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中的蘑菇

周大新

这是流传在河南襄县的一则传说：当年，美貌宫女王昭君北去匈奴和亲，途径襄县地界时，因受风寒而发高烧，随行的人们只得停下，在黄昏里将她慌慌搀到驿路附近村子里一位大娘家里歇息将养，那位老人见昭君烧得厉害，就按自己平日治疗伤风的土法子，熬了一碗蘑菇姜汤，扶起昭君让她喝了。这土法还真灵验，昭君当晚就退烧了。第二天早晨，用完早饭的王昭君又有了启程赶路的精神，在与大娘告别时，昭君取出自己的一件罗裙，并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支发簪交给大娘以示谢意。多年之后，昭君在北国去世，襄县人为纪念昭君在襄地的这次短暂停留，特在那位大娘的居处附近，修了一座“青冢”，将她赠予大娘的罗裙与发簪葬于冢内。

青冢的传说世代流传，听到的一代代襄县人多是一笑作罢，未料传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时，竟对住在青冢附近的一个男孩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个男孩名叫姚大军，1965年出生的他，到1973年刚好8岁，8岁的他记住了传说中王昭君喝的那碗蘑菇姜汤，记住了蘑菇好吃，于是常在梦中喝蘑菇汤，并暗暗立下了将来要种蘑菇的决心。上完初中的他，悄悄去市场上买了一本《蘑菇栽培法》，读完之后又用父亲给他的学费去买回了一些菌种，开始在家里试种蘑菇。第一次的试种自然没有成功，只在屋角长出了一朵蘑菇。当电焊工的父亲见状很不高兴，他寄望儿子的，是能继续读书，或是能学会炕烟技术——襄县是产烟区，学会了炕烟就有了挣钱养家的本领，他想不到儿子会对种蘑菇产生了兴趣，于是坚决反对。但他的反对没有奏效，儿子一意孤行，坚持要学种蘑菇，并再次买了菌种买了口大锅在家里土法灭菌，把菌种种进了300袋培养基里，夜夜起来几次查看摆弄。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这300袋蘑菇竟然都培育成功了，一下子收了一千多斤蘑菇。

当年在梦中喝的蘑菇汤，变成了现实，他真的喝上了蘑菇汤。

这次的成功鼓舞了大军，让他更坚定了此生要种蘑菇的决心。此时的他对蘑菇这种食品也有了更多的认识，知道它很早就成了人类的食用品；知道它微寒、性凉、味甘，入肝、胃经；知道它原本自然地生长在森林、草原、山丘和平原上，在朽木和粪堆上可以采到；知道它经人工种植成功的时间并不长。就在他开始背着父亲种蘑菇时，父亲在焊一个大锅炉的过程中竟然出了意外事故，身子高位截瘫。一家人的生活担子一下子落到了大军肩上，也幸亏他有了种蘑菇的本领，可以靠卖蘑菇挣钱为父亲治病。为了挣更多的钱治父亲的病，他应邀到了北京，为军队一所大学的农副业基地种植蘑菇。

在首都北京的那几年，他的眼界开阔了，由单纯的蘑菇种植者，渐渐变成了蘑菇研究者。他开始懂得蘑菇不仅仅只有普通的双胞蘑菇，它还有很多其它品种，比如香菇、草菇、金针菇、猴头菌、茶树菇等；而且还有很多未经驯化不能种植的野生美味菇，比如牛肝菌、羊肚菌、红铆钉菇、正红菇等。他开始知道蘑菇不仅可以当菜吃，还可以当药用，它抗菌，能抑制金黄色葡萄球菌、伤寒杆菌和大肠杆菌；它益气开胃，能降低血糖；它可治高脂血症，特别适宜老年人食用……

随着对蘑菇研究的深入，他有了更大的雄心：试种那些至今未能人工养殖或很少人工养殖的营养更丰富的蘑菇品种。他开始大量翻阅介绍蘑菇品类的文献资料，寻找有关养殖稀有蘑菇品种的经验介绍，到野外采摘稀有蘑菇品种并仔细观察它们的生长环境，自己在养殖大棚里反复琢磨怎样营造合适的稀有蘑菇品种生长条件。经过反复努力，到1990年北京举办亚运会时，25岁的他已经试种成功了猴头菌，几家大饭店开始用他种出的猴头菌做菜待客。通州的一家农场听说后，特别邀请他去当了蘑菇养殖技术员。又经过九年的努力，到1999年，他又试种成功了白灵菇。这种营养特别丰富的白灵菇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客户也带来了更大的名气。白灵菇试种成功的消息传到家乡后，家乡专门派人邀请他回老家发展。在老家，他种出的白灵菇引来了国内很多地区和世界上一些国家的参观学习者，台湾的一个商人主动为其投资，让他扩大种植规模，使他每年能挣十几万元。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人生道路一帆风顺，但命运之神从来都不会点头应允。姚大军在有了钱之后，本应该继续全心扩大生产，把养殖规模搞得更大，可意外变故却接踵而来。先是因生活观念不同第一任妻子同他分了手，使他在经济和精神上都伤了元气；跟着是锅炉爆炸毁了他在某地种蘑菇的一大笔投资，让他蘑菇王的名声受到了一次严重的质疑；接着是自然界也来凑热闹，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压倒了他辛苦搭建起来的又一大批蘑菇养殖棚，让他很长一段时间的辛苦打了水漂，第二任妻子随后也离他而去。欢庆成功的鼓乐声尚未远走，他挣来的一切便又全被命运收回，他再一次站到了穷困的起点上。

可姚大军不是会认输的人，他决心再一次起跑。他这次开始把种植羊肚菌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羊肚菌是一种珍稀食用菌品种，它所以这样得名，是因其菌盖表面凸凹不平、状如羊肚。羊肚菌于1818年被发现，最易在山火发生后的地方采到。姚大军最初决定种植羊肚菌只是知道它营养丰富，其菌盖部分含有亮氨酸、赖氨酸、蛋氨酸、谷氨酸、苏氨酸等七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特别好吃，做成菜或熬成汤后，味道非常鲜美，是上流社会宴席上的一道硬菜，有“素中之荤”的美称，是人们特别爱吃的一种菌类。他经过反复试种之后获得了成功，开始在自己承包的大棚里种植，并源源不断向各地的饭店酒店供货。一时间，羊肚菌炖鸡、红烧羊肚菌、羊肚菌烧肉、羊肚菌鱼片汤成为多地高档宴席上的名菜。钱，再一次地朝他的怀里涌过来。

重新挣到钱的姚大军并没有在此处止步。他开始琢磨羊肚菌的另一种功效：治病。因为他在查阅典籍和种植、售卖羊肚菌的过程中发现，人们喜欢这种菌除了它的食用价值之外，还在于它有药用价值。《新华本草纲要》中明确指出，羊肚菌有和胃消食、化痰理气的功能，可用于消化不良、痰多气短的治疗。除此之外，姚大军根据自己对长期食用羊肚菌人群的观察，发现它还有三种功能：一是补肾、壮阳的功能，对精肾亏损、阳痿不举、性功能减退有调理作用；二是调节神经的功能，对消除焦虑、增强睡眠质量有良好的效果；三是有增强人体免疫力的功能，可有效预防感冒。可怎样开发羊肚菌的药用价值呢？靠卖大量的鲜菌给病人显然不行，他于是琢磨着首先得让羊肚菌易于保存。最好的办法是让其变成粉状，他最终考察并购买了烘干、粉碎羊肚菌的机器，将从大棚采摘来的鲜羊肚菌变成了羊肚菌丝粉。菌丝粉的出现使运输、保存更加方便，让食用羊肚菌的病人数字快速增加了。

就在这时节，他在一次旅行中遇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物，这个人物对他后来事业的发展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那是一次寻常的商务旅行，他登上了南方航空公司的一架客机，去洽谈一桩平常的业务。那天他因事心情不好。飞机在转为平稳飞行后，空姐们在乘务长的指挥下开始了送水、送餐服务。很巧，长得很漂亮的乘务长亲自把饭送到了大军面前，就在大军去接托盘时，飞机一个颠簸，托盘落到了大军身上，心情不好的大军于是同那个乘务长发生了不快的争执，就在争执的过程中，常与病人打交道的大军从对方脸上一下子看出了一种病态。那场争执以乘务长道歉结束，有点过意不去的大军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对方去看病，便又特意追到后舱对乘务长说：我认为你的身体已经患了病，你应该尽早到医院对自己的身体做一次全面检查，不可大意！那乘务长听罢先是一愣，随后便对大军的好意提醒致了谢意。有了这样的接触，当大军第二次坐南航的航班又与那位乘务长相遇时，便成了熟人，这次，他们互留了电话，此时，大军才知道漂亮的乘务长名叫朱春江，家住郑州市。

这种空中邂逅在下飞机之后，便被大军很快忘到了脑后，他有太多生意上的事情要去操心。许多日子过去了，忽然有一天，大军接到了春江打来的电话，他本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问候，没想到对方会在电话中说：姚先生，非常感谢你当初提醒我要作一次体检，经过反复检查，我还真是得了重病，我得的是子宫肌瘤、肾错构瘤和肝血瘤……大军听罢有点意外，没想到自己还真看准了，他安慰了对方一阵，并问清了她在郑州所住的医院名字和科室，想着若近期到了郑州，应该去看她一回。

一堆日子过去之后的某一天，大军有了一个去郑州办事的机会，在忙完自己的事之后，他去了春江所住的医院。他手拎了些礼物，原计划进病房少坐一会就走的，但进了病房，看到的情景却令他难以开口告辞出门。原来，此时的春江已被疾病折磨得人瘦发枯，当初的美丽只是隐隐可见；更重要的是，她的爱人已与她分开，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那儿。精神上的孤单使她一见大军就泪流不已，叙述病情时哽噎不止。美人的困境刺痛了大军的心，使他欲走不能，生起了怜惜之意，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留下来照顾她。

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大军放下了自己的蘑菇种植生意，以哥哥的名义留在医院里全心全意地照顾着春江。原本对治好病已不抱希望的春江，又重新燃起了生的信心。大军想起自己的羊肚菌粉有提高人体免疫力的作用，于是就让春江来服用。没想到奇迹竟然出现了，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春江的病情大有好转。大军并没有满足于此，他又开始琢磨怎样用羊肚菌来彻底治好春江的病。他过去知道灵芝有抗肿瘤作用，但因为木本的灵芝很难破壁进入人体，所以使用灵芝抗肿瘤一直效果不明显，那如果把羊肚菌种到灵芝上，让羊肚菌把灵芝的精华吸收过去，然后再让病人吃羊肚菌，是不是就可以了？他想到这儿，便开始试验。待这种种在灵芝上的羊肚菌长出之后，他又让春江服用，果然，效果显现了，春江身上的肿瘤在渐渐变小，原先消失的美丽又慢慢回到了她的身上。最终，化验显示，春江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

恢复了健康的春江出院之后，对大军充满了感激，那感激又慢慢变成了一腔爱意，她对大军说：我的命是你救过来的，我的心已属于你，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躯体，那就把她拿走吧。独身的大军欢喜不已，于是在春江重返工作岗位飞上蓝天之前，他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春江的康复让大军看到了羊肚菌治疗疾病的辉煌前景，他在此后便开始钻研用羊肚菌治病的问题，想着把羊肚菌种在不同的母本上，让其吸取不同的养料，从而去治各种不同的病。早先的那个靠种蘑菇谋生的人，变成了一个药用菌研制者，要用他的没有任何副作用的菌药去造福他人。如今，他试种出的羊肚菌的各项营养含量指标，经农业农村部农产品郑州监督检验测试中心检验，均已超出野生羊肚菌。他的“羊肚菌菌丝粉制备方法”已获国家知识产权局颁发的发明专利证书。他种出的羊肚菌已开始治疗帕金森病、癫痫病、失眠病的临床试验，并获得了初步试验结果。

俗话说，行行出状元。姚大军用他的经历告诉我们，在乡村搞种植不仅可以脱贫，还可能成就一番辉煌的业绩。几年前，中国的一批年轻工匠在第44届世界技能大赛中，荣获的金牌位居榜首，为我们国家争了光。也许将来有一天，世界上也会举办农民种植技能大赛，那时，姚大军可能会用他的羊肚菌种植本领，从大赛上为我们国家夺得一枚金牌。

大军说，因为常种蘑菇，蘑菇便也会经常潜进他的梦中。有一晚，他梦见一朵大蘑菇摇身变成了一位美女，美女领他走到了一扇大门前，示意他去推门，他很惊奇，就上前慢慢将门推开了一个缝隙，未料一道金色的强光猛地刺了过来，将他一下子弄醒了。他说他很遗憾没能看清门内的东西。我笑着告诉他，下次你再在梦中见到那扇大门，一定要拼全力一下子将大门全都推开，那样，门内的东西就会尽入你的眼底……

（原载《财政文学》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