。
杜罗河上的惨剧，对他们而言，或许只是胜利乐章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杂音。
战争的车轮，依然在无情地向前碾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