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温柔酷刑

01.第三个红鲸男孩

此时此刻,我就站在盈科写字楼二十九层的大厅。

吴岩从我的身边经过,走到通风窗前,转身对我说:“他,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整个楼层里充满了冷气,我的衬衫却被汗水浸湿了。

我循着吴岩的目光而去。

那一刻,我恍然看到那个瘦窄的身影,擎着窗子两侧的玻璃,然后身体前倾,双手松开,最后,化作了一颗自由落体。

我不知道那个男孩是怀抱着怎样的绝望和决绝纵身一跃的,此刻,我却希望,他能够在那个世界获得解脱。

我轻声念道:“Taff。”

4月17日下午3点16分,在盈科写字楼发生了一起跳楼自杀案件。

死者叫作李塔夫,男,十四岁,就读于东周市裕和区仁德中学初中部,本市人,家住东周市裕和区第二中心医院家属楼。

根据盈科写字楼监控显示,当时,李塔夫乘坐电梯来到二十九楼,径直走到一扇通风窗前,淡定地打开窗子。

李塔夫攀上通风窗,坠楼而亡。

期间,并无保安出现。

我是在手机推送里看到这起自杀新闻的。

随后,我第一时间联系了吴岩,正巧,他也是这起案件的负责人。

当我说起这个男孩子在半年前曾经找过我咨询的时候,吴岩严肃地说:“李塔夫是一个红鲸男孩!”

这是今年以来,全省出现的第三个红鲸男孩了。

半年前,东闽市出现了第一个红鲸男孩,三个月前,清河市也出现了一例。

之所以叫他们红鲸男孩,是因为法医在尸检的时候发现死者手臂上都有一枚用利器画出的动物图案。

伴着暗红的血痕,看起来酷似一条鲸鱼。

第一个红鲸男孩出现在东闽市,死者叫作付宏峰,十三岁,初一学生。

他是卧轨自杀的。

案发当晚,车站巡检员也没发现他,他翻过围墙,偷偷潜入,最后卧倒在铁轨上,将脑袋卡在了轨道里。

在深夜穿行的火车呼啸而过,直接将他的脑袋碾碎了。

东闽警方在调查走访的时候,确定付宏峰的父母在他自杀前的半年左右离婚了,他跟随父亲生活。

不久,父亲就有了新欢,这种生活让付宏峰充满绝望。

同学们也称,付宏峰在死前一段时间行为诡异,精神异常,甚至出现了自残行为。

虽然东闽警方在付宏峰的左臂上发现了一条模糊的红鲸图案,但是这个信息并未引起足够重视。

当时的案件负责人单纯认为这就是一起普通的青少年自杀案件,直至三个月后,清河市也出现了一例红鲸男孩,两起案件才出现了异地串并。

第二名红鲸男孩叫作齐聚文,十四岁,初二学生,他是在自家卫生间吞吃了一瓶氰化钾,继而毒发而亡。

法医在尸检时发现齐聚文身上有多达二十余处的自残性伤痕,而在他的右手臂上也有一只已经结痂的红鲸图案。

清河警方在调查走访中发现,齐聚文大约是在自杀前三个月开始出现行为诡异的。

与付宏峰相似的是齐聚文的家庭状况也是堪忧,父母虽未离婚,但是各自拥有情人,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将情人带回家,当着齐聚文就亲热。

父母对于婚姻和家庭的这种态度和举动深深刺痛了齐聚文。

齐聚文也在日记中写下了对于父母的恨意,还有对于生活的绝望。

与此同时,清河警方在齐聚文的卧室里还发现了一个小本子,上面记录了很多奇怪内容,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像是某种指令,大约有几十条,内容多涉及自残和伤害,每条内容被单独分列出来都感觉没什么,组合到一起之后却出现了巨大杀伤力。

另外,清河警方还在齐聚文的社交软件上发现了问题,在恢复其QQ聊天记录后,办案民警发现他与一个叫作“呆头呆脑”的网友联系频繁,齐聚文称呼对方为“导师”,那些指令都是这个导师发给他的。

不仅如此,这个“呆头呆脑”还每天给齐聚文发送有关死亡内容的图片和视频,他发给齐聚文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一定非要去跳楼或卧轨自杀,你可以选择服毒,没痛苦的,嘻嘻。

嘻嘻。

让办案民警不寒而栗的并不是那些死亡图片和视频,而是“嘻嘻”这两个字,带着一种对生命的蔑视和嘲讽。

仿佛那个瞬间,就有一个人在耳边,用令人生厌的语气说了这两个字。

警方顺藤摸瓜,又发现齐聚文还加入了一个叫作“红鲸灵”的QQ群。

办案民警怀疑“呆头呆脑”“红鲸灵”同齐聚文的自杀有密切联系。

案发后,“呆头呆脑”已将齐聚文拉黑,而“红鲸灵”也将齐聚文清理出群。

清河警方推断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教唆他人自杀案件,在全省办案系统比对案件信息时,串并到了之前在东闽市发生的付宏峰自杀案件。

清河警方随即联系了东闽警方,请求协助调查付宏峰的卧轨自杀案件。

东闽警方重启调查之后,付宏峰的父亲表示,儿子死后,他便搬家了,他在整理儿子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日记本,里面记录的内容与警方发现的齐聚文小本子里的内容非常相似。

不过,由于时间较长,东闽警方已经无法找到付宏峰的QQ聊天记录,但还是在他的QQ空间里发现了蛛丝马迹。

付宏峰多次表达了想要自杀的想法,签名也是:我想要做一条自由自在的鲸。

两地警方在进行案件串并后,认定这两起自杀案件背后有一个隐秘的组织,他们选择十岁至十六岁之间,好奇心重、家庭破碎或有心理问题的青少年,通过“一对一”导师配备,发布包括反复书写遗书、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凌晨2:22打卡看恐怖片,用剃刀在身上划伤,静脉切割、窒息等残酷任务,教唆并控制他人自杀。

与此同时,其他地区也出现了多例红鲸男孩或红鲸女孩。

02.赴死

吴岩向我详细说明了两起自杀案件的情况。

我突然想到一年多以前的“黑色热带鱼”案件:“其实,仔细分析红鲸男孩和黑色热带鱼两起案件,相同之处都是通过精神控制来循序渐进推动案件发展,不同的是红鲸男孩案件以游戏为外壳,通过趣味性、刺激性以及对死亡的未知性包装渲染,诱骗拥有旺盛好奇心和好胜心的青少年,目标人群更加低龄,手段单一,周期短,成功率高,黑色热带鱼则有完整的配合体系,通过梦境自我侵蚀和现实世界洗脑,以摧毁整个家庭为目的,手段更为多元复杂,组织更为严密,困难度也更高。”

吴岩点了一根烟:“哎哟,你小子现在也是半个专家了。”

我淡然一笑:“心理咨询方面是我在行,要说到侦查破案,你才是专家。”

吴岩叹息道:“只不过,这三个孩子都死了。黑色热带鱼案子里,起码还有昏迷的李麒麟,我们可以潜入他的梦境寻找蛛丝马迹,这个红鲸男孩案件,还真是无从下手。”

“东闽和清河两地警方没有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吗?”我追问道。

“如果有线索,他们早就破案了。”吴岩耸耸肩,“这类案件主要依靠通信设备和社交软件,根本不会碰面,一旦自杀成功,自杀者就会被导师或QQ群删除,虽然网监部门已经在努力寻找线索了,但是现阶段还是没什么进展。”

我把话题转回到昨天发生的李塔夫自杀案件,吴岩将询问笔录交给我看,我不禁感叹:“你们特案科果真是雷厉风行!”

“案发后,我和芮童各带一组人,分别走访了李塔夫的家人和老师同学。”吴岩介绍道,“他是单亲家庭,母亲是一个外科医生,虽然工作很忙,对他还是挺关注的,她说李塔夫性格很内向,平日里母子沟通不多。”

“老师同学方面呢?”我边翻阅边问。

“他们对于李塔夫的描述就是内向阴郁和体弱多病,学习成绩一般,在班上没什么朋友,嗯,准确地说是没有朋友,加上经常生病请假,老师同学和他基本无交流,就算他来学校上课,也没人注意。”吴岩又将两份笔录交给我,“这两个学生称,李塔夫还经常受到学校一个叫三角铁小团体的欺辱。”

“校园霸凌?”这引起了我的兴趣。

“算是吧。”吴岩点了点头,“我们也找到了三角铁的成员,虽然他们予以否认,但是通过其他人证实,三角铁确实欺负和虐待过李塔夫,手段呢,也挺残酷的。”

“这一点同付宏峰、齐聚文很相似,家庭不完整,在同龄人中存在感极低,加之体弱多病,同时遭受校园霸凌。久而久之,当这些负面情绪越积越多,甚至无法排解的时候,就会产生焦虑感以及因社会胜任需求未得到满足而产生的累赘感。”我分析道,“当人的孤独感(即受挫的归属感)和知觉到的累赘感同时出现时,就会形成自杀意念,以此作为逃避绝望情绪、躯体痛苦或不如意环境的方式。或许,这就是李塔夫一心求死的原因,而为了克服自杀的孤独感和恐惧心理,红鲸男孩们自愿加入自杀游戏。”

“自杀意念?”

“其实,自杀意念的出现非常普遍,真正成功实施自杀行为的人却非常少。原因在于并非所有人都能够一直忍受自杀所带来的恐惧与痛苦。换言之,自杀本身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极少有人天生就不畏惧死亡。从进化角度来说,自我保护的本能会削弱个体的自杀意念,使得丧失生命的行为难以真正被实施。因此,自杀意念并不是一个人选择自杀的致命因素。”我抬眼看了看吴岩,“如果个体想成功实施自杀行为,最关键的是必须具备实施自杀的能力。”

“自杀也需要能力?”

“当然了。研究认为,习得自杀能力的内在机制是对痛苦、恐惧及疼痛的习惯化与拮抗作用。自杀者可以通过反复多次接触痛苦与刺激事件来提高躯体痛苦的耐受性和降低对死亡的恐惧,并最终克服自我保护本能。”我解释道,“在红鲸游戏的任务中,导师最初发布的指令往往比较温和,通常伤口较浅,药物剂量较小,然后循序渐进,逐步加重自残行为来适应死亡痛苦,直至最后自杀,这和黑色热带鱼的控制模式本质上是一样的!”

“真是丧心病狂!”吴岩咒骂道。

我坐在那里,看着卷宗中那张少年的照片,不禁陷入沉思。

半年前,李塔夫曾经来过我的咨询中心。

那是一个阴郁的周末,我独自在办公室整理案例档案。

工作完毕后,我下楼准备回家,他就安静地站在咨询中心门外。

脸色惨白,双肩瘦窄。

他的眼神很冷,就像那天的天气。

那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有些意外,问道:“你好,你找谁?”

他面带羞赧地问:“请问……今天营业吗?”

我仔细打量了他,看起来应该是中学生。

当时,我本想让他周一再来的,咨询中心里负责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咨询师请假了。

最后,我这话并未说出口,心想着天气不好,他又一直等在这里,应该确实有心事需要咨询:“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有什么想要咨询的吗?”

思忖片刻,他还是点了点头。

我将他带进会客厅,又给他冲了一杯热橙汁,他害羞地说了一声谢谢。

我请他登记一下信息,却被拒绝了,我向他保证这会绝对保密,他还是拒绝,场面一度很尴尬。

最后,我只好问他:“那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吧?”

“Taff。”他咬了咬下唇,这么回复我,“我叫Taff。”

即使是名字,也是一个英文名字,说明他的戒备心极强。

我问他想要咨询什么,他抿了抿嘴:“对不起,我不想要咨询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匆匆离开了。

我追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当时的我还有些郁闷,不过也没太过在意。

在过往咨询经历中,有相当一部分咨询者在来到这里后临时变卦或毫无缘由地取消咨询,而这个自称Taff的男孩子也是其中一员吧。

在那之后,他就被成百上千的咨询者淹没了,直至我在新闻上看到他坠楼自杀的新闻,他不仅再次回到了我的视野,也成了第三名红鲸男孩。

Taff,李塔夫。

现在想想,或许当初在李塔夫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饱受痛苦,他想到了倾诉,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独自承受,直至加入红鲸游戏,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

李塔夫死后,我总会想起当初他怯懦却阴冷的眼神,我突然对这个男孩子的死亡充满了好奇。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他选择了红鲸游戏?

好奇心?

强大的自杀意念?

还是更为隐秘的力量。

03.悲情的母亲和热心的网友

我给吴岩打了电话,希望他能够让我加入这次案件调查,吴岩也有些意外:“你小子终于想通了!”

我叹息道:“我只想要以心理咨询师的角度审视这一系列案件,或许对今后的案例咨询有参考价值。”

案发后的第三天,吴岩再次找到了李塔夫的母亲李莉莎。

见面地点选在了一家书店。

当时,李莉莎刚刚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

视频中,她希望警方能够早日抓住操控李塔夫的人,也希望广大市民能够提高警惕,保护好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李莉莎本人。

面容枯槁,目光黯淡。

她仍旧沉浸在巨大的丧子之痛中。

在我说明身份后,李莉莎忍不住哭了:“其实,我早就应该带他去做心理咨询的……我知道那些孩子在欺辱他,他的心理状态很差,我实在太忙了,是我害了他,是我……”

我将纸巾递给她:“孩子已经去世了,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一定要稳定情绪,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李莉莎抽泣着,连连点头:“我明白。”

我掏出笔记本:“我在警方那里了解到,李塔夫的性格内向阴郁。请问,他大概是几岁的时候出现这种性格倾向的?”

李莉莎擦干了眼泪:“其实,他是我领养的。”

领养的?

我和吴岩对视了一眼。

李莉莎回忆道:“十年前,我和丈夫离婚,之后我独自生活,又不想结婚,于是就领养了一个孩子,就是塔夫。我领养他的时候,他已经五岁了,那时候他的性格就比较内向,不爱说话,总是坐在角落里,其他孩子也都欺负他,他被欺负了也不还手,大家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橡皮泥,就是说他可以随意玩捏。”

“你为什么选择领养他呢?”

“负责人说他是弃婴,体质不好,经常生病,可能是母爱泛滥吧,我感觉他挺可怜的,于是就选择了他。”

“他随你生活之后呢,性格有发生变化吗?”

“也有一些变化,不过不是很明显。”李莉莎感慨道,“虽然我尽力给他营造好的生活环境,尽力抽时间陪伴,带他参加亲子活动,但是由于工作原因,我时常加班,分身乏术,也不能时时关注到他,加上他身体不好,时常生病,就一个人在家。”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心理状态不好的?”我又问。

“就是小升初之后吧。”李莉莎答道,“升入初中后,他的性格变得更内向阴郁了,老师也找我说过,我和他沟通也没有效果,后来我发现他时常用电脑浏览一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关于自杀的信息,还有一些死亡的图片和视频。”李莉莎回忆道,“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说,我去学校找答案,才知道他一直遭受三角铁的欺辱,我想过让他转学,也想过带他做心理咨询,由于工作和考职称的事情,我就耽搁了……”

“在李塔夫自杀之前的一段时间,他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嗯,他经常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我问过他两次,他不说,问多了,他就不高兴了。”

我推测在那个时间段内,李塔夫已经接受了红鲸游戏的指令,正在一步一步迈向死亡。

离开书店之前,我特意嘱咐李莉莎,一定要保重身体,她落寞地说多谢关心。

回程路上,吴岩见我一直在认真看笔记,就问我:“你相信李莉莎的话吗?”

“你不相信?”我抬眼问道。

“嗯,一半一半吧。”

“为什么这么说?”

“俗话说,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我只是提醒你,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份客观,不要先入为主,也不要认为受害者家属就一定属于弱势的一方。”

李塔夫自杀案件发生后,红鲸男孩引起了广大市民的关注。

与此同时,曾经欺凌过李塔夫的三角铁也受到了大众网民的言论攻击,加之媒体对于李莉莎的采访视频播出,三角铁成员一时成了风口浪尖上的人,市民们称他们和游戏引导者一样,都是“杀死”李塔夫的凶手。

我和特案科成员站在电视面前,暗自感叹:这个李莉莎确实是狠角色,她看似弱势的言论实际上将三角铁推向了舆论风暴的中心。

她正在借助媒体和舆论向三角铁发难。

学校为了保护其他学生的学习环境,被迫让三角铁的三名成员休学。

吴岩透过学校方面,帮我联系到了三角铁的三名成员:邵宁、顾海涛和李佳绪。

不过,他们的家长拒绝了我的见面请求。

吴岩淡淡地说:“就算他们同意了和你见面,你也不会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信息,家长早就告诉他们该如何应对外界的询问了。”

案发后的第四天,新线索出现了。

一对父子来到特案科提供线索,父亲叫作赵明诚,儿子叫作赵昭。

赵明诚说,他儿子赵昭也是红鲸游戏的目标之一,而赵昭也认识李塔夫。

我接到吴岩的电话后,立刻赶了过来。

赵昭称,一个多月前,他一时无聊进了一个叫作“不会呼吸的鲸鱼”的QQ群,群里大概有二十五六个人,他进群后,管理员问他是不是确定加入游戏,他就说确定好了,管理员让他提供真实个人信息,包括住址、手机和身份证照片,赵昭说他没身份证,管理员就让他提供父母的身份证,当时他也没多想,就把父母的身份证照片发了出去。

随后,管理员就给他配备了一名“导师”,负责向他发布任务,并且监督完成情况,任务内容大致是反复书写遗书、二十四小时不睡觉、凌晨2:22打卡看恐怖片或者各种血腥绝望的视频,甚至是自残。

起初,赵昭还有精力和兴趣挑战任务,很快,他就厌倦和退缩了,他想要退出,管理员威胁他,已经掌握了他的个人信息,如果退出,他们就会杀了他父母甚至亲人,赵昭吓坏了,就一直坚持做任务。

这期间,他在群里认识了其他参与游戏的人,有几个和他一样是“被迫”进行的,还有几个是主动“赴死”的,其中就包括李塔夫。

当时他还找李塔夫聊过天,李塔夫问他:“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天堂还是地狱?”

赵昭回复:“谁知道呢,我还是感觉活着比较好,为什么要死呢?”

李塔夫问:“你为什么要参加红鲸游戏?”

赵昭拉拢他一起退出:“我就是一时好奇才进来的,不过,我感觉管理员在教唆大家自杀,咱们还是报警吧!”

李塔夫说:“但是,我确实想要自杀。”

赵昭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你跟我说说,我开导一下你。”

李塔夫说:“你帮不了我的。”

赵昭很坚持:“那谁能帮你?”

李塔夫说:“谁也帮不了我,只有死亡才能帮我逃开。”

见李塔夫这么说,赵昭就一直给他讲笑话,发搞笑图片,还说了自己的糗事,转眼就过去了三个小时,最后李塔夫回复了一句:“谢谢你,这个下午我很快乐。”

之后李塔夫就下线了,再也没有上线。

后来,不堪压力的赵昭向家人求助,赵明诚通过QQ联系了赵昭的“导师”,他在表明身份后,提到了报警,随后对方便将赵昭拉黑,同时将他从“不会呼吸的鲸鱼的”QQ群中移除,而对方之前提及的威胁也并未“兑现”。

本来,赵昭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直至他在手机上看到了李塔夫自杀的新闻,还有红鲸男孩的信息,他决定将这件事告诉警方。

04.遍体鳞伤

特案科根据赵昭提供的QQ群及QQ号,发现群已解散,QQ号也处于离线状态。

不过,吴岩还是很感谢赵家父子。

虽然赵昭提供的线索无法进行查询和追踪,但他还是提供了两条重要的信息:

第一,李塔夫确实是主动参加的红鲸游戏,他并未被威胁,而是一心赴死;

第二,李塔夫的自杀似乎另有隐情,很可能与他提到的“逃开”有关,而他所谓的逃开,并不仅仅是三角铁的欺辱。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反复梳理着有关李塔夫案件的信息和线索。

凌晨两点,我给吴岩打了电话,约他出来,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匆忙地赶了过来。

“我以为又出什么大事了。”当我说想和他谈谈李塔夫案件想法时,他蓦然松了口气。

“我回去后,一直在想赵昭和李塔夫的对话,我很疑惑,到底是什么力量促使李塔夫出现了自杀意念,并加入红鲸游戏直至自杀的。”凌晨时分,我们两个大男人坐在公寓下面的长椅上聊天,“根据李莉莎所说,李塔夫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性格内向,体弱多病,我之前也接触过类似咨询案例,不过这种情况通常会在被领养后出现改变,李塔夫五岁被领养,十五岁自杀,十年间,仅仅出现了一个三角铁。”

“仅仅出现了一个三角铁?”吴岩一下子没了睡意,“什么意思?”

“我在你们调取的李塔夫个人信息上得知,他在明和附小读的小学,正巧我的一个咨询者的家属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我通过他找到了当时李塔夫的班主任,对方证实李塔夫确实性格内向,也经常生病请假,但是并不存在校园霸凌的情况,老师和同学对他都非常友好。”我解释道,“因此,在小学阶段,李塔夫的校园生活是相对平静的,家庭生活也是如此,不存在让他性格恶化的因素,就算在初中阶段被人欺辱,也不至于到了必须通过死亡来寻求解脱的地步,很多人的学校生活,尤其是小初阶段,都不是很快乐的,大部分人都或多或少遭受过校园暴力,李塔夫并不是例外。”

“如果这种恶化因素不是来源于外界,那就是……”吴岩抬眼看看我,目光倏地冷峻起来,“来自于家庭,也就是李莉莎。我们在调查走访的时候,大家都说李莉莎是非常疼爱李塔夫的,李莉莎自己也表示,她们母子关系不错。”

“有时候,我们看到的听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我若有所思地说,“那些亲友邻居也不会二十四小时同他们母子生活在一起,他们看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也可以说李莉莎母子想要外人看到的,至于李莉莎说的,反正儿子也死了,随她怎么说了。”

虽然我们对李莉莎存疑,但是毕竟没有任何实际性证据。

很快,这种存疑就从李曼荻那里得到了证实。

案发后第五天,李塔夫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我和吴岩还有芮童一起去了鉴定科一室。

李曼荻仍旧是一脸冰冷,见我跟在吴岩后面,阴阳怪气地说:“我感觉王老师就是特案科的福星,每次出现,案子必然有进展。”

吴岩无奈地说:“说说吧,有什么发现。”

李曼荻将李塔夫的尸体从储尸柜里抽了出来。

当我看到尸体的一刻,还是有着不小的冲击,那个曾经面带羞赧地出现在咨询中心前的男孩子如今就躺在我面前,像是一只疲惫不堪的蝴蝶。

只是,这只蝴蝶再也不会醒来了。

李曼荻把尸检报告交到我们手上:“典型的高坠伤,尸体身上没有开放性伤口,也无死后伤。”

李曼荻指着李塔夫的右脸说:“死者是右侧身体先着地,右脸有严重挫伤,鼻腔,右耳道有血性液体,颈部和颅骨骨折,右上肢的背侧有大面积皮下出血,右肘关节前侧见多条表皮剥脱伴随皮下出血,右肱骨上段及中段,右侧尺骨和桡骨中段、下段粉碎性骨折,右侧第五至第九条肋骨在腋后线处骨折,骨折断端插入胸腔,右股骨上段横行骨折,骨折断端错位明显。”

李曼荻的手移到尸体的胸部,继续道:“死者双侧胸腔大量积血,双肺损伤严重,右侧肺叶背侧见多处破口,腹腔大量积血,肝脏、脾脏以及肾脏破裂……”

吴岩催促道:“这些你报告上都写了,我想听一点报告上没有的。”

李曼荻瞥了他一眼:“虽然是明显的高坠伤,但还是要对脑部及心肝脾肝肾等脏器进行检验,检验结果是无器质性病变,通过提取胃容物化验,也排除了中毒因素,因此死者就是高坠引起的脏器破裂致死。”

“不过,我在进行尸检的时候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李曼荻缓缓躬下身子,“死者身上有多处疤痕。”

“疤痕?”吴岩问道。

“没错。”李曼荻指着李塔夫的双臂以及胸部,“大大小小,有二十几处吧。”

随后,李曼荻将李塔夫的身体翻了过来,我们看到了三四片伤疤,最大的有平板电脑那么大,“他身上有五处烧烫伤,四处集中在背部,一处在左腿内侧。”

说真的,当我看到那些烧烫伤疤痕的时候,还是挺触目惊心的。

“形成时间呢?”吴岩又问。

“这个不好判断,最早的大概有七八年了吧。”李曼荻抬眼看了看我们,“这个还不是最奇怪的。”

“还有料?”吴岩反问道。

“其实,表面上的伤疤显而易见,我在看到尸体后就发现了问题。”李曼荻解释道,“我习惯将尸体完整解剖再做判断,也就发现了最奇怪的地方,这孩子身上竟然有多达七处的骨折记录!”

“七处骨折?”我一惊。

“左臂两处,右臂一处,左胸两处,左脚腕和右脚腕各一处,一共七处。”李曼荻点了点头,“形成时间最早的一处大约是八年前,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处大概是在半年前,最严重的是左胸的两处,形成时间大概是五年前,初步推断是高处坠落,造成胸腔肋骨骨折,我想如果你们能够找到他的住院记录,或许可以证实我的推测。”

“按照你所说的,李塔夫这些年一直在不停地……”我追问道,“骨折?”

“人怎么可能总是骨折呢?”吴岩也意识到了古怪。

“李莉莎不是说过吗,李塔夫的身体很差,经常生病,学校的老师同学也可以作证。”芮童解释道。

“身体差和经常骨折是两个概念,身体差就要骨折吗。”我也对李莉莎的说法产生了质疑,“如果李塔夫是好动调皮,喜欢运动或爬高涉远,我还能够理解,但他这么安静内向,实在无法解释这些骨折从何而来。”

05.四十七次就诊

伴随着我们的讨论,疑云也迅速聚拢。

“说到死者生前经常生病,我还有一个发现。”这时候,李曼荻补充道,“死者血液里有大量的药物残留,也就是说,死者生前一直在服药,时间在五年以上了,而我在尸检时,发现死者做过心脏手术,阑尾也被切除了,其他各脏器并无问题,就算做了心脏手术需要服药,也不会达到那么夸张的药量。毕竟,药丸不是糖豆。”

“这个李莉莎会不会在虐待李塔夫?”芮童感叹道,“她明明说自己非常疼爱孩子的,朋友同事邻居也都这么说。”

“我只负责告诉你们尸体上的信息,至于破案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李曼荻耸了耸肩。

我和吴岩无法回答,只是凝视着李塔夫的尸体:

他到底还隐藏着什么呢,这对母子的真实关系又是如何,真像芮童所说,存在隐秘的虐待吗,这是否才是李塔夫自杀的根本原因?

随后,特案科在追查红鲸游戏组织者的同时,也重新调查了李莉莎和李塔夫这对母子的人际关系。

而此时,李莉莎开始频繁出现在各个电视节目上,声泪俱下地讲述着自身遭遇。

在此次重新排查中,李塔夫的住院记录成了重点。

在之前的调查中,通过走访李莉莎现在的领导同事及朋友,大家对她的评价是工作勤恳,为人热情,虽然不定时请假,但是大家都非常谅解,毕竟她是单身母亲,儿子还体弱多病。

社区邻居们也说李莉莎非常优秀,照顾孩子几乎可以用“无微不至”形容。

因此,再多的询问也不会有新的线索,李莉莎“热情善良,甘于奉献”的慈母形象已经在他人眼中形成。

不过,通过查询李塔夫的医保卡信息,他并无住院及报销记录,包括李莉莎工作的医院,这似乎与经常生病请假的李塔夫不太相符。

在接下来的大范围扩展调查中,特案科有了新发现:李塔夫确实有就医记录,而且不止一条。

虽然在之前的走访中,李莉莎和学校老师也提到李塔夫体弱多病,经常请假,但是当我们看到那厚厚的住院记录时,仍旧感觉触目惊心。

最重要的是李塔夫每次都是直接住院,并没有通过医保报销,因此通过医保卡无法查到住院和报销记录。

明明有医保卡却不使用,本就生活不富裕的李莉莎选择全额支付住院费,这让我们对于她这么做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吴岩一脸严肃地说:“或许,她不想别人知道吧。”

通过比对调取的就诊及住院记录,特案科调取证据与李曼荻的尸检报告基本吻合:

从2003年5月一直到2012年1月,李塔夫共计在东周市范围内的第二人民医院、第一中西医结合医院,九龙德专科医院、华夏骨科医院等十九家医院有共计四十七次就诊或住院记录。

四十七次就诊及住院记录中,大致可以分为“硬伤”和“软伤”两种:

硬伤方面十次(与李曼荻提供的三次烧烫伤和七次骨折说法相符),包括两次烫伤(2006年1月13日和9月17日),一次烧伤(2004年6月12日),七次骨折(2003年1月7日左手腕骨折,2005年11月22日髁突骨折,2006年6月19日屈曲型肱骨髁上骨折,2007年4月12日跖骨骨折,2008年5月19日右侧第六和第七根肋骨骨折,2009年9月14日胸骨骨折,2010年11月14日双腿小腿胫腓骨骨折)。

软伤方面三十七次,包括十二次呼吸道感染(2005年12月至2007年9月),鼻炎七次(2006年至2009年)支气管炎五次(2006年5月至2008年4月),肺炎四次(2007年1月至2010年11月),急性胃肠炎七次(2008年7月至2011年9月),阑尾切除手术(2009年3月12日),心脏瓣膜关闭不全手术(2011年7月17日)。

这只是东周市范围内的医院,并不包括上百家门诊,而且李曼荻本身就是医生,或许也有自行治疗处理的情况。

“我的天呐,这就是所谓的病秧子吗?”芮童惊呼道。

“简直就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打击,怪不得这孩子一直内向阴郁。”吴岩一脸严肃地说,“换做是谁,这么隔三差五地得病也会抑郁吧!”

联想到如此惊人的治疗记录,我开始对于李塔夫本身的“患病”产生了疑问。

“疾病的治疗我不是很在行。”我接过了芮童的话,“通常来说,体弱多病多是指某一特定器官的虚弱或疾病吧,比如说胃、肺脏或心脏等等,但是死者生前基本是可能得的病都得过一次了,也太过全面了吧!”

“没错,像死者这么年轻,能够连续得这么多疾病,确实是很少见了。”李曼荻意味深长地说,“疾病本身的严重性不具有可比性,不能说支气管炎就比鼻炎严重,或者心脏病就比支气管炎严重,但是在硬伤方面还是可以做出比较的,比如,七次骨折一次比一次严重。”

李曼荻抬眼看了看我们:“根据医院留存的就诊记录以及骨折的位置推断,死者生前应该是反复遭受暴力击打,比如肋骨骨折,胸骨骨折一般是由外来暴力所致。”

“也就是说李塔夫可能遭受了家庭暴力?”吴岩追问道。

“像是这种程度的骨折,人与人之间的暴力击打也可以做到,不过双方通常是体型和力量非常悬殊,李莉莎和李塔夫的这种比较并不悬殊。”李曼荻思忖片刻,“造成这种骨折更常见的原因是诸如坠落或者车祸等等。”

李塔夫的“频繁”患病和受伤困扰着整个特案科,也困扰着我。

一面是李莉莎的“慈母”光环,一面是李塔夫的“疯狂”患病。

两个深入人心的形象看起来很正常,大家都认为照顾患病的孩子是慈母的表现,哪个孩子不需要母亲照顾呢,但是,其中是否也存在其他可能呢?

吴岩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需要先确定一件事。

紧接着,我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当时给李塔夫做阑尾切除手术及心脏瓣膜关闭不全手术的两位医生。

06.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

疑云伴随着调查越来越重。

我找到的两位医生都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手术是不必要的!

“虽然阑尾发生炎症就要尽早切除已经成为很多人的常识,但是随着研究深入,人们逐渐意识到阑尾也具有重要功能,切除阑尾可能会影响免疫功能并可能会增加结肠癌等癌症的发病率。”直到今日,当时给李塔夫做阑尾切除手术的翟医生都对那次手术记忆犹新,“在我经手的上千案例中,虽然也有主动来切除阑尾的,但还是极小一部分,像是李莉莎那样要求的,确实非常少见,关键是她儿子的阑尾很正常,没有发炎。”

“没有发炎。”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是一惊,“却要求主动切除?”

“没错。”翟医生推了推眼镜,“我记得当时是我和她谈的,她很坚持,要求医院为李塔夫做阑尾切除手术,最后交谈无效,我们按照她所说的,为李塔夫做了手术。”

“这听起来有点恐怖。”我表示不可思议。

“谁说不是呢!”翟医生意味深长地说,“感觉就像是为了手术而手术”

“那当时李塔夫看起来怎么样呢?”我又问。

“似乎是不太好,不管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翟医生想了想,“他好像有很重的心事,总是坐在角落里发呆,算上术前准备,手术和术后恢复,他在医院一共住了半个多月,这个半个多月里,他都没有主动和我说上一句话,哪怕只是打招呼,即使我和他聊天,他也只是应付性地回答。”

“李莉莎呢?”我追问道,“他们母子也没什么交流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太过注意,我见到的时候,更多的是李莉莎说话,李塔夫就是一言不发。”

“李莉莎对李塔夫怎么样呢?”

“我见过几次,李莉莎对李塔夫真是无微不至。”翟医生回忆道,“后来,我听护士们说,李莉莎是她们见过的最细心,也是最周到的母亲了,同病房病人的家属都自叹不如呢。”

随后,在我和负责李塔夫心脏瓣膜关闭不全手术的方医生交流时,他也提到了和翟医生相似的信息。

同样是不必要的手术,完全可以采取保守治疗,李莉莎坚持要求手术,还有就是李塔夫的沉默以及李莉莎细致入微的照料。

方医生淡淡地说:“说起这对母子,我还真是印象深刻,有一次正好是我查房,当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我走到病房前,正准备进去,却发现李莉莎竟然没有睡,她就坐在床边注视着李塔夫,那表情很冷漠。随后,我推门进去,她立刻起身我和打招呼,完全变了一副样子,我问她怎么不睡,她说害怕李塔夫醒来叫她,后来我和妻子说起这件事,妻子说这真是一个好妈妈,我却感觉这让人不太舒服,甚至有点毛骨悚然,尤其是我透过玻璃看到她的表情。”

没错,只不过真正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并不是对于李塔夫的爱,而是藏在那背后的阴翳的注视!

两位医生提供的信息基本证实了我的推测,但是,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拜托吴岩,希望他能够调派警力,帮我寻找曾经为李塔夫治疗过的医生或护士。

我没有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吴岩也没有问,只是全力配合了我的要求。

在接下来的深入调查走访中,更多信息和线索浮出水面。

在接受询问的医生和护士中,共有十二人表示对于李莉莎和李塔夫母子有印象,尤其是李莉莎和她无微不至的照料。

随后,芮童提议询问李莉莎,却被吴岩拒绝:“虽然我们调取了李塔夫生前的住院及就诊记录,也发现这些患病和救治确实存在诸多疑点,但是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这一切和李莉莎有关系,甚至说和李塔夫的自杀有关系。”

我同意吴岩的说法:“如果二者没有联系,李莉莎必然会否认,就算二者有联系,甚至就是李莉莎策划执行的,她也可以推脱说李塔夫就是体质差,容易生病,至于那些烧烫伤和骨折,也可以解释为意外,人生病或受伤很正常,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人不能频繁生病或受伤的,甚至连医生口中不必要的手术也可以解释为对于孩子的关心,况且,李塔夫已经死了,她的说法基本就是唯一版本了。”

“王老师,你不是专业心理咨询师吗,如果手术都是李莉莎主动要求做的,或这些事都和她有关系,你能解释一下她为什么这么做吗?”李曼荻侧眼看了看我。

“她……”我略有犹豫地说,“很可能是得病了。”

“得病?”李曼荻又问,“她这么疼爱自己儿子也是病?”

“没错。”我点了点头,“结合李塔夫频繁的疾病和受伤,以及李莉莎的细致照顾,我怀疑她患上了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

“代理……代理森综合征?”芮童一脸疑惑。

“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我又重复了一遍,“一种非常少见的心理疾病。”

“来,具体说说吧。”吴岩点了一根烟。

“说到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就要先说一下孟乔森综合征,因为代理型孟乔森正是它的衍生变体。”我解释道。

孟乔森综合征(Munchausen syndrome)是指一种通过描述、幻想疾病症状,假装有病乃至主动伤残自己或他人,以取得同情的心理疾病。此疾病得名于德国的一位男爵——闵希豪森男爵,此人虚构了许多自己的冒险故事,如在月球上漫步,拽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升天等。1951年,一篇发表在英国著名医学杂志《柳叶刀》上的文章,第一次以孟乔森综合征的名义命名。

孟乔森综合征患病者的行为不断向周围的人报告自己拥有各类疾病,模仿疾病的症状,经诊断后都会发现患者其实无病。有些患者则会篡改医生的诊断报告,同时对疾病非常熟悉、了解,拥有近乎专业的相关知识。吃药、打针、住院动手术时非但不反感,反而显得非常兴奋、愉悦。最严重的患者则会伤害自己,使自己表现出来的症状更符合自己所描述的疾病。

而代理孟乔森症候群(Munchausen Syndrome by Proxy)又称为代理性佯病症,通常是成人杜撰或制造孩子的病症,使得儿童受到不必要的医疗,导致心理及生理上的伤害,医师表示,此病不容易被发现,通常是透过旁人暗中观察亲子互动,或就医时医护人员仔细留意,才可提高诊断率。

07.纠缠的母子

我解释了关于孟乔森综合征和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不同。

“还有这么恐怖的心理疾病,没有疾病创造疾病也要生病。”听完我的介绍,芮童不禁感叹道。

“没错,与孟乔森综合征不同的是,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不是自己装病,而是让身边人生病,再给予悉心照顾。在旁人看来,他们是充满爱心和善良的照料者,其实,他们追求的就是这种照料本身所获得的快感。同时,这些人也很迷恋给外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为了满足自己照料亲近之人的欲望,他们会故意伤害对方,更有疯狂者甚至会杀人。一般说来,代理孟乔森综合征患者都有一定的医学知识,或者是医生护士。”

“继续说。”吴岩点提醒道。

“与普通的家庭虐待甚至暴力不同,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患者的侧重点是伤害之后的照料,这是一种比身体施虐更恐怖的心理施虐,我们可以轻易分辨身体上的伤害,心理上的伤害却有很强的隐秘性和欺骗性,就算是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也很难察觉,这往往需要一个长时间的观察和互动才可能发现。”

“在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患者中,以女性,尤其是母亲居多,这类母亲给人一种充满爱心,精心照料,甚至忍辱负重的奉献形象,尤其是对孩子无微不至的照顾,她们习惯与孩子纠缠甚至对抗,她们会认为孩子需要这种照顾,或者说孩子必须永远需要她,不能离开,如此循环往复,把孩子一步一步拖向绝望之地,直至死亡。”

听完我的话,吴岩和特案科的其他成员都沉默了。

“回到李塔夫的案例中,我们可以将案例切割为两个部分。”我深入分析,“第一,他加入的动机,第二,红鲸游戏组织者的死亡引导,第二部分我们暂且不谈,那需要抓到组织者再做判断,因此他加入红鲸游戏自杀的动机成为关键,它困扰着我,也困扰着大家。起初,警方和媒体舆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三角铁的校园欺凌上,认为校园霸凌是推动李塔夫自杀的主要原因,在随后调查中,我们却发现三角铁的欺凌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也就是说,推动李塔夫加入红鲸的力量很可能不是来源于外部,既然不是外部,那就是家庭本身。”

“李塔夫是孤儿,五岁时被李莉莎领养,领养前的情况可以忽略不计,他被领养后,其生活关系中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人就是母亲李莉莎。我们在走访中,李莉莎给他人的也是这种甘于付出的形象。李莉莎本人也承认,李塔夫被收养后体弱多病,她全力照料,在与警方和外界的交流中,她也多次提到自己的这种形象,她非常沉溺于这种形象带来的感觉,这一点符合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外在特征。”我稍作停顿,“在李曼荻法医的尸检过程中,又发现了问题,李塔夫身上有很多伤痕,包括烧烫伤,且还有多处骨折,在随后的深入调查中,确定李塔夫在近十几家医院中有多达四十多次就诊或住院记录,原因包括烧烫伤、骨折、鼻炎、支气管炎、肺炎和心脏手术等,时间也是从李塔夫被领养后,一直到加入红鲸游戏前,就算体弱多病,这么频繁且全面的生病受伤还是让人感觉很不合理,我在走访了曾给李塔夫做过手术的两位医生后,他们都提到了手术是不必要的,完全是李莉莎强烈要求的,这一点在常人听起来很不合理,若放在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患者身上就说得通了,这就是所谓的没有疾病,创造疾病也要照顾的完美诠释,而且对于她们母子有印象的医护人员都表示,李莉莎的照顾可谓细致入微,完全慈母形象,这也是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患者的典型特征,加之李莉莎本身就是外科医生,掌握丰富的医学和护理知识,基本可以推断李莉莎是一个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患者。”

听完我的叙述,吴岩补充道:“如果李莉莎确实是一名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患者,那李塔夫内向阴郁的性格以及选择自杀的动机就可以解释清楚了,他在被李莉莎领养后,一直被对方摧残,一边让他生病,一边又悉心照料,结合赵昭和他的对话,他说自己是主动想要自杀,他死了,也就获得解脱了。”

“如果李塔夫想要自杀,可以直接自杀的,完全没有必要选择加入红鲸游戏,一步一步接受指示,直至自杀的。”芮童问道。

“对于他这么做,我有两种推测,第一,就像之前分析红鲸游戏说的,虽然他有自杀意念,但是真正实施到自杀还是非常困难的,李塔夫感觉自己做不到,因此想借助红鲸游戏摧毁自身心理防线。”

“第二种呢?”芮童又问。

“他应该是想要转移警方注意力吧。”吴岩看了看我,“如果直接选择自杀,那么警方肯定会重点调查李莉莎,如果通过加入红鲸游戏自杀,那么警方势必会将他的死亡并入红鲸男孩的系列案件中,调查重点很可能发生转移。他这么做,或许也想要保护李莉莎吧。”

“我倒希望是第一种动机,这种母亲有什么可保护的。”李曼荻感叹道,“她就是一个隐藏的杀人犯。”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李塔夫的母亲,纵然伤害他,摧残他,李塔夫还是想要保护她,他只是累了倦了,想要告别了。”我淡淡地说。

“就算这件事同李莉莎有直接关系,李塔夫也是自杀的,我们无法追究她的责任。”芮童叹息道。

“不过……”我再次将话题牵引回来,“通常情况下,人不会突然患上某种心理疾病,我想在李莉莎的成长过程中,一定有很特殊的经历,也可能是她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而且根据警方掌握的信息,李莉莎十年前领养了李塔夫,那在她领养之前,她的生活状态呢,她为什么会领养孩子,这些都值得我们调查。”

接下来,特案科深入调查了李莉莎的个人经历:

李莉莎原名李莉,今年四十二岁,清河市人,原是清河市中西医结合医院的医生,她是十年前来到东周市的,户口也随之迁至东周市,并改名为李莉莎。

2002年6月,李莉莎进入了东周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外二科工作,同年9月,她在东周市第二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叫作小刚的男孩,后改名李塔夫,二人系同户母子关系。

通过联系李莉莎户口迁出地的清河市路南区路南第一派出所,特案科辗转找到了李莉莎的亲友。

据亲友们证实,李莉莎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曾有过一段婚姻,丈夫叫高景旭,也是本市人,二人系经人介绍结婚,婚后育有一子,叫作高鹏飞。由于工作的关系,高景旭常年不在家,加之父母身体也不好,孩子就一直都由李莉莎独自照顾。不过,在高鹏飞四岁那年(2001年),李莉莎在带高鹏飞出去的时候,高鹏飞意外走失,虽然后来报了警,但是警方也并未找到。

高鹏飞失踪之后,两人的感情也亮起了红灯,没多久,他们就离婚了。

离婚后,高景旭就搬到外地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一年以后,李莉莎也搬走了。

不过,每年清明节,李莉莎都会回来给自己的父母扫墓,顺便看看亲友们,大家对她的印象都很好。

08.走失的小鹏飞

李莉莎曾有过婚姻和孩子,这是我们没想到的。

为了寻找真实的李莉莎,特案科又辗转找到了已经在南方工作并定居的高景旭。

听闻我们的来意,他本是拒绝的,后来在我说这涉及红鲸男孩事件,他才答应了我们的约见。

见面地点在他定好的书店,他比我们早到。

他个子不高,穿戴讲究,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提起李莉莎,高景旭淡淡地说:“自从离婚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联系过了。”

吴岩简单说明了一下案情,他思忖片刻,说:“其实,如果不是你们找到我,我是打算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了。”

我和吴岩对视一眼,看来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

高景旭喝了一口饮料:“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和李莉莎有过一个孩子吧”

吴岩点了点头:“我们通过李莉莎的亲友了解到,你们有过一个儿子,叫作高鹏飞,在四岁的时候走失了。”

高景旭轻蔑地说:“走失?那不过是李莉莎的说法,小鹏飞根本不是走失,而是被她害死了!”

被李莉莎害死?

我暗想:事情似乎一下子复杂了起来。

高景旭回忆道:“我们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她长得不错,工作也稳定,通情达理,温柔贤惠,她父母去世早,我父母挺喜欢她的,我们接触了半年多就结婚了。婚后一年,我们有了小鹏飞。就在我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中时,孩子被查出患有脑积水,那段时间我们过得非常煎熬,后来手术很成功,我们也就放心了。不过,自从孩子病好之后,她就总是疑神疑鬼的,说孩子不舒服,经常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当时我也没太在意,认为是她疼爱孩子而已,孩子两岁的时候,我由于工作升迁调去了外地,经常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孩子就全都由她照顾。本来,我想带他们一起过去的,考虑到经常出差,就算带她们过去,也不能经常陪伴,就让她们留在了清河。”

说到这里,高景旭似乎想到了曾经的日子:“也就从那时起,我经常接到她的电话,说孩子病了。起初,我也没多想,想着就是孩子正常生病,后来孩子生病越来越频繁,我就起了疑心,我问孩子,他说李莉莎经常给他吃药,还说吃了药病就会好,但是孩子根本没病,或者就是轻微发烧感冒。为此,我们吵了好几次,她说她是医生,知道孩子的身体状况,就是那时候,我还只是单纯地认为她是太过紧张孩子,行为有些过激而已……”

说到这里,高景旭突然沉默了,他看着窗外一对哄孩子的小夫妻出神。

“后来呢?”我打断了他的沉思。

“后来……”高景旭缓缓地回过神,情绪也低沉下来,“直至那天,李莉莎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孩子走失了,我吓坏了,立刻赶了回去,当时已经报警了,她哭着对我说,她带孩子去公园,她去卫生间的间隙,孩子就不见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尽力安慰她,接受现实。孩子走失后,我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哪一天孩子就被找到了。直至半年后的一天,我遇到一个邻居,他和我说起了孩子走失那天的一件事。他说那天下午,他正准备出门上班,却看到李莉莎慌慌张张抱着孩子出门,当时孩子趴在李莉莎身上,好像睡着了,然后她将孩子放进车子后座,紧接着,她又将孩子从后座上抱出来,放进了后备箱。”

“后备箱?”我一惊。

“没错,邻居是这么说的。”高景旭回道,“当时他也以为自己看错了,直至后来孩子走失,他才感觉那时候的李莉莎很怪异,他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我。”

“后来呢?”

“其实,对于孩子走失,我也抱有很大疑问,李莉莎那么细心,怎么就会单独留下孩子,再有就是那天下雨,她怎么会带孩子去公园,最可疑的是在孩子走失那天早上,我们还通过电话,她说孩子在感冒,为什么要带孩子出门呢?”高景旭的情绪逐渐激动起来,直至周围的人都纷纷朝这边看,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然后闭上眼睛,稍稍平复情绪,“不管有多少疑点,我还是选择相信她,毕竟她是孩子母亲,再怎么样也不会伤害孩子,直至邻居跟我说,她将孩子丢进后备箱,我意识到事情确实另有隐情,在正常情况下,一个母亲会将孩子丢进后备箱吗?不会,绝对不会!”

“你问她了吗?”

“问了!”高景旭竭力压抑着愤怒,“她否认了邻居的说法,坚持孩子就是走失,我不相信,却没有实在的证据,后来我们就离婚了,我离开了清河市,与她也没有任何联系了。”

离开之前,高景旭提醒道:“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再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没有告诉她们我的过去,我不想被打扰,也不想她们被打扰。”

“你放心吧,出了门,我们就当作没见过。”吴岩回道。

“谢谢。”高景旭礼貌地说。

看着高景旭离开,我问吴岩:“你相信他说的吗?”

吴岩一愣,反问我:“怎么,你不相信?”

我笑了笑:“一半一半吧,你不是告诉我,虎豹不堪骑,人心隔肚皮,任何时候都要保持一份客观,不要先入为主,也不要认为受害者家属就一定属于弱势的一方。”

吴岩感叹道:“你这真是现学现卖,说说你的分析吧。”

我吃了两口甜点:“我相信他关于李莉莎对待孩子的描述,这也表明李莉莎在对待第一个孩子高鹏飞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了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症状,只不过高景旭和她长期不生活在一起,他没有更加细致的观察,更何况,父亲的天然属性想要做到细致观察也不容易,即使后来有所察觉,也认为是过度疼爱孩子,这也就是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强烈的隐蔽性和迷惑性。”

“那另一半呢?”吴岩又问。

“至于他说李莉莎杀死孩子,我还是持怀疑态度,虽然他有邻居的证言,也有自己的怀疑,听起来有理有据,但是我做过这方面的研究课题,通常因意外失去孩子的家庭,夫妻双方会互相指责,甚至丑化对方,其实就是心理防御机制的转移在作怪,他们会以此方式减轻自己内心的痛苦,时间越长,这种想法就会越根深蒂固,甚至让当事人认为就是真实发生的。”我解释道。

“虽然我不是专业心理咨询师,不懂那些心理学理论,但是我感觉高鹏飞并非失踪,他很可能就是死了,而他的死和李莉莎有关,也和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有关!”

“就算如你推测,就是李莉莎害死了高鹏飞,你还是没有证据,破案需要证据,这是你告诉我的,就算你找到高景旭口中的那个邻居,他也可能说记不清了,即使他指证李莉莎将孩子丢进了后备箱,又能怎样呢,李莉莎一样可以矢口否认。”

吴岩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你忘了,还有一个地方肯定隐藏着线索。”

我抬眼看了看他:“什么地方?”

吴岩严肃地说:“她的梦里!”

09.设局

当吴岩向我提出潜梦要求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第一,现阶段,我们所有推论都只是推论,无任何实质性证据,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李莉莎不是犯罪嫌疑人,也不是心理疾病的委托者。

我们没有权利随意潜入他人梦境。

最终,我还是没能说服吴岩,被迫同意了他的潜梦请求。

我们再次约见了李莉莎。

见面后,李莉莎急迫地问道:“是不是红鲸男孩的案件有进展了?”

吴岩摇头道:“我们今天想要和你聊一点其他的事情。”

李莉莎有些落寞地说:“你们想要聊什么?”

吴岩回道:“也是关于李塔夫的,就是他经常生病的事情。”

李莉莎佯装若无其事地说,语气和缓:“我之前不是和你们聊过了吗?”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能够感觉到,当吴岩提及“经常生病”四个字的时候,李莉莎眼中闪过的警觉。

吴岩从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就诊和住院记录,李莉莎瞄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我侧眼瞄了一下吴岩,他继续道:“这是你儿子李塔夫的就诊还有住院记录,内容也是五花八门。”

李莉莎也意识到了我们的用意,她淡然地笑笑:“你们的调查还真细致。”

吴岩也笑了:“现阶段,我们调取的记录一共四十七份,还有很多门诊记录仍在全力调查中。”

李莉莎面不改色地问道:“就是为了给我看看吗?”

我问道:“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李莉莎耸了耸肩:“解释?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之前说过了,他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住院也是常事,难道生病住院也违法吗?”

吴岩回应道:“当然不违法,我只是感觉李塔夫生病太过频繁了。”

李莉莎回击道:“请问,你如何界定频繁呢,如果一年只生一次病,就是不频繁,多了就是频繁了吗?”

吴岩话锋一转;“生病也就算了,李塔夫身上还有多处骨折记录,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李莉莎反驳道:“他确实骨折过几次,都是车祸和摔伤,我也没有办法,他是我儿子,你们以为我愿意他受伤吗!”

合情合理,柔中带刚的反击!

我抛出重磅信息:“就算生病和受伤都是你不能控制,那手术呢?”

李莉莎的眼神倏然凌厉起来,像是一头做好战斗准备的野兽。

我继续道:“我们也走访了曾经给李塔夫做过阑尾切除以及心脏瓣膜不全手术的医生聊过,他们都说手术其实是不必要的,都是你在强烈要求下才做的,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李莉莎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仍旧试图保持镇定。

或许,从案发的一刻起,她就知道警方会因为这些再次找上她:“没错,当时确实是我要求医生做手术的,李塔夫体质不好,我想如果能够手术的话,能够免除以后的很多麻烦,我是为了他好,我只想要他健健康康的成长。”

我笑了:“你错了,你并不想要李塔夫健康,因为,你不喜欢他健康的样子!”

李莉莎收起了最后一丝礼貌:“请你把话说清楚!”

我也毫不示弱:“你想要的是李塔夫一直生病,这样你就可以一直将他留在身边,生病,照料,康复,再生病,再照料,再康复,你追求的不就是这种照顾获得的快感吗!”

李莉莎呵斥道:“胡说!”

她转头对吴岩说:“吴警官,从刚才起你们就一直在暗示李塔夫的生病受伤和我有关,现在我明白了,你们认为这些都是我制造的吧,不管你们怎么认为,我只有一句话,他的生病和受伤和我没有关系,如果你们想要找我麻烦,就拿出证据!”

这时候,她起身就要离开,吴岩突然说道:“李女士,你等一下。”

李莉莎转过头,死寂地看着吴岩。

吴岩继续道:“我确实认为李塔夫的生病受伤都是你一手制造的,从你收养他的一刻起,他就不单单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你也不是单纯想要收养一个孩子,他表面上是受你庇佑,背后却是你发泄变态欲望的工具!”

李莉莎怒不可遏:“你知道吗,你这是在诽谤,我可以去公安局投诉你!”

吴岩的微笑彻底激怒了她:“你当然可以投诉我,但我还是要说,李塔夫不是你的第一个工具,你的第一个工具是你的亲生儿子,高鹏飞!”

李莉莎突然踉跄一下:“你……你胡说什么!”

吴岩步步紧逼:“我说,十年前,你的儿子高鹏飞并不是走失,而是被你害死了!”

我瞥了一眼吴岩:他真是疯了,竟然将毫无证据的推测说了出来!

这句话击溃了李莉莎最后一点理智,她再也忍受不住:“没想到你们找到了高景旭。我不知道他和你们说了什么,但是你们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这么诬陷我是非常恶劣的行为,我现在就去投诉你们!”

她掏出手机,正欲拨号,却不慎手抖,手机直接掉在地上摔碎了。

虽然“据理力争”,但是我能够感到,李莉莎已经慌了。

吴岩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以压倒性的气势甩到李莉莎身上:“如果你认为我们空口无凭的话就大错特错了,我破案历来讲求证据,而这些,就是证据!”

吴岩的这番话显然将李莉莎逼到了绝境,她彻底慌了。

文件散落一地,李莉莎甚至不敢捡起来,她不知道吴岩到底掌握了什么证据,但是,她知道,我们“来者不善”!

她想要辩解,又害怕多说多错,一时僵在了那里。

我看了看时间,估算着提前放在李莉莎饮料中的助眠药物应该起效了。

抬眼的瞬间,我便看到李莉莎一个趔趄扶住了桌角,虽然试图保持清醒,但还是被迫趴在了桌上。

等到李莉莎彻底没了动静,我蓦然松了一口气:“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要让我演戏了,我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分。”

吴岩淡然一笑:“我看你完全是被心理咨询事业耽误的演员。”

说真的,当吴岩将那些文件丢到李莉莎身上的时候,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如果李莉莎捡起文件就会发现,所谓的证据其实都是我们咨询中心的宣传材料。

万幸的是李莉莎被吴岩唬住了,竟然不敢捡起来对质!

这时候,提前等在外面的Naomi走了进来,她迅速将脑电波同步扫描仪戴在李莉莎头上,吴岩也一脸倦意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这样做是有问题的。”我仍旧有些犹豫,“迷晕涉案人家属,又没经过他人同意,就擅自潜入她的梦境……”

“特事特办。”吴岩催促道,“等潜梦结束,我会到主管局长那里说明情况,现在我们必须潜入梦境了!”

“就怕你同主管局长说你潜入李莉莎的梦境,他会把你当成神经病。”我也感觉眼皮倦怠起来。

“好了,你的废话真多……”话落,吴岩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提前服用的助眠药物也已起效,我只好佩戴好仪器,闭上了眼睛。

其实,这是吴岩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虽然不太光明,但是他很坚持。

见面地点选在事先预定好的茶社包厢,见面谈话的是我、吴岩还有李莉莎。

Naomi提前在茶水中放好了助眠药物,以此估算谈话时间,在具体交谈中,我和吴岩会按照事先演练的一样,直接点破李莉莎伤害李塔夫的事情,以此激怒她。

随后,吴岩将李莉莎伤害高鹏飞的事情说出来,并称拿到了证据,步步紧逼,李莉莎必定会方寸大乱,反复回忆当年有关高鹏飞的事情,而此时,助眠药物起效,她会感觉晕眩,随后昏迷,陷入梦境。

我和吴岩利用这个时机潜入李莉莎的梦境之中,会有极大概率进入她不断回忆的场景,或许能够找到当年高鹏飞走失的真相!

10.谜梦寻踪

触电感缓缓地传遍全身,我睁开眼睛的瞬间,吴岩已经坐在我身边了。

我意识到,我们入梦了。

眼前是一间温馨的婴儿房。

我和吴岩一起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一张婴儿床,里面有一个睡熟的婴儿,而李莉莎就靠在床边。

那时的李莉莎很年轻,看起来二十六七岁。

接着,孩子就哭了,李莉莎抱起孩子,一边哄着,一边自言自语:“乖鹏飞,别哭了,你是不是生病了……”

鹏飞?

这个婴儿应该就是高鹏飞。

说着,李莉莎就将高鹏飞抱了出去。

那个瞬间,场景发生了改变,李莉莎的衣着和发型都变了,高鹏飞也蹒跚学步了。

吴岩低声道:“黏合梦境。”

我一惊:“你也是越来越专业了。”

吴岩笑道:“有你这么专业的老师,我不专业也困难。”

我继续道:“黏合梦境越多,说明李莉莎回忆的场景越多,我们也就可以观察到越多的信息。”

这时候,李莉莎抱起高鹏飞,给他喂药,高鹏飞很拒绝,她一边喂药,一边说:“乖鹏飞,吃了药,病就会好了,病好了,妈妈就带你去吃冰激凌。”

冰激凌吸引了高鹏飞,他轻松喝下了那些药水。

李莉莎将吃药之后的高鹏飞哄睡后,便离开了卧室。

我们跟随出去的瞬间,面前闪过一个画面:李莉莎将一把药片塞进了李塔夫的嘴里,李塔夫痛哭着喊着妈妈。

紧接着,我们便走进了一间病房。

吴岩问我:“刚才那个画面是怎么回事?”

我没说话,只是凝视前的一切。

此时,年幼的小鹏飞躺在床上,李莉莎正在和医生站在门口处交流。

医生推了推眼镜:“孩子的炎症已经消退,你可以为他办理出院手续了。”

李莉莎却说:“周主任,孩子还是不舒服,是不是要再做一个全身检查,可以的话,适当添加一些药物。”

医生转头问躺在床上的高鹏飞:“小朋友,你哪里还不舒服?”

高鹏飞瞄了李莉莎一眼。

那一刻,站在李莉莎身边的我明显感觉到她的阴鸷眼神,高鹏飞低声道:“肚子疼……特别疼……”

医生对于高鹏飞的说法感觉到疑惑。

那个瞬间,我们面前再次闪过一个画面:一位医生正在为年幼的李塔夫检查,而李莉莎也站在旁边。

吴岩再次困惑地看了看我。

这时候,李莉莎催促道:“周主任,你看孩子确实不舒服,我们暂时不能出院。”

随后,李莉莎随医生离开了病房。

出门的时候,我们又跟李莉莎走进了一处公园,她将高鹏飞放在滑梯上,然后鼓励孩子从滑梯上跳下来,还说只要跳下来就会给他糖吃,孩子听话地跳了下来,然后摔断了腿,她抱着孩子匆匆去了诊所。

在高鹏飞跳下来的瞬间,我们再次看到了乱入的画面:李塔夫也从高处掉落而下,而李莉莎就站在他身后。

随后,我们推门走进诊所的瞬间,发现又回到了李莉莎家。

李莉莎正在和高景旭吵架,高景旭说要带孩子去外地,李莉莎说孩子必须由她照顾。

高景旭质问道:“孩子明明没生病,你却不断给他吃药,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莉莎反驳道:“我知道他的身体状况,他病了,他必须吃药!”

高景旭不屑地说:“医生已经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小鹏飞的身体很好,根本不需要住院治疗了,你不仅要求继续住院,还要更换治疗方案!”

最后,李莉莎哭着去了卫生间。

此时,再次闪过李塔夫的画面:李塔夫躲在卫生间里,蜷缩着,哀求道“我不要吃药了,我没病……”,而门外是李莉莎的催促声。

接着,我和吴岩跟随哭泣的李莉莎,发现来到了高鹏飞的卧室。

此时,窗外下着雨,高鹏飞躺在床上,神色倦怠,李莉莎取来了一针注射器,轻声道:“乖鹏飞,妈妈给你打一针,你的病就会好了。”

年幼的高鹏飞拒绝道:“妈妈,我不要打针,我没有生病……”

李莉莎回道:“你生病了,必须接受妈妈的治疗!”

那语气温柔中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高鹏飞哭了,他还是无法阻止李莉莎为他打针。

打针之后的高鹏飞逐渐睡着了,李莉莎似乎不放心,又给他打了一针。

然后,李莉莎也睡着了。

我走到李莉莎身边,转头对吴岩说:“场景没有转换,仍旧在继续发展,说明这很可能是黏合梦境的核心。”

吴岩走到写字台前,指了指日历上的日期:2004年9月27日。

我一愣:“你什么意思?”

吴岩说:“这就是李莉莎报警说高鹏飞失踪那天的日期。”

我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这个场景就是黏合梦境的核心,李莉莎正在回忆那一天的内容!”

吴岩低声道:“除了失踪的高鹏飞,只有李莉莎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有一种重回案发现场的感觉。”

这时候,吴岩走到床边,躬身看了看睡着的高鹏飞:“你注意到了吗,刚才李莉莎给高鹏飞打了两针,我想,会不会是注射的药物出了问题。”

吴岩的推测没错。

没多久,李莉莎就醒了。

她收拾了一下房间,似乎意识到了问题,转头呼唤在睡觉的高鹏飞,高鹏飞没有回应。

她立刻凑了过来,发现高鹏飞没有呼吸了。

虽然进行了急救,但是已然于事无补。

我和吴岩对视了一眼,心情陡然紧迫起来。

李莉莎慌了,她先是惨叫,然后开始哭泣,她似乎想要拨打急救电话或报警,最终没有那么做。

我低声说:“典型的逃避心理,她不敢打电话求助或报警,一旦警方介入并且查到了真相,她难逃刑事责任。”

吴岩缓步走到李莉莎面前,凝视着那个失控发疯的女人:“这么说来,高景旭的推测没错,孩子确实不是走失了,而是被李莉莎过量注射了药物致死!”

我突然感到一簇深邃的恐惧,那是一种不动声色就散发出来的黑色力量:“准确地说,是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害死了高鹏飞,结合刚才若干场景,说明当年的李莉莎已经患有此病了,假装孩子有病或者制造病症。”

只是梦境中的李莉莎完全不知道我们二人的存在。

11.触发与循环

这时候,吴岩突然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我回问道:“你是想问,那些一闪而过的,有关李塔夫的画面吧?”

吴岩应声道:“你之前跟我说过,黏合梦境通常是围绕一个人或一件事,也就是有一个核心主题的,为什么在关于高鹏飞的黏合梦境里会闪过李塔夫的画面呢?”

我解释道:“在梦境学里,这叫作trigger,一种很常见的梦境现象。”

吴岩问道:“trigger,触发?”

我回应道:“没错,当梦者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怀有情绪,快乐,悲伤或愧疚等等,而进入梦境后,通常会出现与此人或事相关的黏合梦境,如果情绪非常强烈,很可能会触发与此相关的画面或片段,比如我们提及了高鹏飞和他的失踪,这对李莉莎来说,就是强烈的情绪刺激,在她的梦里出现了有关高鹏飞的黏合么梦境,由于李莉莎对高鹏飞做过的,后来也同样施加在了李塔夫身上,因此才会有相似的画面闪回,也就是所谓的trigger。”

吴岩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如此。”

我继续道:“第一次出现闪回画面的时候,你问我,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要判断这到底是不是trigger。”

吴岩又问:“那为什么后来又不再出现了呢?”

我淡淡地说:“眼前这个场景持续且没有变换,说明李莉莎在全力回忆高鹏飞出事那天的细节,因此这应该就是黏合梦境的核心,即使再有触发的画面或片段,也无法闯入了。”

吴岩耸了耸肩:“梦境世界真是深不可测呐!”

此时,李莉莎仍旧在想着如何解决眼前的事情。

这期间,高景旭打来了电话,被她搪塞过去了。

过了很久,李莉莎终于决定行动了,抱着已经没有呼吸的高鹏飞出了门。

我们追了出去。

外面下着雨,车子停在门外。

李莉莎打开车门的瞬间,我和吴岩坐了进去。

李莉莎先是将高鹏飞放到车子后座上,似乎是感觉不妥,随后把孩子转移到了后备箱。

这期间,我看到远处有一个男人,打伞匆匆走过,他应该就是高景旭口中那个提供信息的邻居。

所有的场景在梦中重现,所有的线索也与当年的真相逐一对接,杀人的李莉莎,一无所知的高景旭,被害的高鹏飞,提供信息的邻居。

车子启动,开进了雨帘之中。

随着车子的行进,车前的视野逐渐显现,车后的一切迅速消失,就像一个孤独的点,在广袤无情的大雨世界中漂流。

李莉莎一边开车一边哭泣,直至车子在一处老房子前面停下。

雨中,她慌张地将高鹏飞从后备箱里抱了出来。

我悲伤地说:“她想要把孩子埋掉。”

吴岩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紧接着,李莉莎将高鹏飞放在了檐子下面,随后找到一把铁锹,开始挖坑。

在挖掘的过程中,虽然李莉莎几度崩溃,但还是断断续续地挖完了,土坑成型后,她将高鹏飞埋了进去。

那一刻,我恍然感觉,她将自己也埋掉了。

吴岩一直在环视着周围,我知道,他在努力记下周围的一切。

李莉莎将高鹏飞埋掉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她后来的表现比我们想象的要淡定,那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克制。

我们跟出去的时候,发现再次回到了高鹏飞的卧室。

此时,窗外下着雨,高鹏飞躺在床上,神色倦怠,李莉莎取来了一针注射器,轻声道:“乖鹏飞,妈妈给你打一针,你的病就会好了。”

年幼的高鹏飞摇了摇头:“妈妈,我不要打针,我没有生病……”

李莉莎回道:“你生病了,必须接受妈妈的治疗!”

那语气温柔之中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高鹏飞哭了,还是无法阻止李莉莎为他打针。

打针之后的高鹏飞逐渐睡着了,李莉莎似乎不放心,又给他打了一针。

然后,李莉莎也睡着了。

吴岩惊呼道:“竟然是同样的场景!”

我解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核心场景结束后,还会再来一遍,如果没有醒来的话,将会一遍一遍重现。”

吴岩反问道:“这是为什么?”

我解释道:“这是circle,中文意思就是循环,释放性梦境的一种表现形式。”

吴岩应声道:“我知道释放性梦境,就是指当人面临挫折或冲突的紧张情境的时候,在其梦境中出现具有不自觉地解脱,减轻内心不安的内容,以恢复心理平衡与稳定的一种适应性倾向梦境。”

我欣慰地说:“你也快要出师了。”

吴岩继续道:“所以,你推测这是李莉莎的情绪在梦境之中的释放。”

我点了点头:“那些被她压抑在意识深处的愧疚和恐惧正在通过这种形式进行释放,压抑得越久,积累得越深,释放得越强烈。”

我们在反复经历了三次这个场景后,Naomi终于启动了强行唤醒,我被熟悉的刺痛感唤醒,再睁开眼睛之时,吴岩已经坐了起来。

Naomi问道:“有发现吗?”

我摘下脑电波同步扫描仪,落寞地说:“我们看到了李莉莎梦境反复回忆的场景。或许,高鹏飞确实不是走失,而是被她注射了过量的药物致死,她将孩子带到了一处老房子里,埋掉了。”

醒来的吴岩甚至没有多做休息,就将李莉莎拜托给了我们,他直接去调查出现在梦境中的老房子了。

吴岩认定那些是真实发生的,那处老房子也是确实存在的,而高鹏飞就被埋在那里。

我看了看时间,距离李莉莎助眠药物失去效力还有十五分钟。

我问Naomi在潜梦期间,李莉莎有什么反应。

Naomi看了看李莉莎,叹息道:“她哭了。”

我伤感地问:“她哭了吗?”

Naomi点了点头:“在你们进行潜梦的第12分27秒,李莉莎出现了第一次哭泣,哭泣持续了一分钟,在15分钟22秒,李莉莎再次出现了哭泣,一直持续到潜梦结束之前,那是一种悲伤和恐惧的哭泣。”

悲伤和恐惧。

我想,这恐怕是李莉莎苦苦隐藏和压抑了十余年的情绪了。

她从不敢表露,却不想它们从梦境的缝隙里汩汩流出。

12.罪恶深埋

与此同时,吴岩通过联系之前帮过忙的,路南区路南第一派出所的民警,确定李莉莎的舅舅名下有一处旧式民房。

父母去世之后,房子转移到了李莉莎舅舅的名下,实际居住权仍旧是李莉莎的。

在李莉莎和高景旭结婚后,她便搬出了老房子,此后老房子一直闲置,至今无人居住。

通过派出所民警的指引,吴岩和芮童找到了那一处老房子。

后来,吴岩对我说:“你知道吗,当我看到那老房子和梦里出现得近乎一样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找到高鹏飞了!”

吴、芮二人和派出所民警将老房子的院子仔细发掘了一遍,确实有了发现,在院子西南角的月季花下发现了一具儿童尸骸。

挖到那具尸骸的时候,吴岩也为之一振,他知道,他找到证据了!

在吴岩离开茶社不久,李莉莎就苏醒了。

她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谎称说她昏迷了,然后叫来了医生,医生说只是由于过度激动,并无大碍,好好休息便可。

听完我的解释,李莉莎悻悻地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李莉莎仍旧不忘警告我:“等着吧,我一定会投诉你们的!”

我知道,她是虚张声势,昏迷之前她的反应表明了一切,她已经暴露了。

我微笑着目送她离开了。

在李莉莎苏醒之前,我已经让Naomi为她进行了鉴定采样,并将样本送到了清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司法鉴定所。

本来,吴岩想要将儿童的尸骨带回东周市,考虑到尸源地在清河市管辖境内,就将鉴定工作委托给了清河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司法鉴定所。

为确保万无一失,吴岩再次联系了高景旭。

他非常不悦,告诫吴岩不要再打电话了,而当吴岩告诉他,找到了疑似他儿子高鹏飞的尸骨时,他直接挂断了电话,第一时间赶到了清河市。

两天后,鉴定结果出来了。

李莉莎和高景旭均与在老房子院内发现的儿童尸骨存在血缘关系,基本可以认定死者就是二人之子高鹏飞。

我们再次找到李莉莎之时,她刚刚结束了一个广播电台情感节目的采访,她拒绝和我们交谈。

随后,吴岩出示了传唤证,李莉莎眼中的愤怒突然熄灭了。

审讯室内,吴岩再次讯问了有关李塔夫自杀以及高鹏飞走失的细节,李莉莎只是一味否认和推脱,且态度强硬,并称如果有证据,可以随时对质。

吴岩平静地说:“其实,上一次我们在茶社见面,我说你害死自己儿子的话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的。”

李莉莎语带不屑:“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诽谤,是造谣,是对我的人身攻击了!”

吴岩摇了摇头:“那时候没有,现在我们有了。”

李莉莎突然就沉默了。

当吴岩告诉她,就在三天前,警方在她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内发现了一具儿童尸骨的时候,她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

随后,芮童将她和高景旭以及儿童尸骨的DNA鉴定报告分别交给了她。

本来,我以为李莉莎看后或者会号啕大哭或者会极力否认撇清,她却没有,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

虽然极力克制着,但身体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从眼角汩汩而出,流进了嘴里。

李莉莎没有质问为什么警方会去搜查她家的老房子,没有反驳那具儿童尸骨和她的关系,甚至没有勇气提出任何质疑。

因为,她知道警方已经掌握了证据。

那一刻,那个咄咄逼人的中年女人仿佛退化成了人畜无害的小女孩。

良久,李莉莎突然笑着哭了,那笑容里充满了悲伤和苦涩:“对不起,鹏飞,是妈妈……是妈妈害了你……你不要怪妈妈……”

就像普通的母子之间的对话,母亲做错了事,向孩子道歉,而在李莉莎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一叠冷冰冰的鉴定报告。

随后,李莉莎承认了她隐藏了十余年的罪恶:她害死了亲生儿子高鹏飞。

而她的供述与我们在她梦境中观察到的基本一致。

李莉莎供述称,她并不是故意杀死高鹏飞的,她只是想要高鹏飞快点好起来。

案发那天,高鹏飞说是不舒服,李莉莎没有带他去诊所或医院,而是擅自为他注射了抗生素,后来感觉药量不够,又再次补充注射,然后高鹏飞就睡着了,结果再也没有醒来。

李莉莎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高鹏飞已经没有了呼吸,死去多时。

李莉莎本想拨打急救电话或者报警的,思虑之后还是放弃了,一旦警方介入,她不仅将面临牢狱之灾,还会落得一个“杀子”的恶名,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因此决定自行处理尸体。这期间,高景旭打来电话,她还谎称孩子在睡觉。

随后,李莉莎将高鹏飞的尸体放进车子后座,又因害怕在运输过程中遇到突发状况,被人发现,又转移到了后备箱。她开车将尸体带到了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然后掩埋。

事后,李莉莎也害怕自己做得不够细致被丈夫察觉,或者有人看到了什么向警方举报,或者警方在调查中发现她的“骗局”,尤其是她和高景旭离婚之前,警方始终将她当作一个受害者家属,也就是说办案警员没有掌握相关证据。

在之前的调查走访中,李莉莎的亲友称她每一年都会回去一次,表面上是探望亲友,实际上是回到老房子,确定高鹏飞的尸体是否还在。

与此同时,李莉莎也承认了她对于高鹏飞以及李塔夫残酷的“虐待”:“我只是太想要照顾他们了,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们,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太想要那种感觉了……”

在随后的讯问中,李莉莎称自从高鹏飞出生后被查出脑积水被治好,她就感觉孩子需要她的照顾,时时刻刻都需要,她自己也非常迷恋那种照顾孩子的感觉,那仿佛就是她体腔深处自动分泌的欲望。

她无法控制,只能顺从。

每次高鹏飞生病,她都显得很兴奋。

后来,高鹏飞明明很健康,李莉莎也会给他吃药,名为预防,实则是满足自己的欲望。

再后来,李莉莎开始主动“制造”一些疾病,比如故意让高鹏飞着凉发烧感冒,或者让他摔伤或者烫伤,比如我和吴岩在潜梦过程中观察到的,李莉莎以糖果诱惑高鹏飞从滑梯向下跳),之后高鹏飞越来越容易“生病受伤”。

由于高景旭人在外地,孩子又小,并没有人察觉到这些,亲友和邻居们甚至都夸赞李莉莎是一个好妈妈。

李莉莎的这种变态行径越来越疯狂,高鹏飞生病或受伤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直至高鹏飞因过度注射药物而死。

为了逃避法律制裁和舆论压力,李莉莎谎称高鹏飞在公园走失,虽然高景旭怀疑过她,却没有任何证据,而且警方也没有再找她。

后来,二人离婚了,李莉莎单独生活了一段时间。

13.我说我爱你,我说我恨你

李莉莎想要开始新生活,就去了东周市。

她决定收养一个孩子,最后选中了与高鹏飞年龄相仿的小刚,后改名李塔夫。

李莉莎坦白,她收养李塔夫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照料孩子的欲望,高鹏飞的死亡并没有让李莉莎停止恶行,反而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她“照顾”起李塔夫更加轻车熟路,硬伤软伤双管齐下,硬伤方面,各种割伤、烧烫伤,甚至疯狂到让李塔夫从高处跳下,或者让他“意外”出车祸,软伤方面,发烧感冒肺炎,胃炎胃肠炎恶化到了做不必要的阑尾、心脏手术。

每一次,她“伤害”了李塔夫,都会感到深深的内疚,随着李塔夫的痊愈,这种内疚又会迅速消失,然后演化成下一次“伤害”。

久而久之,循环往复。

说完,李莉莎趴在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只是,她的哭声无法换回高鹏飞和李塔夫的性命了。

虽然李莉莎说她已经悔过,但是我仍旧抱有怀疑:

如果没有这一次潜梦,我们没有找到高鹏飞的尸骨,那么李莉莎将会继续否认伤害李塔夫的事实,最终警方也会因缺乏证据而放弃对于李莉莎的指控。

那么,李莉莎今后的生活呢?

她很可能会在赚足人们关注的眼球后,再收养下一个孩子,最后在“好妈妈”形象的掩饰下,大肆伤害,制造另一个“李塔夫”。

站在审讯室门外,听完李莉莎的供述,我哭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李塔夫哀恸却冷峻的眼神中隐藏的绝望。

年幼的他饱经摧残,却不懂得反抗,在他眼中,那个伤害他的人也是照料自己的妈妈,他不明白她已经病入膏肓。

其实,从被选中的一刻起,李塔夫就掉入了渊薮,他本以为从此过上了有妈妈照顾的生活,没想到却被这种“照顾”吞噬了。

李塔夫逐渐变得阴郁内向,这种绝望和恐惧越积越多,直至无法消解。

他累了,他想要告别这种生活了。

于是,他选择了红鲸游戏,他知道那是死亡游戏,还是义无反顾地加入了。

一方面,那条沉默的红鲸可以带他进入永远寂静的暗海,一方面,那条红鲸也能转移警方的注意力,掩饰李莉莎的恶行。

可怜,又可悲。

就算即将奔赴另一个世界,仍旧愿意用最后一丝力气保护自己的母亲。

我突然想到了电影中的一句台词:“我说我爱你,你不懂;我说我恨你,你也不懂。”

李莉莎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而被刑事拘留。

在她被拘留之前,我请求再次潜入李莉莎的梦境,在征得李莉莎的同意后,我们服药进入了睡眠状态。

在潜梦之前,我嘱咐Naomi在我潜入第一层次梦境后加强电流刺激,我要尝试进入第二层次梦境,观察她儿时的记忆和伤痛。

我想在那里,或许隐藏着她患上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的原因。

在反复三次的强度电流刺激之后,我终于潜入了李莉莎更深一层次的梦境。

虽然我极力放松身体,但还是被强大的梦压挤压得七窍喷血。

我忍受着身体的极度不适,看到了年幼的李莉莎,还有她压抑的记忆。

虽然只是琐碎的片段,时间和空间上也出现了断层,但我还是大致梳理出了故事脉络。

李莉莎的父母很疼爱她,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李莉莎被冷落了。

为了获得父母的注意和照料,李莉莎竟然装病。

有了效果之后,她变本加厉,吃各种药物甚至自残,为的就是可以让父母照顾自己,再后来,她对于吃药、打针、住院、动手术非但不反感,反而显得非常兴奋愉悦。

她知道,那是可以重获关注的唯一途径了。

只是年幼的李莉莎不知道,父母仍旧是爱她的,他们只是将更多的爱和关注分给了她的弟弟,而她却在自己寻爱的歧路上越走越远,直至迷失。

在那些片段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李莉莎在假装腹痛住院后,母亲守在她的床前睡着了,她轻轻地摸着妈妈的手臂,说:“妈,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那时候的她不会知道,若干年后,会有一个陌生人来造访她的记忆,造访这些被她深深掩埋,甚至被遗忘的片段。

这才是李莉莎的患病真正根源。

从小极度想要获得关注的她患上了孟乔森综合征,成年后又将这种感觉转嫁到自己孩子身上,孟乔森综合征演变成了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

我将在梦中观察到的内容告诉了吴岩,他感叹道:“其实,李莉莎也是可怜,最终从一个自残者变成了残人者。”

我淡淡地说:“本想要调查红鲸男孩案件的,没想到李塔夫自杀的背后还有这么隐匿的真相。”

李莉莎被刑事拘留后,红鲸男孩系列案件也有了进展。

清河警方抓获了QQ群“红鲸灵”的组织者顾某和女朋友林某以及朋友梁某、赵某,他们四人因涉嫌教唆他人自杀而被刑事拘留。

与此同时,全国多地警方也都发现了红鲸男孩或红鲸女孩,媒体也报道了这种红鲸游戏来自于国外。游戏借由网络,从世界各地传播,而我国多地也出现了这种游戏,警方和媒体已采取相应措施。

李莉莎被提请逮捕之后,她请求见了我和吴岩。

她说,那个周日就是李塔夫的生日,希望我们能够去公墓看看他,带上她一份永远不会被原谅的歉意。

我答应了李莉莎的要求。

那天早上,我和吴岩来到了永安公墓。

天气阴沉沉的,像极了我和李塔夫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午后。

空气里弥散着肃杀和寂寥。

我将一捧紫色鸢尾花放到了李塔夫的墓前。

墓碑照片里的他安静地凝视着世界,淡然又纯粹。

我和吴岩没有说话,我们谁也不想打扰这一份属于李塔夫的宁静。

此时此刻,他的宁静是真正的宁静了。

回去的路上,吴岩问我:“为什么买了一束紫色鸢尾花呢?”

我看向了窗外:“紫色鸢尾花象征无拘无束的自由,我希望他能够在那个世界得到想要的自由,变成想变成的样子。”

吴岩没有再说话。

我轻声念叨了一声:“Taff……”