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光被乌云吞得干净,只剩几颗惨淡的星子照着那丛枯败的蔷薇。

西墙根下,杂草丛生,一处被雪水冲刷出的窄小洞口半掩在藤蔓之后。

杜纤云终于摸到了西墙根的狗洞。

自己无意中听雀儿提起过,果然在此。

杜纤云看了看污浊的低矮狗洞,若是从前的自己,怕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可如今,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她伏低身子,慢慢爬进洞口。粗糙的石壁刮过手肘,泥土混着夜露沾湿衣襟,可她不敢停顿,只能咬牙往前挪。

“——谁?!“

一声低喝从洞口外传来,杜纤云呼吸一滞,猛地缩进阴影里。

是巡逻的侍卫。

她屏住呼吸,心跳如擂。若在此处被抓,以顾淮安的手段,她终究难逃一死。

就在侍卫即将走近时,“喵!喵!”

微弱的猫叫声响起,忽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窜过,发出响动。

“孽畜!吓老子一跳!“侍卫骂了一句,转身离去。

林沐雨紧紧握住手中剩余的石子,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不敢再停,快速爬了出去。

钻出狗洞的刹那,冷风迎面扑来。她浑身一颤,却不敢耽搁,贴着墙根疾步前行。远处城门火光隐隐,战事将起的风声让城中宵禁森严,可也正因如此,街巷反而空无一人。

城门处火把如龙,兵卒的呼喝声远远传来。杜纤云伏在路旁的草丛中,冷汗已然浸透衣衫。

——该死,出不去了。

自己虽然逃出王府,可战事将即,城门紧闭,她该如何出城呢?

城南当铺的板门被“咚咚”扣响。

“谁?“门缝里探出盏油灯,昏黄的光照见她被雪濡湿的裙角。当铺老板孙老九眯着三角眼,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姑娘深夜...“

“活当。“杜纤云直接扯下包袱在柜上,金玉相击的脆响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当铺老掌柜手中的油灯照见她怀里几件素银玉皿——最值钱的不过是个鎏边茶托,像是什么大户人家婢女房里常见的物件。

孙老九心里盘算着价格,眯眼拨弄算盘,目光在她衣领裙摆的芦花絮上停了停:“姑娘是...哪家的?“

怕不是谁家的丫鬟私逃出府,可这姑娘虽然看上去憔悴削瘦,可这举止的气度……

难道是哪家大户人家的侍妾,可又过于年轻了些。

杜纤云眼底寒光乍现,“掌柜的是做生意,还是查户籍的?”

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

孙老九识趣地闭上了嘴,嘿嘿笑了几声。

山雾正漫过山脚老槐树的枯枝。

杜纤云咬咬牙,转身钻入山林。

当铺掌柜给的碎银在腰间叮当作响,她攥着粗布包裹的干粮,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泥泞的山道。背后淮北城的轮廓早已隐在雨幕中,只剩城门处火把连成的红线,像条缠在咽喉的血绳。

山林荆棘撕扯她的裙摆,潮湿的夜露打湿鞋袜,杜纤云几次摔倒,却不敢停下。

夜色朦胧时,她跌进一处隐蔽的山坳。藤蔓掩映下,竟有个半人高的洞口,黑黢黢的像野兽的咽喉。

她攥紧从狗洞带出的包袱,弯腰钻了进去。

腐土气息扑面而来。

洞壁渗着水珠,在夜光中映出幽蓝微光。最深处竟有堆熄灭的篝火残灰,旁边散落着几个霉变的野果——显然曾有人在此避难。

“天助我也……“

她瘫坐在干草堆上,突然听见“咔嚓“轻响——

竟踩碎半块骨头。

杜纤云强忍惊惧拨开枯草,发现是只山狐残骸。她松了口气,用裙摆包住发抖的指尖,慢慢清出一块干净地方。

现在不能下山,自己带的食物还可以撑一段时间。

——躲三日。

——等城门松懈。

——就能……

石缝突然传来“沙沙“声,一条青蛇吐着信子游过她脚边。

杜纤云眼前一黑。

青蛇的鳞片擦过脚踝,冰凉黏腻。杜纤云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舌尖漫开,却硬是没发出一丝声响。

从前皇家狩猎之时,自己曾经被蛇咬过,幸而那条蛇无毒。

慕青告诉自己,只要不发出动静,蛇就一会便会离去。

若是被蛇咬了,及时将蛇毒吸出来,也可保性命无虞。

青蛇终于游走了。

鳞片摩挲岩石的沙沙声渐远,杜纤云却仍不敢动。她蜷缩在洞壁凹陷处,后背紧贴着湿冷的石面,寒意像毒针般顺着脊骨往上爬。

洞顶渗下的雪水“啪嗒“砸在颈间,惊得她浑身一颤。那水竟是腥的,混着腐土和某种野兽的臊气,黏腻地滑进衣领,冰冷刺骨。

子夜时分,凄厉的狼嚎忽近忽远,山风呼啸而过,似鬼哭狼嚎。

她抱紧双膝,指甲深深掐进手臂。

——原来黑暗是有声音的。

石缝里窸窸窣窣的,或许是蜈蚣蛇鼠,头顶“咯吱“轻响的,“滴答、滴答“的水声……

山风卷着枯叶灌进洞口,杜纤云抱紧了自己,“呜……“

喉间溢出一声小兽般的哀鸣,又立刻咬住手腕咽回去。血腥味漫进口腔,反倒让她清醒几分。

不能点灯。

不能生火。

连哭泣都不敢出声。

——这里再可怕,能可怕过顾淮安的折磨吗?

第一颗泪砸在膝头时,杜纤云恍惚以为又是洞顶的渗水。

直到尝到咸涩味,才惊觉自己在哭。杜纤云愣住了。

接着便止不住了——抽噎卡在喉咙里,肩膀抖得像风中枯叶。杜纤云拼命用袖子堵住嘴,把呜咽都闷成破碎的气音。

多可笑啊。

怕猫怕蛇怕黑怕冷怕死的她,此刻竟觉得被毒蛇咬死也好,被野兽分食也罢,横竖比回去生不如死强。

哭到后来,竟疲惫至极地昏沉睡去。

“咳咳...“

眼前浮现了忽然想起去年上元节——

京都满城灯火如昼,皇宫金碧辉煌,彻夜歌舞,五彩斑斓的琉璃盏映着千盏明灯,将大殿照得恍如白昼。

金丝楠木案几上,琉璃杯子盛着琥珀色梅子酿,杜纤云托着腮,目光死死钉在对面席位——她那公主表姐正得意地抚着发间金凤冠,冠上明珠在灯火下流转着刺目的光。

“不过是个玩意,也值当你瞪半宿?“

父王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她回头,正撞见父王宽大衣袍袖拂过案几,一碟酥酪樱桃被推到她眼前。父王指尖沾着酒液,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我的小云儿要什么没有?“

她赌气扯坏了自己的珍珠璎珞:“我要她那顶漂亮的头冠!“

那时的自己只不过以为这是一件极好的首饰,却不知那是公主身份地位的象征。

“这有何难?”父王却笑了。

“来人——“他随手摘下自己王冠冕上的东珠,“先把本王的明珠镶到郡主的冠上,要晃得满城都能看见。“

这可是皇帝亲赐的亲王冠冕,是家门的无上荣宠。

周遭的皇亲贵族微微侧目,心中暗叹,这荣亲王果真是宠女无度,只怕是承袭自己爵位的儿子都没这般待遇。

“父王最好了!“她偎在父王身旁,扯着他的手臂撒娇。

“纤云想要什么,父王都会给纤云的。“父王宠溺得将橘肉喂进她嘴里。

九枝连珠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女子清脆的笑声回荡在繁闹大殿之上。

就如同此刻洞穴里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