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的秋雨下得绵密，于谦策马行过汴河石桥时，官袍下摆已浸透了雨水。远处河堤上人影憧憧，民夫们正将成捆的秸秆填入溃口，浑浊的黄河水裹着泥沙漫过堤岸，将几具来不及收殓的浮尸冲上泥滩。三日前那道巡查河工的圣旨还揣在他怀里，此刻却被雨水洇得发潮——这场景远比史书上“永乐三年秋，河决开封“七个字来得惨烈。
“大人！陈留县堤坝塌了！“随从李淳在雨中嘶喊，他原是山西逃荒的农户，因在河工营展现算术天赋被于谦收作书吏。两人奔至溃堤处时，正撞见工部主事周文博的轿子往反方向疾驰，轿帘缝隙间闪过半截玉算盘，珠子上沾着新鲜泥浆。
于谦蹲身抓起把堤土，指尖稍一用力，秸秆混着沙砾的劣质夯土便簌簌散落。“这堤防形同虚设。“他摸出袖中改良的游标尺——这是用《天工开物》记载的“丈量步车“改制，将木齿替换为铜制游标，咔嗒一声卡住土层：“夯土厚仅一尺八寸，不足规制半数。“
李淳突然扯住他衣袖。溃口对岸的河滩上，成片新垦的麦田奇迹般完好无损，田垄间竖着“周氏义庄“的界碑。于谦想起半月前在户部看到的鱼鳞册，那上面分明将这片沃土登记为“河滩荒地“，年年免征赋税。
“御史大人好兴致。“阴柔嗓音从身后传来，周文博不知何时折返，蟒纹补子下露出半截金丝软甲，“这风雨交加的，何不到寒舍饮杯热茶？“他手中转着两枚和田玉球，咯吱声混在雨声里，像毒蛇磨牙。
茶是上好的武夷岩茶，于谦却尝出铁锈味。周家厅堂的楠木梁上悬着“急公好义“金匾，落款是晋王朱济熺。侍女添茶时，袖口滑落的淤青让于谦瞳孔微缩——那伤痕形状，与他在河工营见过的鞭痕如出一辙。
“听闻大人精于治水。“周文博掀开茶盖，热气氤氲中露出抹笑，“陈某有艘货船沉在朱仙镇码头，可否借大人新制的'闸室船厢'图纸一观？“
于谦握盏的手一颤。那图纸是他结合宋代复闸与现代船闸原理所绘，昨夜才锁进御史台密匣。此刻窗外惊雷炸响，他忽然看清对方腰间玉佩纹样——三环相套，与刘仕谔死前画的黄河故道图一模一样。
暴雨彻夜未歇。于谦在驿馆油灯下重绘《束水攻沙图》时，李淳慌张闯入：“大人！白日里作证的老汉...被发现在汴河溺亡了！“
尸体仰躺在泥水里，右手紧攥着半截暗红块茎。于谦掰开僵硬手指，心跳陡然加快——这分明是番薯！可郑和的宝船此刻刚抵占城，按史书记载，还要等二十年后才从吕宋带回此物。
“大人小心！“李淳突然扑倒他。箭矢擦着耳畔钉入梁柱，尾羽上五军营的标记在烛火中泛冷光。于谦滚到桌下时，瞥见窗外黑影手中的弩机——那是兵部上月才试制的三连发神臂弩。
三日后文华殿议事，于谦献上的《治河十策》被朱棣摔在龙案。“混凝土为何物？等比数列又是何方妖术？“皇帝织金常服上的团龙在烛火中张牙舞爪。
工部尚书宋礼抖如筛糠：“于御史定是受了番邦蛊惑...“
“陛下容禀。“杨士奇忽然出列，从袖中掏出琉球国的《海疆志》，“此书载吕宋岛有'朱薯'，耐旱易活，恰与于大人所得异物相符。“他翻开焦黄书页，司礼监的火漆印赫然在目，“可惜原本毁于雷火，此乃东厂誊抄本。“
于谦伏地叩首，后颈感受到太子朱高炽探究的目光。那位体弱的储君把玩着船闸模型，突然咳嗽着开口：“儿臣以为，可在于卿治河处试种此物。“
秋汛前的最后晴日，开封郊外新修的试验田里，番薯藤蔓已爬满田垄。老农赵铁牛颤巍巍挖出块茎：“青天大老爷，这...这真是亩产三十石的神物？“
“不止。“于谦将番薯切成薄片铺在竹匾上，“晒干磨粉，可存三年不坏。“他望向远处正在加固的束水堤，民夫们喊着号子夯土，改良后的木制打夯机每落下一次，堤坝便结实一分。
周文博的轿子突然出现在田埂。他捻着玉球轻笑：“听说大人要重丈河南田亩？“蟒纹补子下露出半张地契，“恰巧陈某新得五万亩'荒地'，届时还望御史行个方便。“
于谦摸到袖中游标尺的铜齿。昨日李淳从晋商账房偷出的密册里，周家名下的“荒地“竟遍布黄泛区最肥沃的淤田。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档案馆见过的《河南赋役全书》，永乐年间全省垦田数莫名少了三成。
“周主事可知新制丈量器具的妙处？“于谦突然扯过根藤蔓，“就像这红薯，看着藤叶铺天盖地，地下的块茎却藏不住。“他咔嚓折断藤茎，乳白汁液溅在周文博靴面，“明日巳时，本官要重测河堤——用这新式量具，三岁孩童都能测出夯土厚度。“
当夜汴河骤起狂风。于谦站在改良后的堤坝上，看着对岸周家庄园燃起大火。火光中，数辆马车正将成箱账簿投入火堆，焦黑的纸灰如黑蝶漫天飞舞。李淳气喘吁吁跑来：“大人！平阳府急报，暴雨冲毁官仓...“
急报背面有蝇头小楷：“晋商通四海，慎查。“字迹与杨士奇三日前递来的密信一般无二。于谦将信纸凑近火把，隐约显出暗纹——三环相套的图案，在火光中宛如绞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