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哪有这事?

议事前殿为祠祭司三厅中最靠前的端的正厅。

上悬“肃祀明禋”官署牌匾,朱底黑字。

正北位屏风上撰写有离皇组训,左右壁面上悬挂“祀神制”与“禁淫祠榜”,分别记录的是礼制之下的正神与野神名录。

匾下正席位是空着的,此时镇压殿堂下属各部官员的,是公案上压着的一卷《大离会典祭祀卷》。

虽说丹州祠祭司院落原本也是淫祠,原址寺名就写在那块“禁淫祠榜”上。

但这古寺中除了无法拆改的建筑框架之外,如今俨然已是修改到了完全符合礼制庄严性的水准。

青砖地板上垒着几只麻袋,里面装的是破碎的卧虎寺香炉、泥塑神像以及数块北墙石砖。

眼下于议事殿内聚首的共四人。

沿左侧正数第二把素木交椅上坐着的文弱老者,为祠祭司主事李丰。

李丰此刻单肘撑着交椅扶手,掌心婆娑着官印,满眼浑浑噩噩,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半眯着眼睛注视着议事殿下互扯嗓门的仨人,时不时还打个呵欠。

“好一个位卑言轻!我看你那唾沫星子都快飞到本官胡子上来了!”

而正欲以嗓门压下洪九气焰的,是三科之一的时宪科官正杨寿春。

也就是先前在伐破卧虎寺的文书上签字压印的那人。

洪九毕竟只是九品小吏,此时那厅上坐着一位从六品,厅下站着两位七品官正,他腰背就是再好也得微微躬下,嗓门就算再大,吼完先前那一嗓子之后便也不再敢吱声了。

而接过接力棒的,是洪九身前的顶头上司。

柳佂为三科之一祭祀科官正,统领十部督纲,官衔与杨寿春平齐。

他面色蜡黄,个子奇矮,估摸着得比不空和尚矮上四五个脑袋,然而个矮并不削其锋芒气势,此刻他负手而立,仰着脑门直视杨寿春,仅凭气势便是压得自己一袭墨青色公服在室内猎猎作响。

俨然是入境的练家子。

柳佂开口,声音却是不紧不慢:

“杨大人,卧虎寺一行本就不合规矩,你以青阳县阴煞之气南行为由签署公文,越过本官强制调人,此事还未与你理论清楚,你倒先反过来怀疑我的人捏造凭证?”

杨寿春虽为文官,却也不见其怯让半分:

“阴气南行乃是龙虎山仙师所判,形势紧急你又外出未归,我这才签字调人,且事先已秉明主事,此间并无僭越之嫌,柳大人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再者此去青阳县来回至少五日行程,洪九伐庙而归满打满算四日不到,更无青阳县衙文书作证,你叫本官如何信他!”

柳佂嘿嘿冷笑:“依杨大人的意思,咱们祠祭司这两百多号人是给他龙虎山做长工的不成?”

……

哟吼,友军啊这是?

大殿外,邵弦细细聆听着里头的骂战。

三两句下来,个中缘由也就了然于心。

杨寿春不信洪九交的差,要治他一个阳奉阴违之罪,柳佂则是避重就轻,反手就给对方扣上一顶道庭狗腿的帽子。

道庭受天子赦封,名义上应是给祠祭司撑腰干活的,要是祠祭司听命道庭,那不是倒反天罡了么。

大概是柳佂自己也不敢笃信洪九真的伐破了卧虎寺,所以干脆不回应对方的质疑。

毕竟来回行程和时间摆在那儿,太快了些。

然而他们并不知晓,洪九这一队真正伐庙只用了不到一夜时间,且返程时还是被赤衣鬼影一路撵回来的,要不是马力有限,不然还能更快一些。

“姓柳的,你毁我清誉!”

“姓杨的,你是从宫里卷铺盖滚出来的,也配谈清誉?”

“你!……”

六。

里边吵得不可开交,邵弦在外头欢乐吃瓜。

他掏出梦回坊小本本,找到写有时宪科官正杨寿春名字的那一页。

上头写得明明白白。

杨寿春与丹州祠祭司一把手的郎中大人原是京师钦天监的人,师生俩算错了朔日干支,这才被下放到丹州来的。

那这位柳大人也是虎,这种话都敢拿出来说,就不怕郎中大人归来听见了给他穿小鞋么。

邵弦再一翻柳佂那一页,当即也明白了。

嗯,这就是个小鞋的专业户,属于是跟谁都不对付的那种。

议事殿内,眼瞅着俩人从据理力争逐渐演变成泼妇骂街,交椅上那位主事终于忍不住了,懒洋洋道:

“哎呀吵够了没呐,寿春也是看那中元节在即,才请龙虎山那边卜了一卦,算出来青阳县有阴风南行,便想着派支人马过去摸摸底。

谁说是去伐庙的了?谁说的?哪有这事?那卧虎寺多凶啊,去年还折了咱们不少人手,岂能鲁莽行事。

柳佂呐,回头让你的人把此行在卧虎寺摸探到的情况写一写就是,啊对,喊几个人把地上那几麻袋东西收拾干净,郎中大人回京办事不日就要归来,你们把这儿弄得满地香灰的,成何体统。”

老登毕竟是老登。

悠悠哉哉三两句话就止住了骂战。

话里话外是两头都不偏袒,也两头都不究责。

哪有什么僭越什么渎职,都是误会而已嘞~

没有伐庙这回事,自然也就没有赏银。

眼瞅着连祠祭司主事大人也不信这茬,洪九顿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毕竟他确实啥也没干,往寺门口台阶下一躺,稀里糊涂睡了一觉事情就了结了,活都是邵弦和那不空和尚干的。

思来想去,他决定干脆自掏腰包给邵弦把这笔赏银补上,其他十几个睡大觉的,不管也罢。

然而他这片刻支支吾吾作态却是落到了在场几位大人眼中。

议事殿内的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又落回到洪九身上。

“怎地,有异议啊?”

主事李丰将目光慢悠悠地瞥向柳佂。

意思是,你这手底下的小吏怎么这么不懂事?本官都替他把屁股擦干净了,还敢伸手要纸?

外头,邵弦听着那阴阳怪气的词儿也有些不爽。

同时也暗暗吃惊,洪九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刚了?

正想凑近一些听听里边人要说些什么,忽然殿外正门处传来一道清冽的少女嗓音:

“谁说卧虎寺没有伐破了?你们祠祭司就这般枉待那战死的数百伐庙匠人?”

那声音如同淬过冰霜的三尺精钢,丝毫不敛锋芒。

殿外殿内的邵弦和洪九闻言皆是一愣。

啥玩意儿?

战死?

数百伐庙匠?

什么时候的事?

议事殿内其余人眉宇微沉。

循声望去。

只见殿前石阶下有一少女,剑眉星目,身着袒膊半臂袍,内衬墨色轻甲,夔纹狰狰。

许是身为武夫的柳佂从那少女的声音里听出来几分劲气,便主动侧过身来朗声喝问道:

“殿外何人?”

而殿外回应也很是迅猛。

“龙虎山掌门记名弟子秦子彤!”

这名号一报出来,议事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怎地龙虎山都派人来啦?

只有蹲在院外的邵弦依稀听见少女身后有侍从小声提醒道:

“小姐,您还没上龙虎山呢。”

秦子彤自是不理的,她大步流星踏入殿中。

入殿环视一周,无视了其余众人,目光落到洪九身上,张口质问:

“你怎么回事?伐了庙却不敢认?”

见对方是龙虎山来的,洪九不敢怠慢,只得硬着头皮道:

“秦姑娘有所不知,督纲一职并不参与伐庙,卧虎寺是我手下差役伐破的。”

看你也没那本事。

秦子彤颔首,随即道:

“斗虎妖的是谁?你把人喊过来吧,我有话要问他。”

……

院外。

诶这还有我的事呐?

邵弦收起小本本就准备开溜。

一扭头,险些撞上一位双开门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